在迪克的书中没有英雄事迹,但有着许多英雄,其中曾被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提及的就是那些诚实、仁爱、坚忍的平凡人们。
——厄休拉·勒古恩
《太阳系大乐透》
原书作者 | 菲利普·K·迪克
作品的取材与天才的形成无关,天才能使任何材料增辉生色——普鲁斯特如是说。按照这个观点来看,菲利普·迪克是历史上最优秀的科幻作家之一。多变的创作题材,近乎病态的思维,独特的叙事风格和令人赞叹的创造力,使他的作品具有高度的不可复制性,因此被称为“科幻作家中的科幻作家”也实在是名副其实。
从视觉世界的层层假象到幽暗纷繁的心灵深处,迪克的创作无论是对历史命运的整体把握还是对细微人性的深刻洞察,都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文学母题,上升到了普遍人性的思想高度。他的小说并非写给自己的时代,这一点从他生前的不得志中便可证实;而反过来说,今天迪克的小说正在受到广泛的认可,亦未尝可说是好事。
《太阳系大乐透》是迪克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但并非迪克最优秀的作品。我个人认为,它在技法上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就是结构失衡,这使得它在迪克的创作生涯中只能算作中下品(其下则是《死亡迷局》这样故弄玄虚,言之无物的作品)。
不过,作为迪克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太阳系大乐透》不失为研究其创作的一个好切口。这部小说中围绕“瓶子”塑造的几个主要人物,事实上在后续迪克的创作中都有迹可循,将这些人拆散重组,作些复杂化处理,就构成了后续《血钱博士》《泰坦棋手》等作品中的人物群像。这不是说迪克的创作有套路之嫌——恰恰相反。迪克在人物塑造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往往被其病态而强烈的美学风格和数不胜数的奇思妙想所掩盖。
在迪克早期的小说(尤以《太阳系大乐透》为代表)中,迪克的主题是易卜生式的,即以社会欺诈或个人为寻求真理而做出的斗争为主题。在写作《血钱博士》(Dr.Bloodmoney,1963)之后,其主题才逐渐转向毁灭与创造。但无论迪克笔下的世界如何变化,一以贯之的都是其中旗帜鲜明的二元对立情节。而小说中的人物,也正是在无休止的对抗之中逐渐丰满的。重新认识一下《太阳系大乐透》中轮番出场的角色们,或许有助于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个故事。
《太阳系大乐透》意大利语版插画,作者Karel Thole
泰德·本特利
泰德·本特利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知识精英,也是一个有操守的知识分子。滑稽的是,在迪克笔下,往往这种人是最无法认清自己处境的,他们的才能无用武之地,终生都生活在惶惑与折磨之中。所以你会看到在小说中,本特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怒,不在大声咆哮(在其他小说中,这种反应的另一个极端是自怨自艾,软弱无力)。
本特利是这样一种人的代言人:他们在自己的专业上强而有力,政治上却孤立无援;他们往往比自己的雇主更聪明;他们对当局总有一定的不满,甚至会成为野心家。他们是向上移动的中间阶层,最大的资本便是自己的智慧与创造力。所以曾为大财团效命的本特利会最终抱怨道:
我的时间、忠诚和技能,让我拿到了钱……但是我不知道我所做的工作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最终用来干嘛。我想知道它到底用在何处……财团应该是单独的,独立的经济单位,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装货、虚报开支,还有伪造纳税申报表。
本特利希望成为自己的主人,不仅如此,他还希望自己成为自己创造力的主人,而并非某个财阀的高级附庸。所以他与韦里克注定水火不容。他宣誓向韦里克效忠,但始终无法认同其所作所为,仅仅在誓言的约束下维系着微弱的忠诚;当他意识到自己对韦里克来说不过是刺杀计划中的牺牲品时,他立刻行动起来,倒向了里昂·卡特赖特一方,并促成了韦里克的最终失败。
但在这之后,本特利的任务就结束了。在小说的结尾,迪克总是会让这种人以各种方式提前退场。归根结底,迪克不信任他们。他们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世界,更无法带来更光明的未来。
韦里克
韦里克是迪克世界中最坏的一种人。众所周知,迪克的小说世界往往被分成表里两部分,表层的世界美好却虚假;里层则阴暗而真实。韦里克属于里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迪克世界中的真相。
从迪克的早期创作开始,其小说中的里世界便主要由两种人所控制:其一是复辟的军国主义或独裁者(见《高堡奇人》《血钱博士》),其二则是大资本家及财团首脑(见《帕莫·埃德里奇的三处圣痕》)。两者的共同特点都是心狠手辣,工于心计,残忍而疯狂。
而韦里克是后者中的典型。他暂时在摇奖后失势,但他善于经营,早在在任时就通过逼迫属下向自己个人宣誓效忠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以至于竟能轻易把“瓶子”选出的新任统治者一口气逼上绝路。在小说中,当佩里格的刺杀计划因为本特利的捣乱而失败时,他选择直接去月球与卡特赖特对峙。这是个高明的情节,它向我们展示了一只猛兽露出獠牙时的威慑力。
韦里克眼中并没有“人”这一概念。对他来说,本特利只是一个好用的“8-8”级精英,其余的则是趁手或不趁手的的工具。在迪克的世界中,韦里克这样的人处于食物链的绝对顶端;但他们也往往会因为过于自负而在微小的细节上垮台。
里昂·卡特赖特
卡特赖特是一个“电子维修工,一个有良知的人”。用小说原文来解释,他这种人“掌握的技能来源于双手而非头脑”。他们是一个社会运行的根基,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牺牲,被抛弃,被无视的一群人。
卡特赖特是可以看见“人”真正的处境的。与本特利对财团、对社会空泛的抱怨相比,在小说中,只有卡特赖特能通过自己的生活亲自观察并注意到,无论是“瓶子”系统还是精心设计,用以划分社会阶级的评级系统,都对大多数人没有任何好处。“瓶子”倒是可以不断地用摇奖的方法送出面临相对过剩的产品,但大多数人都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卡特赖特与本特利之间的对比,暗示着迪克对劳动者和精英知识分子不同的态度。
从阶级的角度考量,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但这还不够。在小说中,卡特赖特是由底层一夜间飞升的“测评主持”继任者。也就是说,他被突然从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抽离,并赋予了重要的、远超自己能力的使命。这一类人的代表还有《流吧,我的眼泪》中的杰森·塔夫纳,或《血钱博士》中的宇航员瓦特·丹菲尔德。
这一类人代表着迪克对人类的试探。大多数时候,这种试探会以理想化的结局告终:卡特赖特将测评主持的职位让渡给了更有能力的本特利,而丹菲尔德也完美地在太空中担任了全人类的心灵疗愈师。这些人的存在是迪克小说中的一抹亮色。
佩里格(或赫伯特·摩尔)
佩里格并不是人,而是一具人造的躯体。为了对抗探心军团,赫伯特·摩尔设计了佩里格。十几个人同时用意念操纵着它的行动,每隔一段时间便随机调换一次“主驾驶员”,以此便可完美避开探心军团的搜捕。
佩里格背后的赫伯特·摩尔代表着迪克对人类最悲观、最糟糕的想象。无论是《血钱博士》中的畸形儿霍皮,还是《流吧,我的眼泪》中的毒瘾女孩艾莉丝,都象征着人类堕落的极限。人——无论是从身体意义上还是从诗学意义上的人,都成为了这些畸形者前行的累赘与阻碍。如果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仿生人是在努力接近“人”,那么他们便在尽可能地远离人。他们是人形的怪物,由无数种复杂的负面情绪——仇恨、欲望和恐惧——支配着,折磨着,驱动着。
关于佩里格,小说中最富有讽刺意味的一个场景发生在刺杀行动的中段:在佩里格戏弄探心军团,最终轻松抵达里昂·卡特赖特的藏身之处后,发现他已经早早逃到了月球。于是,佩里格继续自己的追杀:
合成身体面无表情地沿着弧形轨迹弹射出去,穿过了裂口。过了一会儿,他飞出了建筑,并不断地加速,直指午后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月球轮廓。这不是梦。这具身体是摩尔的反应堆实验室打造的一艘微型飞船。
如果说超人(superman)肌肉发达的身体在太空中飞行时,象征着人类的力量与勇气;那么佩里格飞向太空的姿态则充满了邪恶的意味。如果单个的佩里格还不算什么,那么这种人和韦里克之流相遇时,便会引发最危险的化学反应。
约翰·普雷斯顿
当小说整体围绕着“瓶子”与刺杀行动进行时,迪克却打从一开始便埋下了约翰·普雷斯顿这条暗线。乍看之下,他的存在与否对小说的影响并不大;但恰恰是普雷斯顿寻找火焰碟星——一个太阳系外的新星球,可以让新人逃离太阳系中愚蠢而腐朽的人类世界——的漫长计划,为小说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如果不能改变世界,至少可以逃离它。这是仅属于科幻小说的,独一无二的高尚想象。
约翰·普雷斯顿是迪克笔下的先知。与佩里格相似,这一类人往往以某种超现实的形态存在于小说之中,如《血钱博士》中的比尔·凯勒;但他们象征着人类新的边界和自由。正如迪克在小说结尾的安排一样,普雷斯顿最终独力找到了火焰碟星。他也知道一定会有一艘船驶过那些殖民地行星,驶离总局的控制范围。尽管他早在找到火焰碟星之后便死去了,但他为后人留下了无数航标。如果卡特赖特是韦里克的宿敌,那么普雷斯顿就是佩里格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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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阐明,在‘终极悖论’的前提下,所有的存在范畴如何突然改变了意义。”在《太阳系大乐透》中,由“瓶子”主宰的世界在根本层面是一个自洽却又无限荒谬的“终极悖论”,而迪克的任务便是以小说特有的方式揭示出在意义与荒谬间浮沉的人之存在的不同状态。这是有关人生永恒命题的体悟,也是对存在之根本意义的思考。
归根结底,文学是对人之生存境遇的关切;科幻文学亦不外于此。《太阳系大乐透》是一首由这样一群“瓶中小人”共同奏响的协奏曲,在这些“瓶中小人”的故事背后,是世间所谓“真理”的自相矛盾,以及生命中那些永恒纠缠、不可解的“终极悖论”。而通过高度的抽象,他们的奋斗与挣扎不再仅仅指向自身,更是在一个荒诞扭曲的世界中取得了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