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兆云
曾有人好奇,在缤纷斑斓的草药世界中,与民族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朱兆云最喜欢的中药材到底是什么?这位医药学家给出了一个至今令人印象深刻的回答——七叶莲,一种云南地区常见的药用植物。
“它很不起眼,却又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土地多么贫瘠,都能够蓬勃生长——这很像我们这些穷尽一生、孜孜不倦在科研道路上探索的中医药人。”在朱兆云心中,七叶莲不仅是民族药的代表,也是中医药人精神的代表。
在曾经主编的《民族药创新发展路径》一书中,朱兆云这样写道:“民族药,犹如含苞待放的小花,长在山间,似在深闺人未识。然而,正是这看似不起眼的小花,却承载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回应着人类对生命和健康的渴望,从悠远的历史走到今天,为我们保存下这一份独特而珍贵的资源。”如何让这山间“小花”历经岁月的洗礼,仍然不断滋养人类的生命健康?对于朱兆云而言,她的使命就是让更多静默长在山间的民族药走向人群,将健康和生命力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要做“民医”,不是“名医”
提起朱兆云与中医药的关系,可谓渊源颇深。
1954年3月,朱兆云出生在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古城一个五代中医世家。父亲朱仲德是巍山有名的中医,不仅医术精湛、医德高尚,而且对云南本地的中草药也颇为精通,在老百姓心中颇有声望。在这样充满药草香的环境下成长,耳濡目染中,朱兆云从小就对中医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此,1978年,朱兆云报考了云南中医学院(现云南中医药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朱兆云曾向父亲表示,要做像他一样的名医。父亲听后郑重回答:“‘名医’这个‘名’不是名人的‘名’,而应是人民的‘民’,你要做‘民医’,做人民的医生,始终牢记为人民服务。”这段对话深深地印在了朱兆云心中,此后40多载学习工作生涯,朱兆云用实际行动践行着父亲的教诲。
1982年,朱兆云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大学学业,被分配到大理制药厂工作。之后更是不到两年就被委以重任——组织并参与实施了大理地区中药资源普查工作,其间主编的《大理中药资源志》成为了第三次全国中药资源普查的典型,引起了同行广泛关注。1987年,因工作表现突出,朱兆云被调到云南省药材公司任质检科科长,全面负责云南省药材质量检测工作。此后十几年间,朱兆云先后经历车间、科室、研究与管理等多个基层岗位的历练,还考取了国家西药、中药“双执业药师”资格,被聘为主任药师。
原以为未来工作与生活将这样按部就班、蒸蒸日上,没想到1999年2月的一天,领导突然找来朱兆云谈话,希望她到云南省药物研究所(简称“药物所”)当所长。长期在同一行业,朱兆云对药物所的情况自然也有所了解——彼时正值科研院所转制特殊时期,药物所即将面临失去财政供养的窘境,所内人心惶惶、杂草丛生,就连实验室设备都生满了铁锈,实验也做不起来。而此时45岁的朱兆云已担任云南省医药工业公司技术副总经理,科研领域也已取得了系列成果,身边的朋友纷纷劝她别往“火坑”里跳,但出于对中医药科研的热爱,朱兆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组织的安排。
从市区到郊区,从别人眼中最好的单位到最差的单位,从高工资的地方调到发工资都困难的地方,与朱兆云同一批调整岗位的朋友调侃,别人都是“糠箩”跳“米筐”,只有她从“米筐”跳“糠箩”。但朱兆云心中却自有一番天地,从踏入中医药行业那天开始,父亲的教诲就一直印在她心间,要做为人民服务的医药工作者,将“名”与“利”抛在脑后。
▲全三七片研究团队
药物所成立于1956年,是一所专门从事云南丰富天然药物研究开发的科研机构,过去也曾取得骄人的成绩:研制出全国第一个抗高血压新药降压灵,填补了国内空白;参与了抗疟新成分青蒿素的研究,为后期青蒿素的广泛利用提供了宝贵资料;开发研制出的灯盏花素片,被列入全国中医医院急诊必备中成药、国家中药保护品种和处方药……对中医药事业满怀热忱、敢于挑战的朱兆云下定决心,不但要将药物所拉出困境,还要带领药物所开发出更多的民族新药,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和云药产业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为此,上任不到一周,朱兆云就婉拒了领导将她的组织关系继续保留在集团的好意,毅然将之转到了药物所。“如果我不把自己的人事关系转到药物所来,职工们怎么能相信我是真心来做事的呢?要把药物所救活,首先就得破釜沉舟!”就这样,朱兆云带着陷入泥沼中的药物所打响了全新的攻坚战。
于困顿中破局新生
很多人都知道,做科研最重要的两个基础:第一个是经费,第二个就是人才。而这两点,彼时的药物所都没有。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当时的职工也对药物所失去信心,甚至一度不来上班……经过一番快速的摸底之后,朱兆云发现,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办法只有两个字:发展!
为此,朱兆云快速组建起新的领导班子,并制订出“科研线与产业转化线两条腿走路”的发展规划。科研线,就是获得新平台、新项目、新人和新成果;产业转化线,即打造新产品、新厂房、新人和销售新网络。
目标已定,接下来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实验室恢复运转。然而,买设备要钱,当时药物所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怎么办?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目标明确的朱兆云,蹬着一辆旧自行车就此奔波在了四处“化缘”的路上——从西山脚下的药物所,一遍遍地往省里的相关部门跑,最后终于争取到160万元的研发经费。随着实验室重新运转,职工们的信心也重新被点燃了。
燃眉之急解决完,接下来更重要的就是获得持续“造血”的能力。药物所要发展,必须拥有自己的“拳头”产品。但一种新药、好药的开发是不容易的。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朱兆云又做出了一个令人不解的决定:她将家中祖传的几种彝族独特用药经验拿了出来,带领药物所启动了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金品系列药物研究开发及产业化”项目。
不仅如此,在新药研发方面,朱兆云基于多年积累的经验,勇于创新,不断钻研解决技术难题,主动承担自主研发新药的总体方案设计、处方筛选核定、基原鉴定及立题依据等原创核心部分的工作,并组建团队相继进行药学、药理毒理等临床前评价和临床验证。
在朱兆云的激励下,药物所人上下一心、斗志满满,通过不断奋战,成功创制出以“金品”为商标的5种新药,分别为痛舒胶囊、肿痛气雾剂、肿痛搽剂、肿痛凝胶及伤益气雾剂。“金品”系列成为药物所重大转折点,不仅全部获得了原创性新药国家批件及3项发明专利,而且一经推向市场便创造了很好的经济效益,被认定为云南省著名商标。
刚上市时,5种新药的年销售回款额即达100万元;2010年,这一数据已飙升至1亿元,不仅成功实现药物所“自救”,更是创造了令人惊叹的药物所“速度”。
▲野外资源调研
更为重要的是,在此期间,朱兆云还为药物所锚定了独具特色的发展方向。
云南素有“植物王国”之称,“富矿”般的生物资源中蕴藏着丰富的中药资源,其中一些种类为全国乃至世界所特有,堪称“药材之乡”。
站在国家产业布局和国内外医药市场竞争的角度,朱兆云敏锐地认识到,开展低纬高原地区天然药物研究开发对云药及全国医药产业发展的重要科学价值和特殊战略意义。于是,2000年,作为云南省药物研究所总设计师和负责人,朱兆云带领科研团队启动了“云南低纬高原地区天然药物资源野外调查与研究开发”项目。
云南到底有多少种天然药物资源?这些药物长在哪里,长什么样?20多年前,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但现在,朱兆云和药物所为这一问题提供了属于云南的最佳注脚。
寻草问药,不惧艰辛
在朱兆云看来,摸清家底、种源清楚是研究开发、安全使用的基础,也是云南医药产业发展的必由之路。
然而,云南地处独特的低纬高原地区,全省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从海拔最高达6740米的梅里雪山到海拔最低为76.4米的河口县,都能找到天然药物。而且,云南还是全国少数民族最多的省份,拥有25个人口在5000人以上的世居少数民族,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历经岁月长河检验的用药知识和经验的积累。如何在这样的浩瀚星海中寻找到那开在山间无人识的药草及逐渐失传的珍贵药方?
项目启动初期,有业内同行预测,朱兆云团队最多坚持两年,但谁都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克服千难万险,一路坚持了下来。
2000年年初,药物所还处于生死存亡关头,朱兆云毅然坚持将药厂的收入拿出一部分支持野外调研。药材遍布崇山峻岭,野外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路拍照标记、采集标本、鉴定药材。
云南境内“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十几年来,野外组体验到了各种极端天气、险要地形、野外生物带来的危险,诸如高寒缺氧、隧道落石、山体滑坡等,还有如马蜂、蛇、蚂蟥、迷路等更是家常便饭。
2009年的一天,朱兆云率队到偏远的独龙江调查药物资源。在途经高黎贡山老公路隧道时,隧道突然发生坍塌,队伍有一辆两驱车被困在了隧道里。紧急情况下,朱兆云立刻率领大家进行自救,齐心协力将车从碎石堆里推出去。整个过程长达两个多小时,隧道内不断有碎石落下,成员还得注意躲避。至今回想起来,朱兆云仍觉得后怕不已。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他们坚持了十几年,累计野外行程80余万公里。
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历经十余年磨砺,朱兆云终于率领团队在野外调查、综合研究及新药创制3个领域都取得了重大创新突破。
针对药用资源家底不明、药材基原不清的问题,朱兆云带领团队全面摸清了云南低纬高原地区天然药物资源现状,共采集标本1万多种10万余份,拍摄原生态彩色照片约16万张,准确鉴定出412科1720属4392种天然药物,发现新分布药用植物93种、新药用植物资源451种。
针对民族用药经验分布散、传承性差,甚至部分濒临失传等问题,他们还对70种重要中药资源进行了深入调查和药材生产区划,对云南25个少数民族传统用药经验进行抢救性保护与发掘的调查研究。澄清云南民族药基原1040种,翻译民族语言文字药名5567个,系统整理附方5816首,注释附方中使用药物1679种;同时还构建了以民族民间传统用药经验为线索的多学科药物实验筛选和评价体系,并对著名的《滇南本草》进行现代研究,其中有99种属首次。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基于这些野外调查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朱兆云还主编了《云南天然药物图鉴》《云南重要天然药物》《云南民族药志》等6部24卷1371万字的专著。这是目前为止对云南省天然药物最详尽的梳理,从源头上解决了新药研发中由“同物异名、同名异物”导致错用、乱用引发的安全性问题。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用植物研究所名誉所长肖培根盛赞:“这套书可算是云南医药界的浩瀚巨著,是功在国家、利在人民、惠及子孙之善举。”
“低纬高原地区天然药物资源野外调查与研究开发”项目获得了2012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得知消息后,不光药物所团队,整个中医药界同仁无不举手相庆——因为这一项目填补了我国中医药行业10年、中药行业近20年没有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的空缺。它证明了,在21世纪的今天,传承了千年的中医药仍然饱含着无限生命力!
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随着科技发展的脚步越来越快,新的学科、新的概念不断涌现,中医药这一传承了千年的古老学科在一些人生活中似乎逐渐褪色。
▲民族民间药用经验调研
然而,古老与现代、中医和西医,从来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双方只有互相交融在一起,才能带领人类在历史的长河中向着更加健康、美好的未来奔涌而去。
在朱兆云心中,就一直深埋着让民族药走向世界的梦想。为此,早在2004年,她就提前下了一步“关键棋”——高标准建设新药安全性评价研究中心(简称GLP中心)。在药物所还没完全摆脱困境的情况下,这个决定无疑引起了多方质疑。但朱兆云力排众议,克服困难,决心举全所之力建好GLP中心。因为GLP法规是国际药物安全性评价实验室共同遵守的准则。简单来说,中医药、民族药、天然药物要走向世界,必须要有GLP中心提供的国际互认的基础数据。2006年,当GLP中心在云南开创性通过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专家现场验收时,也引起了现场专家感叹:“想不到这样一个地处边疆省份的药物研究所,这样一支年轻的科研人员队伍,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竟然能完成如此严格、高标准的GLP现场检查。”
不仅如此,朱兆云还带领药物所团队建成了包括天然药物资源研究室在内的10个研究室,并完成了包括GLP中心、西南民族药新产品开发国家地方联合工程研究中心等在内的通过国家认证的5个平台,极大提升了民族药资源研发水平。
在此基础上,2014年,朱兆云正式带领团队迈开了国际化步伐,选择的第一个“拳头”产品就是被认定为云南省著名商标“金品”系列的痛舒胶囊。通过4年多攻坚克难,2018年,痛舒胶囊终于获准在美国开展Ⅱ期临床研究,成为我国第一个获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进入临床研究的民族药。
对于朱兆云而言,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但绝不是最终目标。在这期间,她还在不断开拓更多民族药走向世界。就这样,作为云南的道地药材——三七,进入了她的视线。
尽管长期以来三七在传统中药材里知名度都比较高,但以往对它的利用大多只局限于根部,主要用来活血化瘀。而经过研究,三七全株实际上都可用于治疗心血管方面的疾病。
2017年,朱兆云决定把三七地下部分及地上部分的有效成分提取出来,实现三七植物全利用,并组建起9个研究小组进行三七的深入研究。又是4年多日夜奋战,2022年初,“全三七片”获得了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签发的药物临床试验批准通知书。目前,该药已进入了Ⅱ期临床试验阶段,离市场化又近了一步。
虽已迈入古稀之年,但如今的朱兆云仍然充满着蓬勃的朝气和斗志。那漫山遍野的无名“小花”还在等待着她去挖掘、发现并向世界宣告: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专家简介
朱兆云,正高级工程师,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云南白药集团中药研发总监、西南民族药新产品开发国家地方联合工程研究中心主任。长期专注于低纬高原地区中药、民族药和天然药物的研发。以第一完成人获2012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2011年度云南省科技进步奖特等奖,获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创新奖、全国首届创新争先奖、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云南省科学技术杰出贡献奖等多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