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我拢了拢衣服,将开衫裹的更紧了些。哪怕是盛夏,早晨的风吹来还是有些发凉。主席台上的老师拿着话筒对上一周进行着总结,作为班主任,我照例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
高三的孩子总是要更自觉一点的,我突发奇想,悄悄地走近队伍中,想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在认真听。没走几步,看见了两个并排站的学生在交头接耳,我慢慢走近,刚听两句,就被他们发现了。两个人适时闭了嘴,但我仍然听见了“什么怀孕,病的字样。”心下一惊,只觉此事非同小可,我拍了拍他们二人的肩膀,示意他们跟我到后面来。
我看着眼前两个低着头的孩子。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老师。”
略高一头的男孩子回答道。
我并没有接话,只板着脸看着他们,其中意味很明显。
旁边矮一头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唇,说道:“也是陈晓枝告诉我的老师,她说沈佳怡她,她”
“她怎么了?”
“哎,她说沈佳怡她染了脏病,还说她……”
我眉心一跳,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向我扑来。我尽力收回思绪,又教育了他们几句,便先让他们回教室上自习。
印象中沈佳怡是个极乖的女孩子,比较沉默寡言,虽然成绩一直是中不溜的状态,但能够感觉到她已经很努力了。
趁着午休时间,我悄悄把沈佳怡叫到办公室。我看着坐在对面这个瘦瘦的女孩,宽大的校服耷拉在她身上,女孩低垂着眼,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最近怎么样,学习上有没有什么困惑?”
“不是那样的。”
沈佳怡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老师相信你。”
“我是感染了hpv,但是我并没有,没有……”
说到这里,沈佳怡再也忍不住,一滴泪从她眼角掉落。
我递给她了一张纸巾,没有继续问话。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备受流言困扰而低头啜泣的女孩儿,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七年前的自己。
贰
“导员,我想请假。”
在此前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感觉到下体瘙痒,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在上厕所时突然发现,下体突然长了一片肉球。在紧张害怕无措的情绪中 ,舍友陪我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hpv16阳性,那时我大三。
“发生什么事了?”
导员问道。
我摇头,哽咽着,喉头似吞了万根细针一样,疼的发紧。张嘴只剩抽噎。
“你这样子,我也不好给你请假。这样吧,你给你父母打个电话,获得他们同意,或者让他们来接你,我才能放心给你请假。”
空荡荡的走廊里,我背靠着墙紧紧攥着手机,眼泪啪嗒啪嗒一股脑地往地上砸落。我尝试用嘴深吸了好几口大气,仍旧无法阻止抽噎。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能顺过气后,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其实一开始我本来不想告诉他们的,害怕他们失望,害怕他们责备,害怕他们不能接受这个明明从小又听话又乖的孩子怎么会染上这种奇怪的病,害怕……
但现在我别无选择,除了回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妈。”
“喂,欣欣,怎么啦?”
电话接通,原本好不容易控制好的情绪,在听见妈妈的声音后,瞬间又像决堤的水塘一样,倾泻而出。
我家距学校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高铁,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妈妈直接买了最近的一趟高铁往学校赶来。其实那会儿已经下午三点,本应该让妈妈明天再来学校的,但那时的我一刻也不想再在学校呆下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在等待妈妈来的那段时间,我找了一个空教室,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我趴在桌子上,一阵风吹过窗外树枝上的樱花便炫亮结束的烟花灰烬一样,向地上撒去,落到泥地里,水潭里。
不知何时,我竟在趴在那里睡着了,恍惚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就拿着检查单,坐在我对面,一遍一遍地重复重复“这是脏病,是你不检点。”我想跑,却动不了,只能坐在那里哭喊着“我没有,我没有。”突然,那个医生变成前男友地模样,他得意的搂着怀里地女生,冷漠的看着我,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干净,幸好把你甩地早,不然还得传染给我。”但我依然只能坐在那里,除了说我没有,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被这梦吓得哭醒,醒时,刚好妈妈的电话打来,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着急。妈妈早已经到学校,在导员办公室等我,连续给我打了两三个电话,都没有接通,便有些担心。
请了假,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东西之后,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了。看了最近的高铁,只剩最后一班八点四十的车还有票,我们抓紧买了票,打了车就向高铁赶去。
在车上我靠在妈妈的肩上,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了,只是在想到那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流泪。从来学校,到坐上高铁,妈妈什么也没问,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但越是这样我的愧疚感就越深。
叁
回到家之后,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向来下班回家倒头就睡的爸爸,今天却在客厅等我们回家。看见我们回来后,便起身去厨房,边走边说:“累了吧,我给你们留了饭,吃两口再去睡觉吧。”
其实我一点胃口也没有的,不过看他们的眼神,不忍让他们再继续为我担心,还是坐下应付性的吃了一点。期间谁也没有说关于今天的事情。
等到饭都吃完了,我准备回房间时,妈妈叫住了我。
“欣欣,明天妈妈陪你再去医院看一下吧。”
闻言,我顿了一下。
“嗯。”
说完,我便径直向卧室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妈妈就去了医院。在医院做了HPV,TCT和阴道镜检查。我躺在检查床上,张开双腿,一股耻辱感将我包裹,好在检查的医生很温柔,一边取样,一边还轻声安慰我,让我不要有心里负担。医生取完样本之后就让我们回家等待结果。
在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里,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的煎熬。尤其是每次上完厕所擦拭不小心碰到那一片突起的肉球的时候,厌恶,恶心的情绪便瞬间便喷涌而出。
终于在第13天的时候,两份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我拿着检验结果单递给医生后,和妈妈一起坐在医生对面的凳子上。我抬头惴惴不安的看着医生的表情,不一会儿,医生开口了。
“你这个是Hpv16导致的尖锐湿疣。”
“严重吗医生?”
妈妈急迫的询问医生,我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你这个目前从活检来看,它还没有转变到癌前病变和癌,如果要是时间长了不管它,它就有可能会发展,现在的话还是一个hpv病毒的感染,伴随着少部分的低级别的病变,而且你这尖锐湿疣比较少比较薄,可以采用外用药来治疗,就是这些药你需要长期使用。”
“那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转阴啊?”
“目前治疗这种病毒感染,其实目前也没有一个特效药,不管是让你吃的这个药也好还是外服,其实都是一个辅助手段,它就是一方面帮你提高免疫力,另一方面就是帮你杀病毒。但是这个杀病毒针对这种病毒相对广谱,越年轻转阴率越高。”
我坐在一边,心情跟着医生的话而七上八下。
后面医生又叮嘱了一些事项后,我和妈妈就回了家。
肆
等我再回学校,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在家的这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都会被爸爸拉着去和他晨跑,一开始我只能跑一段走一段,跑了一段时间以后 我也能跟上老爸的速度了。而妈妈也是每天换着花样的做一些营养比较均衡的饭菜给我吃。
为了尽快康复,我也改掉了爱挑食的毛病,尽量每个菜都吃一点。
贴身衣物之类的我都自己手洗,然后和爸爸妈妈的衣服分开晾晒。这是保护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知道这个病不能有太大压力,爸爸和妈妈便经常带我去周边的景区去散心。其实不管什么病,都不好有太大压力,不然都是不利于病情的恢复。
等到返校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是症状也减轻很多了。最起码很少再有之前私处瘙痒的感觉。
回到学校以后,我尽量让自己和以前一样正常的去生活。
并且也时常关注hpv疫苗的情况,也记着医生的话二价、四价、九价能约上哪个打哪个,不再因为想要预防的病毒更多而盲目追求九价。
偶尔在听见一些风言风语时,我也刻意让自己忽略。我告诉自己,只要我问心无愧,别人说什么也不作数。这样的心态,确实撑着我度过了那段不太好受的时光。
那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多往图书馆走,基本上除了上课的时间外,其它时候我都泡在图书馆里。有时候是在复习,有时候在看课外书,有时候趴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伍
沈佳怡慢慢平复下来,止住了哭声。
我看了眼时间,距离午休结束还有10分钟。
看着已经平复下来的沈佳怡,我温柔的开口,尽可能使自己放下老师威严的外衣,像一个朋友一样,让她能够对我放下戒备,敞开心扉。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讲。”
但对面的沈佳怡只是扯着校服,紧抿着嘴唇,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我无奈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你家里人知道吗?”
沈佳怡依然没有说话,却是摇了摇头,也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还想问些什么的,但楼道学生悉悉索索的声音提醒我,上课时间快到了。我便不再好继续耽误她的时间,只最后再问她一句,是否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沈佳怡依然只是沉默着摇头。
我让她先回去上课,不要想太多,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待她走后,我揉揉眉心,开始找家长联系簿。
对于这件事,传谣者固然可怖,但是我更想先确定我的学生沈佳怡的健康。
其实hpv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事实上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八十的女性一生中都有过一过性的hpv感染,且这些人在感染后身体上也不会出现任何的不适,基本上都能靠自身的免疫力清除。
但现在的情况,沈佳怡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说,我也不知道她的状况到底属于哪一种情况。
我认为,我有必要和她的家长聊一下。
终于,我在桌兜的最下层找到了家长电话簿。
拨通了沈佳怡父亲的电话,无人接听,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
我有些疑惑,又看了下沈佳怡的家庭住址,刚好离我孩子的幼儿园不远,刚好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可以顺便去看一眼。
陆
我们这是一个小县城,大多数人家还是住的自建房。
我走到沈佳怡家的院子跟前,院门上了锁。看起来并没有人在家,在我要离开时,住在旁边的房子的一位中年女性端着一盆菜出来。看见我站在院子门口,便对我喊道,她们不在家。
“好的,谢谢,那她们什么时候回来您知道吗?”
“你是谁?问这些干啥?”
女人边洗菜边说。
“我是沈佳怡老师,刚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哦,老师呀,是佳怡在学校怎么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顺路而已,那她们都什么时候在家啊。”我连忙摆手。
见我如是说,女人脸上八卦的神情淡了下去,继续趴下洗菜。
“她爸爸是开长途车的,很少回来。”
“那她妈妈呢?”
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走到我身边,压低了音量在我耳边说。
“她妈妈在她小时候就走了,她爸爸为了她就一直没有再婚。”
说到这的时候,我心里稍微有些震惊。因为我刚接手她们班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对于绝大多数的同学都还不是很了解。
后面我们又简单聊了两句,主要是她讲,我听。
她说沈佳怡她爸爸很辛苦常年不在家,这么些年一个人把沈佳怡拉扯这么大。为了孩子牺牲很多,但沈佳怡却一直成绩平平,这个大学能不能考上还是个谜,诸如此类,言语中尽是对沈佳怡的指摘。
柒
到学校后,我回办公室,路过班级时,无意间瞟了一眼,看见教室里只剩沈佳怡一个人坐在那里。
我走进去,沈佳怡一看见我就将什么东西惊慌的往桌兜一藏。
“你在藏什么?”
沈佳怡咬着却不抬头看我,只闷声道:“没什么,老师。”
“给我。”我又道。
沈佳怡抬头看了一眼板着脸的我,慢慢的从桌兜里将东西拿出来,递给我。
我拿过来一看,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我拿着避孕药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不肯说吗?”我看着沈佳宜,脸上的神情愈发严肃,我想现在的我一定很吓人。但出乎意料的,沈佳怡却没有被我吓到,反而抬起头,直视着我,虽然她的眼睛里已泛起些雾气,却并不显得怯懦,反而更衬了她一丝坚韧之气。
“我一直在吃。”
我震惊更甚。
“但是我没有怀孕,也没有那个。”看着我的神情,沈佳怡连忙解释道。
“那你吃它干什么,知不知道药不能乱吃。”
“我知道,我是为了避生理期。”
越说越荒唐,但是我也没有打断她的意思。
“我想考一个好大学,我想让我爸觉得他的辛苦没有白费,我想证明给那些人看我不是我爸的累赘。从我小时候开始,不管是七大姑八大姨,还是周围的邻居,只要是个人,见到我都只会问我成绩怎么样,让我好好学习,不然就是对不起我爸。每次只要听见我的成绩,他们只会说怎么才这么点分,你是不是一天都只顾着玩了。但是我没有,我已经很认真的学了,但是成绩就是上不去,我也很烦啊!”
“所以你就吃了这个,为了不让它来?”
“嗯。”沈佳怡点头“最起码,不能在我在学校的时候来,这样太麻烦了。
“那现在呢,你都已经生病了,你还吃这个药。”
“不是,药已经没有了,我只是在想,值得吗?为了别人的话,因为要顾及别人的眼光,把自己弄到这副田地,真的值得吗?”
说到这,沈佳怡放在桌子上的手紧紧握起。
我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老师,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生病的吗?”
不等我问,沈佳怡继续自顾自道。
“是因为避孕药,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我长期吃这个,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加上平时压力大的时候,我就会去外面泡澡,让自己放松,极大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染上的,我真的没有不自爱。”
我再也无法板着脸,看着她,我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只觉得心疼这个孩子。
捌
人生也不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情,这些小孩有些教育已经缺席太久,我想是时候得补上了。
“喂!喂!”
多媒体教室,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在在调试音响设备。
“她是谁?”
“看海报上写的省妇女儿童保健协会王会长”
“什么讲座啊,还要签到”有学生嘟囔着
“关爱女性 关注健康”
“女性讲座,真搞不懂我们男生为嘛还要来”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来同学们,都安静一下,很开心能够进校园里跟大家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各位同学们,其实hpv的传播方式有很多,除了我们所熟知的性传播之外,还有母婴传播、医源性感染、密切接触比如和对方亲吻、拥抱,间接接触比如不小心用的感染者的贴身衣物等,都有可能会感染hpv。但是大家也不用过分担心,只要我们保持一个好身体,提高我们的免疫力,基本上是不太会这么容易被感染的……”
随着话题的深入,看到教室里的同学由刚开始的戏谑交头接耳、害羞低头不语再到后来的正襟危坐频频点头认可。我更加肯定了之前申请讲座的做法,心想“官方”的科普真的太有必要了。
放下正在写的讲座记录,我收回思绪看向沈佳怡,她正冲着我微笑……
镹
“喂,是辅导员吗?我是沈佳怡爸爸,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