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宗立派:第一个钟摆是谁发明的?为何路易十四风格的钟表让人难忘 | 艺海拾真》里,我们很容易注意到:无论是在建筑型座钟或是路易十四时代的标准典型座钟的表面,除了雕塑外,还都覆盖了华丽的布尔式镶嵌,即用修剪好的青铜片与玳瑁(即乌龟壳)组成的包括花纹、卷叶以及网格等各类图案。这种“布尔式镶嵌艺术”与一位天才工匠安德列-查尔斯·布尔有关,又与他无关,怎么回事?一起来了解下这位年少成名却是以画家身份“出道”而后在卢浮宫自由创作出许多无与伦比的雕塑钟的艺术大师。
撰文 | 张羿
原标题:《他年少成名,画家出道,卢浮宫里自由创作出无数传世之作,才华震动众多艺术大师丨艺海拾珍》
1 布尔简介
安德列-查尔斯·布尔是路易十四时代最重要的巴黎家俱制造与雕塑大师。他的父亲让·布尔(Jean Boulle,原名Johan Bolt)是一位来自德语地区的移民。布尔很年轻时就出了名,1666年之前他已经获得了家俱师行会颁发的大师称号,1666年进入自己父亲在瑞伊姆斯大街(Rue de Reims)的工作室;在30岁时他已经搬入了国王在卢浮宫中为才艺卓著的各行各业的顶级大师与专家们准备的公寓,并在卢浮宫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在当时有关他的官方文件中将他描述成为杰出的家俱师、青铜铸造大师、镂刻大师与鎏金工艺大师。但是从当时的王宫记载看来,他最早的工作是绘画,他是作为一个画家开始为路易十四国王服务的。但无论如何,我们今天更注重他制作的家俱以及钟表的外壳。因为卢浮宫为国王的领地,布尔可以不受巴黎传统行会的限制,自由地进行艺术创作。在其整个艺术生涯中,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工匠、艺术家展示了超凡的发明与创造能力,其作品得到了包括路易十四国王在内的许多重要收藏家的赞助与追捧,他也为他们创作了许多非凡的法国家俱的传世之作。
作为家俱师同时也是雕塑家,布尔经常是自己设计并制造他的青铜配饰部件与雕塑。众多的欧洲君王会亲自来到他在卢浮宫的居所拜访这位以自己的才华震动了欧洲的艺术大师,参观他的工作室,观看并订购他制作的家俱。今天,他的作品更是陈列在全世界最重要的私人与公共博物馆中,例如法国的卢浮宫与凡尔赛宫,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冬宫博物馆、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美国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等,成为人类文明与文化发展历史上的重要见证与珍宝。
值得指出的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布尔式镶嵌艺术”(Boulle Marquetry),即在家俱或钟表的外部表面上布满了由修剪好的青铜片与玳瑁(即乌龟壳)组成的包括花纹、卷叶以及网格等各类图案,这一装饰艺术手法其实并不是布尔的发明,根据我们目前的研究,这种被称为“布尔式镶嵌”的发明者应是比布尔稍年长些的皮尔·戈尔(Pierre Golle,1620年-1684年,又写作Pierre Gole),他也是路易十四国王的家俱师。不仅如此,与戈尔和布尔同时代的人中,还有其它一些人也精通并且能够熟练应用布尔式镶嵌艺术。布尔的贡献是将这种装饰艺术手法与雕塑等多种艺术手法结合起来,使它的装饰艺术效果与视觉冲击力达到了极致。在长期的艺术创作实践过程中,布尔彻底改写与发展了法国艺术时钟造型的设计,他独立发展出了法国雕塑钟的外观及其创作哲学。从之前我们提到的钟表造型(参见《开宗立派:第一个钟摆是谁发明的?为何路易十四风格的钟表让人难忘 | 艺海拾真》)设计模式规范之外另辟蹊径,发展出钟表造型的新美学观念。布尔设计制造的某些钟表造型,是具有实用功能的雕塑,正是在这点上,布尔完全超越了他同时代制作钟壳的家俱大师们,对法兰西装饰艺术钟的造型产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布尔在路易十四时代制作的三个代表作品分别是:根据米开朗基罗雕塑制造的日夜壁炉座钟(图1)、爱战胜时间主题壁炉座钟(图2)和海边维纳斯座钟(图3)。正是这三个座钟奠定了后来风行几个世纪的法国雕塑钟的造型基本理念。
2 路易十四时代布尔创作的雕塑钟——法兰西雕塑钟造型之开端
在此先稍微仔细解释一下作为装饰艺术品的雕塑钟这一概念,作为时钟,因为它的计时与读取时间功能,毫无疑问钟盘是它的一个聚焦点,布尔天才地将钟盘与机芯装置合理地嵌入在雕塑作品中,使得雕塑作品的主题被突出表现出来而成为整个座钟外部造型的另一聚焦点,而雕塑作品的主题同时也成为了整个座钟造型所力图展现的主题。因此,尽管读取时间的钟盘仍是一个足够显眼的聚焦点,但作为造型艺术整体,人们自然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整个造型的艺术主题上,并将时钟可以作为室内装饰的一部分予以通盘考虑。正是通过这一艺术手法,布尔以及他后来的许多法国时钟造型设计师们,可以将他们自己和钟表师、家俱师、青铜雕塑家甚至是订制钟表的赞助人对时间的哲学思考或者各种美学与艺术追求通过时钟造型表现出来。我们在这里对布尔创作的几个雕塑钟代表作品进行简单介绍与分析。
2.1.“日夜”主题的布尔式镶嵌艺术配青铜镀氧化钴雕塑壁炉座钟
图1. “日夜”主题的布尔式镶嵌艺术配青铜镀氧化钴雕塑壁炉座钟,安德列-查尔斯·布尔制作钟壳,勒包特制作机芯,高120cm,宽85.8cm,厚20cm,现陈列于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
图1a. 路易十四时代1690年代制作的娃娃头形摆钟,现陈列于巴黎摆钟艺廊。
图1b. 米开朗基罗设计制作的大理石雕塑朱利亚诺·德·美第齐墓,位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圣·洛伦佐教堂内的美第齐小礼拜堂。
日夜壁炉座钟(图1)的钟壳是安德烈·查尔斯·布尔在1715-1720年间设计并制作的,显然它是从当时流行的娃娃头钟型发展出的变种(图1a)。在此需强调的是,正是1790年代时这种娃娃头钟型的出现,为布尔发展出雕塑钟奠定了基础。稍微了解西方艺术史的人都可以看出,布尔的设计是受了意大利文艺复兴雕塑大师米开朗基罗创作的美第奇礼拜堂中朱利安·美第奇坐像下方象征日、夜的两个雕像的激励和影响(图1b)。钟盘右下方的青铜男性雕像象征着白昼,而左下方的女性雕像则象征着黑夜。这两个青铜雕像的表面都用氧化钴做过了处理,与钟身上的鎏金铜片与玳瑁所组成的布尔式镶嵌图案、装饰性鎏金青铜雕塑相互对应形成反差,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当我们望着黑夜女神那近乎男性的健美身体以及陷入沉睡的宁静面庞时,我们一定会想到米开朗基罗所作的有关这尊黑夜女神的诗句:
“睡眠是我的挚爱,…
当羞耻和悲伤仍然属于我们,
无需看,也无需感受,这才是我最大的幸福;
所以,别唤醒我;——祈祷吧,但请轻声一些。”
需要指出的是,此钟机芯与钟盘并非路易十四时代的作品,它是1750年前后的作品。
任何对西方文化或艺术历史略知一二的人在观看这个座钟时,首先注意到的是米开朗基罗的日夜主题雕塑,整个座钟尽管有着计时功能,但其艺术主题显然才是作者或是钟的定制者想要强调的。
2.2. “爱战胜时间”座钟
图2. 布尔式壁炉座钟“爱战胜时间”,安德列-查尔斯·布尔与杰克三世·色列特制作于巴黎,约1715年,高90厘米;宽58.5厘米;厚24.2厘米,现陈列于巴黎摆钟艺廊。
布尔制作的这个“爱战胜时间”雕塑座钟(图2)的主题与外形设计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乔万尼·安东尼奥·德·萨奇斯(Giovanni Antonio de Sacchis, 约1484年-1539年)于1535年为威尼斯安娜宫(Palazzo d’Anna)创作的同主题壁画,原画已经失传;但画家为创作此画所作的设计图被尼古劳·文森提诺(Nicolo Vicentino,活跃于1510年-1550年)制成版画而流传至今(图2b)。布尔利用了这幅画中时间之神的形象设计了他的克洛诺斯造型。这个在座钟的时间之神的雕塑是由法国王家雕塑家弗朗索瓦·吉拉东(François Girardon, 1628年–1715 年)制作的(图2c)。此钟设计图纸保存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图2a)。这个设计非常成功,布尔从十七世纪初开始一直到1732年他去世,按照这个设计制作了数个类似主题但在细节上略有变化的时钟。
图2a. 安德列-查尔斯·布尔设计的带托架挂表“爱战胜时间”;现存于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
图2b. 尼古劳·文森提诺, 《时间之神萨图尔努斯》,木刻版画,约1550年,高32.5厘米,宽44厘米,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Art Institute Chicago)收藏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c. 时间之神克洛诺斯
值得指出的是,“爱战胜时间”这一造型艺术主题在当时应该是一个流行的艺术题材,从文艺复兴到路易十四时代,无论是在意大利还是法国都被当时的艺术家们进行过多方面的不同探索,如法国著名画家西蒙·武埃(Simon Vouet, 1590年-1649年)就曾在1640年代绘制过同主题画作(图2d),正是这种长期文化积淀与多方面的艺术形式探索,才最终成就了布尔创作的这一杰作。直到今天,这一座钟造型仍被人们喜爱,类似时钟被收入许多重要的博物馆,而其作品的图片更是被收入到众多的钟表史学书籍之中。从这一时钟造型的设计,我们也可以理解到路易十四时代乃至近现代法国的艺术创作过程与方法,所谓标新立异是坚持向先进文化学习并不断探索的结果。任何观察此钟的人毫无疑问都会首先注意到此钟雕塑所表达的故事与主题,而读取时间的钟盘被合理地嵌入到整个雕塑之中,成为了雕塑造型的有机部分,甚至读取时间的钟盘本身也从某种程度上强化了雕塑主题,给人以更深刻的哲学思考。
图2d. 西蒙·武埃,《丘比特、维纳斯与希望战胜时间》,油画,1643年-1645年作,高170厘米,宽124厘米,现陈列于卢浮宫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这一座钟的机芯作者杰克三世·苏莱特(Jacques III Thuret,1669年-1738年)是路易十四到路易十五时代早期的法国钟表大师。他出生于钟表世家,1694年被任命为国王的钟表师(Horloger du Roi)并获得了入住卢浮宫内专门为艺术家、科学家等各类顶级人才准备的公寓的特殊待遇。正因住在卢浮宫内,苏莱特有机会与同住在卢浮宫的布尔合作,他们一起制造了相当一批带有布尔式镶嵌的钟表,如今我们可在许多欧美的顶级博物馆中见到他们合作的钟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王家首席雕塑家的弗朗索瓦·吉拉东同样也住在卢浮宫中,并与布尔有着工作与私人上的密切接触。由于卢浮宫是国王领地,入住其中的大师们可以不受巴黎行会与其它巴黎地方法律的约束,他们可以自由地交换思想并打破各种清规戒律进行合作与创作,这种综合了家俱制作、机芯制作与青铜雕塑、鎏金等数个不同手工行会制造业的雕塑钟可以说是由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1600年前后创立的卢浮宫人才公寓制度的产物。
2.3. 壁炉座钟“海边的维纳斯与丘比特”
图3. 壁炉座钟“海边的维纳斯与丘比特”,钟壳作者为安德烈-查尔斯·布尔;机芯作者为杰克三世·苏莱特;约1715年,路易十四时代,巴黎,高81.5厘米;宽53.5厘米;深38.5厘米;私人收藏。
这是一个罕见且重要的路易十四时代布尔式壁炉座钟(图3),其制作时间约为1715年,钟壳作者为安德列-查尔斯·布尔,机芯作者为杰克三世·苏莱特(Jacques III Thuret,1669年-1738年)。钟壳材料包括装饰性鎏金青铜雕塑与镀氧化钴的青铜雕塑人物,玳瑁与黒木(ebony)等。在钟盘上用镶嵌的白色小珐琅片上的罗马数字标示小时数,在小时圈外用阿拉伯数字1到60标示分钟数,用两根雕花的蓝色钢针指示时间。整个钟盘是一个异常精美的浅浮雕,从钟盘的中心有四射的光芒放出,非常引人瞩目的是形象各异的六个飞翔的小天使,他们用双手支撑或者拥抱着标示单数时间的珐琅片。这个钟盘设计在布尔的钟表作品中非常著名,我们可在布尔于1700年前为“爱战胜时间”所作的设计图纸中见到布尔本人所作的钟盘设计(图2a)。
鼓状的机芯壳表面用黒木与玳瑁镶嵌在一起作了装饰。在机芯壳的右边有一个黒木与玳瑁包裹起来的长方体,在其与机芯壳相连接的地方上部,坐着美丽的维纳斯,这位诞生于大海之中代表了爱与美的女神来到了岸边,她的脚下踩着一个鎏金青铜打造的巨大海螺,维纳斯雕像表面镀了氧化钴,她左手举过头顶,手握花冠和一束用鎏金青铜打造的长长的带有众多玫瑰花的金色植物束带,维纳斯正抬起头来,她的眼睛聚焦在左手握着的花冠上。鎏金束带与维纳斯身体的古铜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得整个造型极富装饰效果;这条自然垂下的束带将维纳斯左边的机芯壳与右边的小爱神丘比特连接起来。身上镀了氧化钴的小丘比特左手拿着金色的弓,举起的右手中握着金色的羽箭,他的站姿为典型的古代希腊雕塑中的对映站立式(contrapposto),这一形象是由古代希腊伟大的雕塑家与艺术理论家波利可列特斯(Polykleitos)作为人体雕塑的一个法则提出的。在机芯壳与维纳斯脚下的大海螺之下是一个作为钟的基座的平台,它的边上有一圈鎏金青铜打造的几何形状配小花的装饰性花边雕塑,钟的最下方是配有植物叶子装饰的精工打造的鎏金青铜支脚。
布尔创作这一作品时,明显受了法国同代雕塑家罗伯特·勒·洛林(Robert Le Lorrain, 1666年-1743年)的一个小型室内雕塑作品的激励与影响(图3a)。这尊雕像所描述的应该是维纳斯出生后刚刚登上岸边的情形,裸体的维纳斯仅有少量衣物盖住其最私密之处。雕塑家制作这一作品的时代是路易十四统治末期,艺术时尚已从威严、雄壮且夸张的巴洛克风格开始转向比较柔媚婉约的洛可可样式,维纳斯的造型应该是这种正在转变着的时代潮流的反映。
图3a. 罗伯特·勒·洛林,海边维纳斯,青铜雕塑,约1710年制作母模型,高65厘米;宽55厘米;深30厘米;现陈列于美国加州J. 保罗·盖提博物馆。
1715年时,布尔曾经亲自写过一份自己的财产清单,虽然这份清单最终没有完成,但对后人研究布尔的作品以及其工作室的状况却是一份重要的文件。这座钟的模型被列入这份清单中,当时在布尔工作室中共有四个正在制作的同类形座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份清单中,我们还可以读到布尔本人收藏了这样一尊维纳斯青铜雕塑(图3a所示)。在1732年布尔去世时所列出的财产清单中,我们再次见到了这一钟型的母模。
3 结 语
无论是建筑式、娃娃头式、典型的路易十四时代标准式还是雕塑钟,都对后来的法国艺术钟造型产生了深远影响,虽然在后来的两百年里法国时钟设计师与家俱师、青铜雕塑家们推陈出新创作出来了众多的伟大作品,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些18-19世纪创造的作品,在根本上依然沿用了路易十四时代奠定的时钟造型形式。因此,理解路易十四时代的时钟造型设计思想与哲学,对理解后来法兰西钟表造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除造型以外,我们也可以从别的角度进行分类,比如从钟上雕塑的内容与寓意等方面来讨论,如图1和图2就体现了当时钟表制造者与赞助人们对时间的某种哲学思考。
作者简介
张羿,艺术史研究者,俄罗斯冬宫博物馆钟表与古乐器部顾问,法国摆钟艺廊顾问,广东省钟表收藏研究专业委员会顾问,也是数学家、逻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