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雷斯鞋匠作坊历险记
作者:德里克·昆什肯
译者:罗妍莉
某个周三,胡安·卡塞雷斯凯旋而归,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圣佩德罗苏拉(译者注:洪都拉斯的一座城市)。他先前吮吸过魔怪的脚趾,几小时过去了,由此产生的那股雾蒙蒙笑哈哈的眩晕劲儿却仍旧没有消退。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公交车站,气势汹汹的白色出租车将狭窄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在出租车之间迂回穿行。妖精老妇推着木车慢吞吞地挪动,车上装有汤水、芒果和玉米饼。她们口中嘶嘶地吐气,用黄澄澄的眼睛盯着他,免得他偷偷摸摸地伸手去抓她们没看住的玉米饼。他饿得肚子疼。
他穿着一身妖精的华服,这样去要饭是行不通的。他跟一个孩子对换了上衣,把自己这件校服白衬衫换成了一件脏兮兮的T恤,那孩子染上了妖精病,手指上覆盖了一层细细的鳞片。另一个孩子正冲着一口袋碎精灵粉吹气,卡塞雷斯又跟他对换了裤子,把学校发的宽松便裤换成了一条旧短裤,这孩子只有手指变绿了,离完全变身还有时间。
“兄弟,再给你自个儿多弄些碎精灵吧,”卡塞雷斯说。
小骗子卡塞雷斯的手指仍是棕色,而且很光滑,没有长鳞片。妖精病或许会对他穷追不舍,一身厚皮的警察和舌有分叉的社工或许会像掠食者一样,在街上四处游荡,把缺少警觉的孩子统统抓走,但卡塞雷斯太机灵了,这些都奈何不了他。
里卡尔多就不机灵,很容易上当受骗,他多半已经惹上麻烦了,也可能还没有。若是得知他已经步上了哥哥的后尘,那就太好了。胡安·卡塞雷斯想象着小里卡尔多把细小的手指伸进某个妖精的衣兜里,偷偷地摸出几张钞票,或者跟自己一起在必胜客门外要饭,一股少见的自豪感在他胸中油然而生。
一年前,胡安·卡塞雷斯带领着一帮孩子踏上了一段冒险之旅,他们沿路乞讨,靠搭便车游了一路,南至首都特古西加尔巴,北至阿特兰蒂达。当时胡安·卡塞雷斯把里卡尔多留在了圣佩德罗,他年纪太小了。但那些跟着他出去的孩子们如今都不在他身边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有的溜回妈妈身边去了,有的留在了不同的城市,还有的被抓走了。最后胡安·卡塞雷斯本人也被捕了。
昆塔的广场上看不见孩子的踪影。中央公园的汉堡王外无人乞讨,也没人在维修站顺走手表。在塞普蒂玛,市场上的遮阳篷把街道堵成了一条拥挤的小巷,有个年轻的鞋匠正在这里修鞋,周围全是丢弃的鞋底。
妖精是拿磨碎的精灵粉来补鞋的,不过如果某个孩子来到鞋匠的小屋前,也可以从鞋匠手里买到一勺粘稠的精灵。胡安·卡塞雷斯用脚上的鞋换了两勺精灵,装在薄薄的透明袋子底部。他离开了圣佩德罗市中心,向西进发。
里卡尔多不在他们平时逗留的任何一处。胡安·卡塞雷斯能找到的那些孩子的脸都变了模样。有些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另外有一些放弃了使用精灵,变成了妖精;剩下的在妖精警察和社工的突袭中被收拾掉了。又有别的孩子们从村子里和贫民区被驱赶到了圣佩德罗,有些变身刚变到一半,半边脸上长有鳞片,向上一直延伸到头皮;另外那些已经彻底变成了妖精脸,但都想再变回去。
炽烈的阳光倾泻在车库和工厂的屋顶上,然后他发现,里卡尔多正跟别的孩子一起在前往埃尔普罗格雷索的车站那里踢球。孩子们都穿着校服。小里卡尔多如今已经长高了,比骗子胡安·卡塞雷斯还要高。里卡尔多身穿短袖,露出变得粗壮了的手臂,上面覆盖了一层黄色鳞片。
“里卡尔多!”
里卡尔多打了个哆嗦,后退几步,把双臂藏到背后。光溜溜的黄色鳞片包裹着另外两个男孩子的头。胡安抬起下巴,恶狠狠地看着他们俩。
“走开,你们这俩妖精!”他边说边挥舞着手臂,仿佛是在驱赶乌鸦,“我是胡安·卡塞雷斯,从拘留所回来了,我在那儿吸了口真正的魔怪脚趾头,而且居然活了下来!里卡尔多有我罩着呢。滚开!”
胡安·卡塞雷斯跺了跺脚。两个妖精拔腿就跑。
里卡尔多抽身躲开比自己年长却更瘦小的哥哥。
“里卡尔多,他们把你怎么着了?”
他摸了摸里卡尔多的肩膀,隔着鳞片也能感觉到温热。
“他们逼你穿上这些衣服,又把你的碎精灵拿走了,是吧?还让你学习教义问答和语法。可怜的里卡尔多。”
里卡尔多难为情地笑了笑。
“在马拉帕加拘留中心,他们也是这么对付我的,但我把他们都给骗过了。我逃了出来,回来救你。”
胡安·卡塞雷斯从短裤的腰带上解下那两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把其中一个抚平,揉捏着袋底粘稠的碎精灵。
“这一袋是给你的。”
一只长满鳞片的手怯生生地伸出来。里卡尔多把袋子吹胀了。胡安·卡塞雷斯也把自己那只袋子吹得鼓起来。
他们从袋里吸气。不一会儿,兄弟俩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奔跑着,从特雷瑟跑到塞普蒂玛,然后折而往南,进入了圣佩德罗那些没理由停下来睡觉的地区。他们聊着警察、老师和妖精病。胡安·卡塞雷斯说起了马拉帕加和魔怪的脚趾。魔怪的魔法太厉害了,直到此时,他仍有轻微的眩晕感。他没染上妖精病,但里卡尔多却被感染了。里卡尔多需要碎精灵,很有可能他们目前吸入的这种路边摊上卖的货色法力还不够高强。
里卡尔多把他那只袋子递还给胡安·卡塞雷斯,里面还有剩。
“我会救你的,”胡安·卡塞雷斯说,“我去弄些更厉害的精灵粉来。”
里卡尔多凝望着隐藏在云中的星星。他边笑边呻吟,把一条长着鳞片的手臂举到眼前。“晚了,胡安,”他说,“看看我这身衣裳吧。”
“不!看着我!”他捶着胸口,拉住了里卡尔多的胳膊,“我游遍了全国,不是吗?我从马拉帕加跑出来了,不是吗?”
“身为妖精的那部分把我打败了,”里卡尔多难过地说,“我得走了。妈妈已经彻底变身了。她说,我要是迟到的话,她就要把我打得被妖精附体。”
“明天晚上等着我,”胡安·卡塞雷斯说,“我要去找第一鞋匠,弄些纯正的货色来,也就是没切过的精灵。”
里卡尔多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茫然:“他绝不会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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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卡塞雷斯在塞普蒂玛的一处废弃摊位上一觉睡到中午,整个下午,他一路行乞南下。胡安·卡塞雷斯在油渍斑斑的街道上赤脚走着,感觉双脚几乎没有沾地。魔怪脚趾的魔力确实难以磨灭。
第一鞋匠修鞋的地方远在总统大道的那一头,位于那些低矮乏味的建筑中,那些建筑挺过了一场场飓风和一次次政变,因为它们毫无价值。第一鞋匠有门路弄到活生生的精灵,懂得如何给它们喂食、把它们杀死,可以在不浪费其效力的前提下将其磨碎。别的鞋匠都是从他手里购买切过的精灵。第一鞋匠还把切过的精灵卖给贫民区的男孩子,以换取现金,或者让他们到他床上去。
第一鞋匠的作坊是座用煤渣砖砌成的小房子,铁皮屋顶上灰尘遍布,像店面一样开着前窗,铁栏杆上挂着适合不同年龄段的顾客穿的鞋子,款式也多种多样。胡安·卡塞雷斯用小拳头在金属门上敲啊敲,直到窗内出现了一张脸,头发斑白,长着白胡子。
“滚你妈的蛋!”鞋匠说,“趁我还没拿皮带抽你,赶紧从我门口滚开。”鞋匠上了年纪,穿着一件很有些年头的破衬衫,大肚腩把旧得透光的衬衫绷得紧紧的。他的皮肤上连一块鳞片也没有。他用了厉害的魔法,妖精病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我叫胡安·卡塞雷斯,我游遍了全国,又吸过魔怪的脚趾,用这招从马拉帕加拘留中心逃了出来。我是来救我弟弟的,想要些没切过的精灵。我可以用一部分魔怪的魔法来跟你交换。”
“我用不着什么魔怪的魔法,也不卖没切过的精灵。如果你想搞点儿法力高强的精灵,那就进屋来用自个儿的身子挣吧。”
“我只要没切过的精灵,”胡安·卡塞雷斯说。
鞋匠戴上一副有划痕的眼镜,把胡安·卡塞雷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瞅着还行,”最后他说,“如果你肯陪我七夜,我就把没切过的精灵给你,可我觉得你挺不了那么久。”
“我愿意完成你交代的三件任务,具体什么任务随你挑,”胡安·卡塞雷斯说,“要是我赢了,你就得把没切过的精灵给我;假如你赢了,我就陪你十四夜。”
鞋匠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白胡茬,仿佛正在权衡赌注的价值,然后他的笑容变得狡诈起来。门锁和配件上沉重的金属螺栓滑动着,门嘎吱一声向着黑暗敞开了。“进来吧。”
胡安·卡塞雷斯走进作坊。鞋匠把所有的锁统统锁好,将钥匙挂在颈上的一根链子上。精灵的气味陈旧而微弱。他轻轻拍了拍胡安·卡塞雷斯的肩膀,动作近乎抚摸。胡安·卡塞雷斯转身躲开了。
他说:“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任务的挑战了。”
鞋匠咕哝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向窗户旁边的一张木桌。他拖出一张凳子给胡安·卡塞雷斯坐,自己则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椅上的软垫在缺乏光泽的树脂上挪动着。鞋匠拧亮了悬在电线上的一个灯泡,灯光照在污渍斑斑的工具上。桌腿边挂满了破烂的鞋子,就像孩子们在讨要精灵。
“首先,咱们看看谁修鞋修得最棒。”鞋匠说,“这些鞋是我在垃圾堆里找来的。你能把它们补好吗?”
“我可是胡安·卡塞雷斯。我吸过魔怪的脚趾,又从马拉帕加逃了出来。”
鞋匠淡然地咯咯一笑。他拿起一个小瓶子,喝了口劣质烧酒,喝得嘴唇湿漉漉的。
“小子,每人三双。”
胡安·卡塞雷斯取下一双乐福鞋,革质鞋面已经磨穿,内底也已经磨得露出了波纹骨。胡安·卡塞雷斯拿起一把刷子,开始动手。鞋匠也俯身修补起了一只后跟断裂的女鞋。还不到一小时,鞋匠就已修好了三双鞋。其中一双他是真的修好了,另外两双则只是覆了膜、刷了漆,让不懂行的人乍一看觉得不赖,但其实过不了几天,这两双鞋又会恢复原状,于是鞋匠就得重新修一次。
“我再给你一小时。然后你就到我床上来吧。”他对胡安·卡塞雷斯的努力不以为然。
“是啊,看来我要完不成任务了,”胡安·卡塞雷斯说。
鞋匠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作坊后面去了。等他消失在一幅帘子背后,胡安·卡塞雷斯便凭借着魔怪脚趾的魔力匆匆爬到了半空中。在作坊的顶层货架上,一排排翻新过的鞋覆盖在灰尘之下。他从中拿出三双,把那三双破鞋摆到架顶——放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但他取下来的那几双修好的鞋看着又未免太精美了。
鞋匠带有划痕的眼镜就搁在台面上,胡安·卡塞雷斯把眼镜藏到桌底那堆鞋子下面。作坊正面的栏杆上装有铁门,一到夜里门就会关上。胡安·卡塞雷斯接着把铁门也闩上了。在昏暗的灯泡下,哪怕是骗子也很难看清鞋的模样。胡安·卡塞雷斯坐在那里,装出一副正在修鞋的样子,假惺惺地抛光、粘合、加热、擦拭。鞋匠回来了,一面扣着腰带。
“你干嘛把前门关上?”他质问道。
“既然就快输了,我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丢脸。”
鞋匠双手对搓着,坐到一张塑料椅上喝起了酒。一小时后,他嘟囔着走过来,摆在桌上的三双鞋让他不作声了。他把那几双鞋凑到昏黄的灯泡下,一边心不在焉地寻摸着眼镜。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气急败坏地说,“你父亲是鞋匠吗?”
“我没有父亲。我是胡安·卡塞雷斯,吸过魔怪的脚趾,又从马拉帕加逃了出来。”
鞋匠扔下鞋。
“另外两件任务你就干不了这么好了!到后头来!”
胡安·卡塞雷斯跟着他穿过一个房间,地板脏兮兮的,单头炉灶边摆着一张简易床。作坊后面是个高墙围成的院子,地面是夯实过的砂砾,遍地乱扔着垃圾和七零八落的鞋。一只又瘦又脏的大狗站起来,一身短短的黑毛,眼神凶狠。它狂吠着冲过来,直到被链子的末端拽住才停下。鞋匠指着一辆生锈的独轮车和一把无齿的耙子。
“这儿堆了好多垃圾,我给你十五分钟时间打扫花园,”他说,“然后我再打扫十五分钟,我们看看谁打扫得最好。可是这狗喜欢玩儿哦。”鞋匠大笑着解开了狗的项圈。他挡住咆哮的狗,不让它扑向胡安·卡塞雷斯,“它喜欢你。”
胡安·卡塞雷斯打了个哆嗦。狗跟妖精或人类不同,不会被魔法所迷惑,也不会被花招所蒙骗。胡安·卡塞雷斯匆匆绕过垃圾堆,走向一根根锈迹斑斑的金属杆,这些杆子原先或许是安在窗框里的。
“等你认输的时候就叫我。”鞋匠笑道。他往屋里走去,松开了狗的项圈。
狗狂吠着,张开大嘴飞扑过来,胡安·卡塞雷斯吓得险些动弹不得。他冲到那堆金属杆后面,用杆子在自己四周围成了一个简陋的铁笼。狗跳到笼子上,笼子被它的体重压得嘎吱作响。狗吠声低沉而急迫,令人心惊胆战。胡安·卡塞雷斯蜷缩着躲闪,狗的唾液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胡安·卡塞雷斯想挖条地道,躲到一个没有恐惧的地方去。他曾经从北方的加勒比海漫游到了西部的玛雅遗址,又一路来到了南面的群山。他曾经受到过妖精和人类的威胁,但还从未面对过凶恶的畜生。
胡安·卡塞雷斯退到了院子里的煤渣砖墙边。那只狗闷着脑袋狠狠往笼子上撞,牙床湿漉漉的,利齿飞快地一张一合,唾液拼命从嘴里往下滴。狗钻不进笼子里来,可他要是躲不开这只狗,不仅里卡尔多会变成妖精,胡安·卡塞雷斯本人也会沦为鞋匠的玩物。
胡安·卡塞雷斯从短裤的腰带上扯下一个叠起的袋子。里卡尔多没吸完的黏液还稠糊糊地粘在袋底,只要吸上几口,他的心神就会平静下来。但胡安·卡塞雷斯并没有朝袋子里吹气,而是把袋子翻了个底朝天,这样一来,残余的那点刺鼻的黏液就沾在他指尖,散发出令人晕眩的魔力。
狗猛地一咬,鼻子从铁杆的缝隙间探进来。胡安·卡塞雷斯使出掏人钱包或偷人袖扣时那般敏捷的动作,往狗鼻子上抹了点碎精灵液。
狗大叫一声,向后退开,对着空气乱咬,又抬爪揉鼻子。它呜咽着、扭动着,然后开始绕着圈子跑。狗跟魔法一般都融合得不好。
口袋里还残留着一点碎精灵液,所以胡安·卡塞雷斯一边等待,一边将袋子吹胀,然后吸气,直到令人晕头转向的魔法向他袭来,虽然威力不大,但由于魔怪脚趾的魔力还在源源不断地释放,他开始觉得舒服了。
胡安·卡塞雷斯决定帮一帮这只狗。他从铁杆底下爬出来。
狗从院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冲着空气猛咬,爪子几乎没有沾地。狗爪飘离了地面,越飞越高,胡安·卡塞雷斯笑起来,直到那只狗越过高墙,在风中奔跑起来,朝着广阔的世界狂吠乱咬。
胡安·卡塞雷斯像那只狗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得越来越响亮,直到脚下踩踏的不再是泥土,而是煤渣砖墙。他绕着墙壁兜圈,一面抄起旧鞋底、烂口袋和易碎的薄纸,先是装满了手推车,然后又把这些垃圾堆在车旁。等他在院子里兜完五圈后,垃圾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的脚在空中放慢了速度,落在门边的地上。他刚才卷起的那阵旋风在院子里刮来刮去,还没有完全停息。胡安·卡塞雷斯瘫软地靠在灰扑扑的墙上,恨不得能抽根烟。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儿怎么回事?”鞋匠咆哮道。
“我全打扫干净了。”
“狗哪儿去了?”
“现在大概已经在公交车站了,”胡安·卡塞雷斯笑着说,“正朝着推车卖玉米饼的妖女乱咬呢。”
鞋匠的脸涨得通红。胡安·卡塞雷斯以为他或许会勃然大怒、退出这场赌局。老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它会回来的。进来吧,小子。”
胡安·卡塞雷斯走进阴暗的作坊。尽管天色渐晚,但作坊里依然闷热。周围这么热乎,魔怪脚趾造成的那股晕眩劲儿来得更猛了。老人从几箱彻底报废的鞋下面扒出一个保险柜。胡安·卡塞雷斯见保险柜里装着五个只有玩具大小的精灵,不禁吓了一跳。鞋匠把其中一个正在蠕动的精灵拽出来,啪嗒一声关上保险柜。他在胡安·卡塞雷斯对面坐下,那精灵突然哀嚎起来。他又取出一个扁银盘,还有用骨头雕刻的研磨面。
“那是什么?”胡安·卡塞雷斯问。
“世上只有这东西能把精灵磨碎,”鞋匠说,“这是吸过精灵的人的骨头。”
胡安·卡塞雷斯盯着那根骨头瞧。骨头很短,估计是从哪个十到十二岁的孩子身上取来的,那孩子的年纪应该跟胡安·卡塞雷斯差不多。当鞋匠用骨面沿着精灵的脚底锉磨时,它尖叫起来。这太可怕了。鲜艳的精灵粉落在银盘上,没有见血。随着鞋匠的动作,精灵的脚越缩越短,只落下粒粒粉末,像地面上夯实过的沙砾一样堆积在一起。鞋匠把手里的精灵转了个方向,避开那家伙咬来咬去的小牙齿:“握着精灵的时候该用什么姿势,怎么避免被咬,还有怎么让她的腿在磨的时候僵住别动,这些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精灵粉积成了小小一堆。未经切割的纯精灵粉,在高温下会融化成可以被人体吸入的黏液,其魔力足以让妖精病的病情逆转。胡安·卡塞雷斯站起身来,将手在自己面前一挥。
“劲道太大。这儿太热了。”
“哈!”鞋匠说,“怎么,蒸汽你应付不了么。”
胡安·卡塞雷斯打开了先前被他关上的金属百叶窗,说道:“我在另外两件任务上都打败了你,但这件任务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赢。”
胡安·卡塞雷斯走到作坊后面,打开通向院子的那扇门,好让变幻不定的夜风吹进室内。夜风悄悄溜进了作坊。
“魔怪叫人讨厌,”鞋匠说,“很龌龊。它长什么样?”
胡安·卡塞雷斯告诉鞋匠,在拘留所的时候,魔怪要抽烟,还要喝劣质烧酒,又给他讲了自己是怎么让魔怪同意把脚趾头伸给他吸的。胡安·卡塞雷斯一边讲故事,一边把一只鞋凑到污迹斑斑的桌沿底下。一粒又一粒的碎精灵粉被夜风卷起,沿着桌面一路吹到桌边,然后纷纷落进鞋里。鞋匠被胡安·卡塞雷斯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说魔怪是傻瓜,问他是怎么用牙去啃脚趾的,还问他魔怪的脚趾当时扭动挣扎得有多厉害。胡安·卡塞雷斯不停地说啊说,好让鞋匠一直盯着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与此同时,夜风将精灵粉一粒又一粒地吹落到鞋里。
“可是得了吧!”最后胡安·卡塞雷斯说道,“你磨了这么大一堆,我绝不会有赢的机会。而且我这辈子磨过的只有毫不抵抗的魔怪的脚趾头,你却一直在干这个活儿。让我自己来磨精灵粉吧,然后我们来量一量谁的那堆更大。”
鞋匠看了一眼桌上被风吹得缩了水的那堆精灵粉,但没看得太仔细:“确实,你没机会赢我,压根就办不到。我可是第一鞋匠,我磨精灵粉的年头比你活的年头还长。你会喜欢和我在一起的,说不定你再也不会走了。”
“我要碰碰运气。”
鞋匠放下精灵的脑袋,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另一个扭来扭去的家伙。他抓住精灵的脚,把张着嘴乱咬的脑袋递给他。胡安·卡塞雷斯假装胆怯,后退一步,把前窗关上,好挡住狡猾的微风。然后,胡安·卡塞雷斯一把抓住了小精灵,并没有被它咬中,这让鞋匠有些诧异。胡安·卡塞雷斯微微一笑,拿起那根磨灵骨,但手里这精灵却像煮熟后的面条一样软绵绵的,这样他可没法磨。鞋匠哈哈大笑,从随身携带的酒瓶里喝了口酒。
“我可是第一鞋匠。打从开天辟地那会儿,我就已经明白该怎么握精灵了。”
他向自己那把塑料椅走去。
胡安·卡塞雷斯还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精灵。如果把以前吹过气的袋子加在一起,那他吸过的精灵数目可能倒还挺多的。它们的魔力把他的脑子堵住了,多年来,妖精病一直奈何不了他,可以说它们已经为他献身了。眼下,这绵软的躯体在他掌心里颤抖着,他感受到了精灵的体温,为曾经吸入过的那些精灵感到怜悯和悔恨。耳中来自魔怪脚趾的嗡嗡声消失了。里卡尔多仍有危险,他落进了妖精病的魔爪,不出短短数月,黄澄澄的鳞片就会遮掩住他的本来面目,把他变成一个穿着破旧黑皮鞋的会计或者推销员。
“来吧,小精灵,”胡安·卡塞雷斯低声说,“你我是同类,我们都是魔法的造物。你是天生如此,我是通过后天的努力。我们彼此都有亏欠。鞋匠为你做过什么呢?他只会把你卖掉,接着又去卖你的兄弟姐妹,然后再也不会想起你。你会被忘掉。你和我弟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如果你乖乖让我磨的话,那我是不会把你卖掉的,我会用你去救里卡尔多。钱我可以偷得到,兄弟我却偷不来。”
精灵恶狠狠地盯着他。
“对不起,精灵,”胡安·卡塞雷斯悄声说,“算我欠你的。咬我的拇指吧,吸我的血,我血里有魔怪高强的魔法,会让你走得一点儿也不痛苦,还会让你我血肉相连。”
胡安·卡塞雷斯把拇指凑近了些,直到精灵将小猫似的细牙扎进了他手上脏兮兮的嫩肉。胡安·卡塞雷斯痛得大叫一声。
“咬你了,是吧?”作坊那头的鞋匠大笑起来,“现在赶紧投降吧,趁着还没有十个手指头都被它咬出血来,你会发现给我暖床更轻松些。精灵的尖牙会引起难受的感染。”
小精灵咂着他的拇指,吮吸着糖浆似的鲜血,乌黑的眼睛与胡安·卡塞雷斯对视了一眼,睁大了,然后小精灵浑身颤抖起来。他们算是借助魔怪凶残的魔法沟通过了。等喝饱了血,精灵移开红红的嘴唇,僵住不动了。胡安·卡塞雷斯开始磨粉。小精灵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跟胡安·卡塞雷斯第一次吮吸魔怪脚趾时一样,它的思绪正在令它晕眩的远方飘荡,与目前所在之处隔着遥远的距离。伴着骨头裂开的可怕声响,精灵的脚碎成了粉末。
鞋匠一跃而起,在昏黄的灯泡下大发雷霆。精灵的身体很僵硬,胡安·卡塞雷斯的动作很稳,已经磨出了一小堆精灵粉,而且他这堆显然会比鞋匠那堆大。鞋匠一把夺过磨灵骨和精灵。
“你骗我!”他说,“你给精灵施了什么法术,又给我的狗施了什么法术,多半还给那几双鞋也施了法术!你是个巫师!”
“我是胡安·卡塞雷斯。我吸过魔怪的脚趾,又从马拉帕加逃了出来。”
“不赌了!”
“把我弟弟需要的那份没切过的精灵给我,然后我就会从你面前永远消失。”
“我不会把没切过的精灵送给任何人!你被锁在屋里了,跟我关在一起,小子,今晚你就得给我暖床!”
鞋匠把磨灵骨放到桌上,伸手来抓胡安·卡塞雷斯。男孩被鞋子绊了一跤,无处可逃。胡安·卡塞雷斯靠在紧锁的门上,鞋匠站在他面前。胡安·卡塞雷斯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在这样的地方,他的魔法什么作用也起不了。没有可抓的地方,也没人帮忙。他很害怕,就像瑟缩在狗面前的时候一样。
就在这时,鞋匠大叫一声。他手里的精灵把小牙深深扎进了鞋匠的肉里,吮吸着鲜血,让精灵、魔怪、胡安·卡塞雷斯和鞋匠在这具没了脚的小身子里融合为一体。鞋匠身上必定带有古老的魔力,因为精灵挣脱了束缚,用残存的脚踝着地奔跑起来,鞋匠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吮吸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四处追赶那小家伙。
“走吧,我的血亲小兄弟!”胡安·卡塞雷斯放声大笑。
胡安·卡塞雷斯扑到桌子底下,装着精灵粉的鞋就躺在桌底。他把这只鞋和另外那只都穿上。那是一双成年男人穿的大号鞋子,他走得很费劲,鞋子踏出了马蹄一样的得得声。精灵还没来得及从前窗的铁栏间逃脱,鞋匠就把它截住了。
胡安·卡塞雷斯大步走进后院。他脚上的热气融化了没切过的精灵粉,黏液在鞋里悸动起来,挠得他直痒痒,要渗进他血中,仿佛叫嚣着要让他吸进体内。刺痛感沿着他的腿一路上传,就像舌头上的薄荷叶带来的感觉。
胡安·卡塞雷斯迈开了大步。让他感觉刺痛的那只鞋稳稳地踩到了半空中,另一只鞋如影随形地跟上,两只鞋步调一致。胡安·卡塞雷斯大笑着向上走去,翻过了屋顶。他越走越高,笑了好半天,当他俯视脚下,那一点点鲜艳的黄光已经相去甚远。头顶上方,月亮远远衬托出一只在天空中奔跑的狗,它摇晃着鼻子,转动着身体,朝另一个方向飞奔。他欢喜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那只狗在狂风中飘过的一堆云彩背后消失不见。
胡安·卡塞雷斯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天空,越过中央公园,越过塞普蒂玛的妓女和帮派,越过靠在公交车站围栏上的醉汉。别扭的大踏步累得他腿软,但这只鞋却循着他不认识的路自行走去。最终,走到通向埃尔普罗格雷索的那条路上,他在靠近苏打装瓶厂的地方开始下落。里卡尔多住在一条土路旁,他那座煤渣砖砌成的房子坐落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出入不大方便。这片区域匍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此时连黑帮的人都睡着了。
胡安·卡塞雷斯落到地面上,蹑手蹑脚地从前门溜进屋里。哪怕是在吮吸魔怪的脚趾之前,世上也没有几把锁能挡得住他,更何况如今他还穿着一只魔法鞋呢。另一只鞋在大风中掉了,于是他就这么向前走,一只脚像个男人,一只脚仍是少年。
他又笑起来。有身影在移动,一盏灯突然亮了。胡安·卡塞雷斯在笑声中一头栽倒,那只硕大的鞋还高高踩在空中。一个女妖精穿着破烂的睡衣,手里攥着一根皮带,正对他怒目而视,在那只灯泡的强光照耀下,她身上的鳞片显得绿莹莹的。
“胡安·卡塞雷斯?”里卡尔多问。在他洁净的T恤领子上方,有细小的鳞片闪闪发光,颜色仍是浅浅的黄。
“我给你带来了没切过的精灵,”胡安·卡塞雷斯说,“就在我鞋里。我们可以救你,不让你得妖精病。”
“不,你办不到!”他妈妈说。她威胁地举起手中的腰带,但并没有抽下。
胡安·卡塞雷斯的笑声停歇了,他坐下来。
“帮我把这鞋弄下来,”他说,“这是第一鞋匠亲手磨的,是没切过的精灵。”他用力拉拽那只让他觉得刺痛的鞋。鞋纹丝不动,但应该只要使上一点力就会掉下来。拽了半天以后,他看着里卡尔多说:“帮帮我。”
里卡尔多没动。
“难道你不想要吗?”胡安·卡塞雷斯说,“我可是专门给你弄的,这样你就不会变身了。”
“我不能这么做,”里卡尔多痛苦地说。胡安·卡塞雷斯任凭那只孤零零的鞋子落到了泥土上。
“我是你哥哥,”胡安·卡塞雷斯说。
里卡尔多摇摇头。兄弟俩的妖精妈妈哭了起来。
胡安·卡塞雷斯心中涌起一阵悲哀,令他感到晕头转向。他喉咙一阵发紧,套上那只鞋,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门外。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将胡安·卡塞雷斯隔绝在外面的黑暗中。他在房子下面的山坡上坐下来。
魔怪脚趾和精灵带来的眩晕感似乎离他很遥远,而且不够强烈。再过上短短几个月,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妖精。警察和社工依旧会想拿妖精的装饰品来装点他——数学、语法、教义问答、熨过的衬衫、黑皮鞋。
他或许会回特古西加尔巴去,又或者可以向西进发,沿路靠着行乞和行骗去往危地马拉,甚至是墨西哥。月亮从云后钻了出来,那只狗在天空中自由地奔跑。现在,精灵和他血肉相连了。吸过魔怪脚趾的少年胡安·卡塞雷斯踏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