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处理这个案子。兰尼没来办公室,也没跟我说过话。我有点儿想他。办公室里感觉空荡荡的。我真的需要他,有些事我是做不到的,只有他能做。我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他都没回。最后,我去了他的住处。还在电梯里,我就能听到那台垃圾电视震耳欲聋的响声。
兰尼瞟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又回头看起了关于孔武女人跟娘娘腔男人勾搭的电视剧。他把频道换来换去,最后锁定了一档真人秀,这节目我们俩都看过,讲的是若干位妒火中烧的神灵的人类信徒。这让我有点紧张,又庆幸自己没去勾搭艾丽卡。电视演播室里的烟火场面相当壮观,特别像这位半神在神界联盟的终极格斗锦标赛上一招制敌的模样。
想起沃森威胁我的话,我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以前从未真正受人威胁过,也不曾处于危险之中。恐惧是个怪东西,叫人无法摆脱。无论你走到哪里,恐惧都如影随形,你只能在能不理会的时候就不理会它,或者假装不怕。这跟献血完全不同。等到两个频道都开始播放广告时,我轻轻拿起遥控器,按下了静音键。
“我需要帮忙,伙计,”我说。
他嗖地灌了口啤酒,咽下去,点点头。
兰尼对预言世界的感知力与其他半神或英雄不相上下。他的问题只是在于脑瓜太笨,无法迅速建立联系。他召集过几场赌马,但他预测的准确度还不足以让我下一笔真正的大赌注。我告诉他,要从尽量开阔的角度来研究艾丽卡,以及她向李和沃森提出的那个问题。她目前那男友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吗?
我眼睛往上一翻,把现实世界隔绝在外,向兰尼混乱的思维敞开。他看到的东西从我眼前一幕幕闪过。我张开嘴,感觉像要吐了。我等待着兰尼的话语从我嘴里喷涌而出。
我放了个响屁。
这就是兰尼借助我传达的通灵信息。他在地板上大笑着打滚,震得我的窗户格格作响。我试着用手把兰尼这股经典的气味扇走。我的本能反应原是要发火的,却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兰尼并没有通过我传达任何预言,因为艾丽卡的未来尚未确定。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比方说怎么沃森能预言得了艾丽卡的心会被一位死去的英雄俘虏,而兰尼却预见不到。然后我突然想通了。
沃森在撒谎,他是在胡编乱造。他是在制造出相应的解释,借此来让预言成真。他是在缔造自己想要的未来。
但他为什么想让未来照此发展呢?
我又放了个屁。兰尼笑得更响了。通灵尚未结束。
这头蠢驴。
然后另一只靴子落地了,我恍然大悟。假如艾丽卡来到李的办公室时,沃森就编造了这个预言,那当时他应该还不知道有兰尼这回事。这个预言不是关于兰尼的。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沃森和李的网站,然后重新看了一遍沃森的个人简介。
妈的。
沃森是位战争英雄,步兵上尉,擢升为神之前于阿富汗被杀。
兰尼并没有纠缠艾丽卡,是沃森自己在打她的主意。
*
第二天,我准备跟他摊牌。兰尼气坏了,因为他受到了指责,而且沃森又在偷偷摸摸惦记他的前女友。这样很好,因为技术性细则和诠释都起不了作用——我们对抗的并不是一则真正的预言。
兰尼赐给了我一种低致敏性乳霜,好抹在裸露的皮肤上。我又吞下了几块不含谷蛋白的圣威化饼来保护内脏。我在衣服上洒了些不含气溶胶的护膜,这是用圣百威啤酒混合而成的。我打开一瓶冰啤酒,伸手蘸了点,在前额画上兰尼的足球符号,然后把剩下的啤酒灌进了肚子里,好将护身符密封起来。兰尼站在那里,透明的身躯高大得像台冰箱,肥嘟嘟的手指像香肠一样,意味深长地攥成个拳头,狠狠击打在另一只手掌上,就像棒球砸在捕手的手套上那般。他身穿一件匹兹堡钢人队的衬衫,仿佛套了层盔甲。我们打了辆车,动身前往沃森和李的办公室。
他们的办公室足有我那间的两倍大,坐落在路旁的一条商业街上,位于“买一送一披萨店”和一家当铺之间。一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上写着“先知,格雷格·沃森教会。”
进了办公室,李的幽灵秘书对我不理不睬。她的头发像淡啤酒一样透明,在飘渺的微风中轻轻拂动。这秘书长得还挺好看,不过在我这样的男人面前,她多半是不会幻化为实体的。像她这样美貌的幽灵很可能跟老板有一腿。神灵坐拥天下美妞啊。
“你能不能告诉李先生,墨菲和莱纳德前来会面?”
“李先生一直在等你,”她说,“你的会面安排早就写在日程表上了。”
她把我们带进了李的办公室。
李推着轮椅绕过桌子,我迎上前去,我们在桌旁握了握手,这只手像钢铁般有力。他理了个寸头,没有腿,上尉军衔标志镶在墙上的一个相框里。
“墨菲先生,我们已经谈过了,”李说。
“我知道那个预言是假的。”我说,“如果你们不去骚扰萨默尔小姐,那我们愿意对此保密。”
李朝我们露出威胁的一笑。“李和沃森把所有的预言都写在博客上了。”他说,“我们的网站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访问者,各平台上的点击率加起来高达数万次。更不用说那些被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记者雇佣的网络机器人了,它们会挑选公诸于众的预言来做出更宏大的预测。预言已经发布了,我没办法收回。”
“这都不算真预言!”
“墨菲先生,我不知道你自以为了解些什么,可格雷格·沃森是我在步兵团里的老朋友,他说的向来是实话,而且不会跟趁火打劫的低级律师讨价还价。”
“你那位半神不管费多大的力气,都别想凭空捏造出一个预言,然后就指望预言成真,”我说,“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你们的声誉就有可能受损。”
李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笑。然后,他浑身颤抖起来,眼睛上翻,眯缝着的眼里露出了眼白。我只觉口干舌燥。沃森开口了。
“如果你们不马上走的话,这个房间里就有人会死。”
沃森吹拂出的气息像一阵干燥的热风。我虽低着头,却仍感觉到眉毛被燎焦了。然后,我被这阵妖风刮倒在地,椅子压到我身上,坚硬的地板撞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用想也知道死的会是谁。兰尼已经死了,沃森也不会要自己那位大祭司的命。
我被神灵恐吓了。
这间屋子像李的身躯一样颤抖起来。我死死盯着他,想从露出的眼白背后看到沃森。
“沃森!我知道你图艾丽卡什么!”
沃森惊讶地把李的身体往后拽了拽。
“你知道什么?”沃森的声音低沉得不似凡人。
我并没有吓得尿裤子:“我知道你是个二次元的跟踪狂,正缠着艾丽卡不放。”
“你对神灵一无所知。”
沃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莫非整栋楼都是他的吗?楼体在震颤,裂缝蔓延到了窗户上。高大透明的兰尼似乎半点也不着急。
“兰尼!你去教训一下沃森!”我喊道。
兰尼掰了掰手指,然后不见了。大楼不再震颤,李的身体也不抖了,他转了转眼珠,眼睛又恢复了正常。
“你派斗犬去追咬格雷格了?”李质问我,“你有毛病吧?”
“你那个沃森恐吓我的次数太多了,兰尼是在保护我。两位神灵在神界一决胜负算不上犯罪,在人世威胁凡人才算。”
大楼再次摇晃起来,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地震。我的椅子左右乱晃。
“他们俩到底在干嘛?”
“我猜,格雷格正扇得你那伙计满地爬呢,”李说。
“我那伙计可是个足球运动员,”我不无自豪地站了起来。
“格雷格以前是特种兵。”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暴力的人,但心里突然替兰尼感到害怕。我走过去,一拳砸在李脸上。他露出诧异的神情,甚至都没有推着轮椅往后躲开,而是刹住车轮,挥拳猛击我的肚子。我痛得弯下腰,他另外那只手又是一拳,揍得我向后飞起,落到桌面上。他猛地松开刹车,推着轮椅逼近桌旁,我连忙避开,一脚踹在他胸口。
然后大楼真的开始震动,我从桌上摔了下来。地板感觉像覆盖了一层大理石,我好像简直连站都站不住。李轮椅上的四只橡胶轮转动着,轮椅摇摇晃晃地向门口驶去,把我抛到了后面,我胃里只觉一阵恶心。
北欧神灵轰隆隆的雷鸣把我们两人都击倒在地。办公室的后壁是堵有些年头的砖墙,也在雷声中坍塌了。灯灭了。阳光从塌陷的屋顶照射下来,那个洞口离我不远。
李躺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被翻倒的文件柜砸中了一条手臂。天花板嘎吱作响。我犹豫了一瞬。或许兰尼在跳水救人之前也犹豫了一瞬吧。我向李爬去。大楼又开始轰隆作响。昨晚下了一场雨,平坦的楼顶上积了些雨水,汇成了一片小水洼,此时雨水正从洞口中倾盆而下。
“滚出去!”李说。
雷声噼里啪啦一响,桌子顺着震颤的地板滑过来。我滚到一边躲开了。
“屋顶随时会塌!滚出去!”他喊道。
我朝他爬去,竭力保持着平衡。地板嘎嘎直响,撞击着我的膝盖。我努力想再靠近一点。
“墨菲,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出去!”
我心中忽然一动。这不是英雄主义,也不是胆小怯懦,而是恍然大悟。我或许可以当个英雄,又或许当不上。要么我真的就只是个律师。动态预言在法律上的逻辑就像一次顿悟。
如果你们不马上走的话,这个房间里就有人会死。
我没法把李救出去。我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非死不可。要是不小心点的话,那个人就是我。
地面震动着,天花板裂了,发出响亮的咔嚓一声。我纵身跳出墙上的洞口,冲到阳光下。大楼倒塌了,我的四面八方扬起大团的尘埃。
*
救援人员蜂拥而至,问我各种问题,对我实施了急救。我什么也没做错。就法律上的定义而言,我无需代替兰尼负责,神灵的举动也超出了警方的管辖范围。毫无疑问,面对神灵的所作所为,保险理算员肯定会兴高采烈地把本子合上。
一辆挖土机很快赶到现场,将坍塌的屋顶吊了起来。沃森的预言应验了。我知道,沃森是在追杀我,虽然他最后击中的是自己的搭档,这体现了那么点神界的正义(我这不是双关),不过等人们把李的无腿尸体从里面拖出来时,我仍觉得颇为沮丧。
几天后,我和兰尼在办公室重新碰面。沃森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有几撮头发也比别的地方短,而且一条手臂透明的程度看起来比另一条严重得多。办公室里的电视又归兰尼了,音量开得很大。我在一个交友网站上替他写了份个人简介,他周末要跟一名日托老师去咖啡厅约会。他还没有征求我的建议,不过眼看就快了。我们过得不错。
我没告诉他艾丽卡的事。
她不回我的短信,也不接我的电话,或许她是生怕被纠缠吧。我在她工作的地方找不到她。于是我动身前往她合同上写的地址,那是位于郊区的一间公寓。我也不清楚该说些什么。
我听到室内传来尖利的笑声。我敲了敲门,里面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传来一股香草味的香水气息。大中午的,她还穿着睡衣,看上去很美,只是见到我好像不太高兴。
“嗨,艾丽卡。我来瞧瞧你过得怎么样。”
她把下巴抬高了几分:“还行,谢谢。”
“呃,你没回我短信。”
她挑了挑眉。我笨拙地从西服的胸兜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她,说道:“我给你带来了结案的账单。”
她皱起眉头:“我聘请你是让你帮我摆脱预言的,你又没做到。”
“我怎么没做到!你已经摆脱了预言,我甚至还额外附赠了一项免费服务,让兰尼不再来烦你了。”
一个男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隐约有些透明。他穿着四角短裤,伸手揽住了艾丽卡的香肩。过了一会儿,我才认出没坐轮椅的李。他在我眼前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