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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雨:黄河捞尸人 | 长路专栏: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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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电子杂志联合高校科幻平台,共同推出“微雨”系列栏目,推荐星火学院中优秀学员的课堂作品。这些作品虽有稚拙之处,但均具备值得修改打磨的潜质,既可令读者赏心,亦可令志同道合的作者有所借鉴。本期作品推荐季雨同学的《黄河捞尸人》。

黄河捞尸人

季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硕士在读,最初主要以古风、武侠、悬疑类作品创作为主,连载创作长、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曾在多家网络、实体杂志、报纸连载并出版实体书,部分作品以游戏、广播剧、漫画、有声小说等形式呈现。后为探索更宽广的创作可能性转涉科幻,作品脑洞大开,注重细腻深刻的人性与伦理的挖掘,力求呈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旅人将一只脚踏在河岸皴皱的黑岩上,双手插兜,沉默地看着脚下——泥泞的浅滩里趟着一位头戴破斗笠的老人,枯瘦如柴,戴着肮脏的套袖,穿胶靴的小腿被浸没了一半。他弓着背扔出绳索,熟练地套住了浸泡在河水里的一只手,慢慢收紧。

那只手苍白而浮肿,皮肤爬满污绿色的腐败静脉网,如垃圾般浮沉。老人谨慎地调整角度——稍有不慎,已腐败的皮肤便会如手套般脱落。

而遗体的手腕上,一只银表依旧闪闪发光。

腐烂的臭气在空气里逸散,旅人在黑色冲锋衣风帽的阴影下皱眉,不做声地看着那具颜面肿胀的遗体被老人拖拽上岸——他嘴角漾着的却是一种令人玩味、辨不清是什么的表情。

在这种酷热的天气下,浸泡在水中的遗体不出几天就会高度腐败。腐败气体会将遗体撑得肿胀如庞然大物,血红蛋白被硫化成可怕的污绿色,面目全非,甚至要比已经白骨化的遗体更难处理。

兰州段的下河坪村“老裤衩湾”,又被称为“黄河死人湾”。几十年前号称“独自漂流黄河第一人”的探险家善米勒一桨一桨亲自勘测出来的黄河浮尸带就在这里。由于截流河套地形的拦截,上游到这一千多公里的溺水者、轻生者、遇害者的遗体,大多会顺流而下,最终在这处混浊安静的河湾滞留。

“这还不是最后一具?”老人的背像拉满的弓弦,沙哑的声音没有感情波动。他手里那根钩杆子十分陈旧,就像用了几百年一般。

像老者这样的捞尸人,在这一代并不少见。附近残破的墙上,到处是“寻人”字样和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这一行报酬颇丰。旅人抵达的时候还没开口,这位当地的捞尸老者就像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出现,毛遂自荐。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面对眼前这样使人色变的场景,旅人却双手插兜,和受雇的捞尸老人闲聊起来,“不好奇吗?”

“咱们干这行的,从不多嘴。”

“很好的职业操守,但我相信一刻钟之后你就会好奇了。”旅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转头看看腕上的银表。

表针在涛声中嘀嗒作响,很快又一具遗体顺流而下,老人准确用手里的长杆工具截住,拖拽到岸上——这次,却是一具完好新鲜的尸体——身穿黑色的冲锋衣,依旧腕上戴着银表。

老人脚边已打捞起十来具遗体,新旧不一,有的已是骸骨。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戴着银色的腕表。同时,从那些腐烂的衣服残片看,那些遗体曾经都穿着黑色的冲锋衣。

“我是一个旅行者。”旅人自顾自说了起来,“来过黄河的人,都听说过我一人一桨独自漂流的事。”

“独自黄河漂流第一人,善米勒?”

“哦,时间太长,我都忘记自己的名字了。”旅人失笑,“但现在不同了,我不仅是黄河旅行者,也是时间旅行者。征服黄河后,我发现自己胃口越来越大。我想要挑战更大的河——银河,宇宙中所谓更高维度的’河’,甚至是时间的长河。我征服黄河的激流和漩涡,就也可以征服平行时空的壁垒,穿梭在宇宙和时空之中......你知道弦理论吗,其实从宏观而言,黄河也是一条弦,而我......”

旅人本想解释那些高深的理论,想起眼前是个木讷的捞尸老人,说那些无异对牛弹琴,便住了口,依旧双手插兜地站着。

“你可能是失败了吧?”

“你不懂——当你去挑战宇宙更高维度的河,甚至是时间的河,你就一腔孤勇想做某些事。”

又一具遗体被打捞上来。这次的遗体更加新鲜,依旧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戴着银色的腕表,几乎就是眼前的人直接闭目躺在水中的模样。

那也是旅人的遗体。

可惜,在老者被斗笠遮住的,木讷的脸上,旅人无法看到能令他心满意足的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老者的声音沉闷机械。

“解释起来太困难。大概就是我在时间旅行的过程中,误触了某些平行时空的因果,陷入了一个时空穿越的死循环。小故障而已。你没法想象的,时间的长河也像黄河一样,到处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恐怖漩涡,能把人扯入河底的激流瀑布。而我应对的法子,只能是把自己在最初的节点备份,好让让我自己不断在原始的出发地——黄河,一次次地重新开始,时空旅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就像独立概率事件无穷多次重复,最终会趋近于必然事件一样,只要我永远不放弃地尝试,总有一天能征服它。”

“老老实实讨生活不好吗?”老人不抬头地卖着力气:“你说的什么时间的河,宇宙的河,都是谁也没见过的玩意儿。净知道吹嘘空话,因为自己头脑发热活受罪,到头来有谁给你颁奖,有谁说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你又得着什么了,除了变成这河里垃圾似的飘着的东西——尽早学学我吧!打捞一次起码赚个三百五百,回去买两个馒头热腾腾地捧在手里,吃在肚子里,不香吗?”

“你一定没听说过一个词,恒河沙数。就像这悬浮着数以亿万计泥沙的黄河,时空的河也是一条量子汇成的河,你挑战完了黄河,就一定想去挑战它。这是我生命的意义,毕生的追求!”

老者发出一声嗤之以鼻的哼哼。

“你看,我在无数交叠穿梭的平行时空里,死亡了这么多次,但是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与你对话——这无不证明,我是个成功的时间旅行者。”

“好吧,你接着去做这些见鬼的旅行罢。”老者淌着汗,摘下头上的斗笠,又扯下胳膊上肮脏的套袖,“给我钱,咱们的交易结束了。”

旅人高傲地伸手进冲锋衣的口袋,掏出一叠钞票,甩在老人面前。

在这个时候,他却看见了捞尸老人腕上那只银色手表。

他的眼光顿时凝滞了——那是一只虽然更加陈旧,却和他腕上一模一样的,银色的腕表。

旅人震惊地抬头,第一次看见了黄河捞尸老人摘下斗笠后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镌刻了千沟万壑后已经走形的、原本的模样却显然和他别无二致的脸。

老人看看河滩上那些腐败程度不一,却属于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的遗体,微微摇头,“我在这四十年了,每一次和你相遇,都要重复一遍刚才那些无聊愚蠢的废话,都让我回想起自己——我们当年有多蠢。一次次地,在这条河里打捞自己年轻的尸体,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吗?四十年了。”

旅人泥塑木雕般呆住。

老人的眼珠灰白暗淡,枯树枝似的手把玩着打捞尸体的黑色竹竿,耸耸枯瘦的肩膀,“想起这根钩杆子,当年上一个我,也就是上一个你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磨得差不多这么滑溜了——你以为这就是个循环的‘小’故障而已么?”

旅人听得指尖发颤,原本生机勃勃的眼神慢慢变得颓唐。可是当他抬起头,看清老人——也就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中自己槁木死灰般、比河中漂浮的尸体还要呆滞的目光,心中某个角落忽然猛地燃起了一道烈焰。他牢牢凝视着那个枯槁木讷的老人,清清楚楚道:“也许吧,小麻烦外面套着大麻烦,但是你呢?你也不过是这大麻烦中的一环罢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自己就是一切真理吗?小循环外面有更大的循环,就一定可以有再大一个维度的循环——我会创造出这样一个循环,在那里面做出让你深刻意识到自己无知的成就!”

“你现在经历得还少呢,我是过来人——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就回来吧,我教你怎么抛弃那些愚蠢浮夸的胡思乱想,用这根钩杆子卖力气讨生活。”老人将岸上那些腐烂残缺,惨不忍睹的遗体用脚踢得整齐,露出嫌恶而凄凉的神色,“这玩意儿,希望等你拿走的时候,还没有旧得裂了缝子。”

“收起你的混账话吧!黄河有那么长,银河也有那么长。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你,无穷无尽的捞尸人,也不过是这场漫长旅程中一个小小的低谷,远远不是终点——我永远是真正的时空旅行者!”旅人站在高高的黑岩上,一身黑色的冲锋衣衬出他身形笔直,腕上的表在阳光下折射出银色的闪光。黄河水在他脚下奔流不绝,汹涌地逝向天际。

“既然这样,按你说的,去吧。”老人僵硬迟缓地转身,旅人看不到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然而明显地,他佝偻的消瘦背脊仿佛弯得更厉害了。

老人挥挥戴银表的手,另一手擎着那根乌旧发亮的钩杆子,不回头地向河心趟去。

“这东西我先拿着——我就在这儿等你。”

构思理念

科幻创作无疑是需要广泛专业的科学知识积累的,然而除了“正常”的那些以外,悄咪咪地翻看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扩充天大的脑洞和那颗蠢蠢欲动的猎奇心也可偶尔为之,比如——夜深人静风高夜点着暗戳戳的小灯,一边津津有味啃着蘸酱猪蹄一边翻法医学图谱无疑也是一件回味悠长的寻常事。

习惯于这种知识摄入模式后,人的关注点无疑是会变的。近期看了那么多风光秀美大好河山的游记照片,偏偏想抻着脖子看看探险家闪米特镜头下的所谓“黄河捞尸人”。黄河,这条哺育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母亲河总以波涛壮阔的形象出现,然而那样以万计长度的流域,中间有多少九曲十八弯,便让人细思恐极。将镜头对准它隐秘的、猎奇的隐藏地带能带来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探险家镜头下面色枯槁木讷,头戴破斗笠的老人抱着双臂站在河沿上,身边残破的墙上就是“寻人”字样和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这一幕随手一拍就是一副无穷内涵的摄影大作,看得灵感咕嘟嘟往外冒,暗戳戳搓手,就想咩嘿嘿地提笔写点不可为外人道的不知啥玩意儿。

这次作业刚好撞在了这个灵感爆棚的节骨眼上。作业给出的几个关键词,最容易联想到的几个点早已不足为奇,也难以下笔深挖,于是我索性把上述那个暗戳戳的灵感搜刮出来了——剑走偏锋一回吧,正合好~

类似有明确本体需要找喻体的创作往往是以小见大,奔流不息,泥沙亿万的黄河,很容易联想到量子汇聚的时间长河作为喻体,那么这一来科幻味儿就跃然纸上了。于是文章的创作定位很明确了,一个以时空穿梭无限循环为主题的,有关“作死”旅人冒险的诡奇科幻。

一个站在最初梦想之地,槁木死灰一般,“不停打捞自己年轻时尸体”的枯槁老人,是开始写作时最初浮现的灵感。年少时候的勇气,轻狂,梦想,无畏无屈,在被时间长河反复的磋磨后,还会剩下些什么?当那个意气风发的旅人和平行时空中衰败枯朽,被时间长河摧残得双目无神,只剩愤慨抱怨,一副看透人世模样的自己相遇,又会有怎样的矛盾冲突?我觉得这很有趣,很想转着笔围观他俩的一番撕逼然后悄咪咪记录下来。无限循环的设定在科幻中不足为奇,时空穿梭也早已是耳熟能详的梗。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提笔写一写这个在时空长河风沙漩涡中磋磨磋磨的旅人,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面无表情打捞着自己遗体的老者,借机述说一番我最想表达的情绪和思考。

“少年成为他想要的模样,就是岁月最好奖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歌词。然而现实究竟是如何的,我不知道。究竟勇敢无畏的旅人,最终注定会被打磨成一个在自己的梦始之地,打捞自己年轻时遗体的枯朽老者,还是会冲破囹圄找到出口和归途?作为作者亦不可断言。但时间就像这奔流的黄河般川流不息,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将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