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畅：直播一只嘲讽猫 | 长路专栏：微雨

《长路》电子杂志联合高校科幻平台，共同推出“微雨”系列栏目，推荐星火学院中优秀学员的课堂作品。这些作品虽有稚拙之处，但均具备值得修改打磨的潜质，既可令读者赏心，亦可令志同道合的作者有所借鉴。本期作品推荐沈子畅同学的《直播一只嘲讽猫》。

沈子畅，2000年生，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在读。世无永恒之物，亦无不坠之辰，个体渺小如砂，生命轻盈如苇。但故事却与未来互为映射，既能成为安乐的避风港，也能成为双手的延伸、跨域的桥梁。所以，我希望成为一个讲故事、有听众的遍历者。

李鑫时常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错过了免费教育的时机，也因此错过了大公司们的招聘状。他曾为“假日百货”做销售员，也曾目睹它被虚拟采购和送货无人机蚕食，从六层楼萎缩到三层，一层，一间小房，最后消失不见。妻子离婚，女儿被判给了他。他失了业，年过半百，却发现自己的销售本领已经被社会需求所抛弃。于是，就如同千万像他一样的人一般，他只剩下一个去处——核电站。

李鑫和他的工友们并不知道，他们还能拿到这份微薄薪水的唯一原因只是“不能放心最关键的能源工业由机器掌握”。每天，他们从八点开始工作，双手在碱性的冷却水里浸泡着，塑胶手套并不能隔绝液体的渗透，持续到晚上八点，由晚班工来接替。在工作的间隙，李鑫会和在校的女儿聊上几句。社会认为一个合格的监护人不这么做就是失格。不过，他几乎没办法理解女儿所说、所困扰的一切。每次谈话似乎都变成了例行的任务：你好、很好、吃的怎样、同学关系、很好、再见、您去忙吧。

比方说：“爸爸，我想养宠物！”

但是他们负担不起肉食宠物粮，杂食粮可在黑市买到，但若被宠物伦理会发现，会因虐待留下案底。

比方说：“爸爸！我已经16岁了，我想……试试‘纵情一刻’。UPreader都推荐它作为成人礼！”

女儿费了好大劲才让李鑫明白，“UPreader”指的是在虚拟现实直播自己生活的人；“纵情一刻”并不像古老的香烟和酒精一样对人体造成损害，是“新型的无害多巴胺刺激剂”。

但是最后，女儿还是没得到这礼物。李鑫去出售的地方溜达了一圈，因感到自己与年轻人格格不入而仓皇逃离。他实在无法理解，一点儿“开心药”要花二十五标元——等于他半个月的工资。

就这样，他过着对生存的忧虑已成习惯的日子。他是生活的配角、匆忙的过客，安分守己，对走到舞池中的想法感到惶恐。

在十二个监控经理中，微伊是最苛刻而遭恨的一个。她媚上欺下，为了升职加薪无所不为。监控经理虽称“经理”，可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无法凭借技术进入公司正式职位，随处可替换的便利贴，距离工人们只有一线之隔。微伊格外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格外强调自己那微渺的升迁可能，也格外捍卫自己略高于工人的地位和权利。近来，她更是携着被称作“莉莉”的爱猫到处巡查，任何偷懒严惩不贷。

似乎拥有了宠物猫，她就半只脚踏入了正式管理层。

恨屋及乌，微伊小组的员工恨透了莉莉。

“老李你注意到没？那婆娘给猫弄了个蝴蝶结，打扮的人模人样的。”

“可不是！还起了个大小姐的名字呢。我上次还看到她喂猫上等牛肉。”

“可别说了，万一人听见扣你钱咋办？”

“这你就不懂了，这婆娘眼里只有绩效和上升，她听惯了，才懒得管谁骂她。”

“牛肉！”老张惊呼，“我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最近牛肉贵得都买不起。”

“那可不行，省吃俭用也得买吧。小孩身体指标不好看，升学就只能进二等学校，学不了系统论，以后还是搁厂里做活！”

小孩与猫“主子”两相对比，众人难以接受。声讨逐渐白热化，于是一个“阴谋”逐渐出现了——

暗杀莉莉，不留痕迹，给她的主人颜色。

计划在休息时间进行。出乎意料的是，一旦计划起来，听起来很荒谬的目标也没那么难达到。监控室的门禁可以用软件复制，工友里有人擅长此道；原版的门禁需要从经理处偷后放回，工友里亦有人擅长此道。一个工友突然旷工引走微伊。最后，一个大胆的人拿着假门禁进去，把那畜牲干掉——这项血腥的工作大家都不怎么乐意干。

“你上次不是吹嘘你杀过鸡——”

“这可不成，杀鸡可不是那么简单——”

“你这怂包！”

“随你去骂。”

在讨论的时候，众人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干掉畜生的工作也像啤酒瓶一样被丢来丢去。最后，杯子传到了李鑫的面前。

微醺的酒气、工友们对微伊的痛骂，使李鑫脸红冒汗。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胸口漏出了一点儿疯狂的豪情壮志。

“我干。”李鑫出人意料地自荐。

“这不像你啊！”大家调侃，“防止你太怂，还是再喝两杯小酒再去吧！”

十五分钟后，浑身酒气的李鑫站在微伊的监控室里，手里拿着一根铁棍，面前是一只养尊处优，系着蝴蝶结的猫。莉莉那张品种猫呆板的脸上没有表情，甚至傻乎乎地伸头去蹭面前的人类，在它眼里的人类的概念等于一只投喂的手。

李鑫深知自己只有十分钟操作时间。他举起铁棍——

——然后颓然放下。

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幼连鱼都没杀过，对肉的了解从超市开始的自己杀不了猫的事实。

李鑫把蝴蝶结剪掉，然后用滑稽的姿势将莉莉塞进衣服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工厂。在工作时间离开工厂，意味着万劫不复的失业，女儿的学业再无着落，但是酒精麻醉了他的思维，仿佛一下子某些东西断掉了，未来不再是触手可及、压在背上的重担，未来像五颜六色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飞走了，飞进头顶看不见的群星中去。在远方，雾气笼罩着湖畔。芦苇丛中，青蛙正在求偶。再过一个月，卵孵化成蝌蚪，复又在星空的倒影中遨游。

他很高兴，充满了奇思妙想。

或许他应该把猫带到废工地遗弃？但半路上他又折返回家的方向。或许女儿会很高兴看到这只猫？他傻呵呵地笑了。

“开门！开门！李丽！”

“爸，这么早……？”

“看！猫！”

女儿的脸上露出了瞬间的惊喜，很快扭转为惊慌。

“爸！这是工作时间吧？猫又是哪儿来的？你为什么一身酒气？”

“别管那么多啦！她叫莉莉，是不是和你的名字很像？很大小姐吧！你也是大小姐！你也是！”

李鑫喜滋滋地连接起虚拟现实的设备。

“咱们也能来直播。我去了解了，没有那么难学。”

他架设好角度，设定好背景，把女儿拽进视角，摁住猫。

“嘿，我是李鑫，这是我女儿，这是我们的猫，这是我们家。我女儿考上了一等学校，猫吃得起牛肉！”

“爸，你疯了！你看看我们自己！你看看你身上的酒气！”

“那些UP……read什么来着，这样就能被看见吗？”李鑫乘着酒劲大喊，仿佛名为生活的不幸这样就能被丢掉。“我们就不能被看见吗？你们不能看见我们吗？我们活着呢！我们就在这里！我们天天想着明天吃什么呢！”

“爸！别说了！关掉吧！我们把猫送回去，我们去自首，没有虐待情节会宽大处理！”

比恶意更可怕的是沉默，比沉默更可怕的是无视。

直播的观看数停留在2。

“我会杀死这只猫。”李鑫提起猫。

轰然一响，门被踢开了。

“李鑫，你因涉嫌盗窃和虐待动物，请跟我们走一趟。”

警察皱了皱鼻子。

“什么酒味儿……猫没事就行。”

作者注：

No cat is hurt in this story

这是一篇对屠猫记故事的戏仿。互联网如此宽广，以至于现代人会产生自己能了解社会各阶层想法的错觉。只是，假扮英雄的“意见领袖”们的声音有多大，被剥夺了关注的无名之辈的声音就有多小。当下，又有多少被时代所抛弃的“老人”的不幸，值得我们去关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