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的,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曾经,我们坚信未来是一片坦途。如今,它却被我们亲手覆上了浓雾。
的确,我们已消灭了战争、饥饿与致命的病毒。正是往昔的成就,使我们又一次开始自负。
智者们说,人类最后的敌人,只剩心灵的孤独。而战胜它所需的,应该是音乐、诗歌或其他艺术。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一切尚不算误入歧路。
我们最大的错,还是建起那座高塔,那本不该存在的建筑。
2
那座塔高耸入云,让人联想起巴比伦之塔的传说。
黎明时,它的影子分割了西面的湖泊;等黄昏将近,那黑影又贯穿了东侧的沙漠。
在正午,它的身躯似乎能破开万里流云;到了深夜,它的尖顶又仿佛要将星月挑落。
在塔的顶端,一个庞大的机器会时刻运作,将它魔法般的力场四处散播,直至遍布人世间的各个角落——实际上,根据最近的探查结果,它的力量怕是以光速传播,如今或许已扩散到了半人马座。
人人都在后悔,当初不该太过相信科学家们的承诺。尽管面对战争、饥饿与疾病时,他们似乎都不曾犯错。唉,他们如今纷纷学会了沉默,谁还记得当初的口若悬河?
他们曾说,高塔会使人类获得内心的平和;机器会让我们拥有不变的快乐;那力场会让人人都得到缪斯垂怜,随口吟出最优美的诗歌。
然而,然而!
当机器启动后,我们得到的是什么?
最开始,我们备受它的折磨,几欲休克;经过数日,才勉强捋直了自己的口舌。
事实简单明了,没有什么平和、快乐、诗歌。
那座塔只是粗暴地逼迫我们:无论说话还是书写,都必须押韵合辙!
3
如今,当我在此处试图切换韵脚,仍会感到一股力量撕扯自己的大脑。
我们被迫时刻斟酌文字的次序、韵律乃至平仄调。
即使这让文字变得幼稚,变得像无理取闹。
4
塔上的机器早已被拆除,但情况并未变得更好。那力场仍残留在世间,他们说,它可能永远无法抹消。
这一切如果讲给过去的人听,他们一定会嫌这故事过于胡闹。可现实如此,每天都有脆弱者选择一了百了。稍微坚强些的人,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个个沉默寡言,恨不得终日都睡觉。
对了,说到沉睡,如今我们最怕梦魔驾到。
没人能在梦中与人押着韵对谈,哪怕是寻常的寒暄问好。人世间的夜晚早不再静悄悄。不信就听吧,隔三差五的,都是入梦者惊醒时的尖叫。长此以往,或许我们的梦都会变成默片,你知道,就是卓别林演的那种——除了不那么好笑。
5
不过,我们相信总有出路。有人借此机会,分析起各种语言的长处。
如我正使用的中文,其优点是字库足够丰富。例如,当我想说“脚”,其实也可以将就着用“足”;想说“眼”时,或许也能换成“目”。何况我们还能把单字改成词组,“跑”可以变成“跑步”;“说”可以换为“倾诉”。尽管这种代换经常勉强而唐突,但总好过经受非人的痛苦。
反之,有的语言则被冷落,被弃置于坟墓。原因无它,只怪有太多的韵母。
那些固执的使用者,讲话就像押俄罗斯轮盘赌。一时不得已的迟疑,就换来一阵钻心剜骨。
6
当然,也有人想要直接逃跑。
唉,这并不像听上去那么容易做到。
近的,我们已经试过了高山、海底、孤岛、乃至月球轨道。
远的,还有十二艘星际飞船正飞向各自的目标,如今正在太阳系外,沐浴群星的照耀。
我谨在此祷告,祝勇士们一切安好。如果真有一朝,他们在一处不需押韵的星球落了脚,哪怕并不是什么星球,只是个小小的时空泡。我相信,只要收到类似的报告,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即刻启航,告诉他们:“我们随后就到。”
7
此外的多数人,只能在老地方流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终于,在某一天,人们惊喜地发现:
那曾经严苛的诅咒,如今竟开始默许我们自我欺骗。
8
我想,这大概是魔鬼的可贵让步。
简单来说,经过岁月洗礼后,大脑终于承认了语气词对韵律的帮助。
你懂的,只要适当滥用“着”、“呢”和“了”之类的字眼,作为每句话的结束,即使是小学生,也知道如何将韵脚归到一处。
比如——
9
“昨天作业好难呢。
“我记得的确是写了。
“怎么就找不到呢?
“一定是忘家里了。
“好的老师,我这就去外面站着。”
10
人们据此举一反三,又找到了更万能的范式。
有人发明了一样东西——一个新语气词,也是一个可以读成任何音的多音字。
它是一颗魔法豌豆,一位沟通的信使,一瓶万金油,一粒贤者之石。
各种狼狈就此消失,只需你用它终结所有句子。
诚然,本文没使用这一技巧,这仅是作者个人的无谓矜持。
嘲笑他吧,他担心作弊会使游戏没意思,还相信镣铐能让舞蹈更有价值。
当然,常人无需思虑至此,没什么比畅快交流更重要的事。
11
唉,跑远了,让我们回到原本的谈话。那个新字写起来曾很复杂,但频繁的使用使它被不断简化。
12
如今,它已毫不起眼。只是句末的一个小圆圈,或者干脆只有一粒点。
13
一些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它看上去像又一个句号。
说到现代汉语的标点,其历史基本可考:它们部分来自于古人读书的标注,部分含有对西方符号的借鉴参考。而那些西方标点符号的原型,也能在更久远的文献里找到。
一切似乎只是天然巧合,实在没必要庸人自扰。
但话说回来,万般规矩,其源头总是人的大脑。
谁又能断言,这些符号规则中,没有一条,是来自人类集体远古记忆的回照?
你知道的,就像大洪水的传说,总是被记述在各族神话传说的边角。
作为杞人忧天者,我不由得陷入思考:
或许上一个句点,本就是远古遗留的警告?
我们今朝遇到的,是否算昨日历史的覆辙重蹈?
14
总之,总之!
希望这点文字能给你们以警示。
即使有朝一日,这份痛楚终将消失,也别忘了它曾令我们如芒在刺。
记住教训,别玩弄语言,别轻视文字。
别修什么通天塔——不管人们叫它“Babel”,还是“Ω力场发生装置”。
然而我也很清楚,写下这片语只言,又能在历史长河中撑多少时日?
只愿你们能保留住句末那两个点,记住它背后的暗示。
别再造出第三个了,别让错误再来一次。
15
写到这,我突然醒悟,令人不安的正在于此:
显而易见的,我们早有那么个符号,被写成好多小点排成一行的样子。
神啊,请您明示!
我们究竟曾犯过几回白痴?
两次?三次?
恐怕远远不止,远远不止……
作者简介
雪糕掉地,清华大学在读研究生,主攻推理和泛幻想等类型文学的写作者。作品大多贡献给了本校科幻协会,其余散见于各网络平台,如《替身》《水知道问题的答案》《清华白话聊斋六则》《寻找旦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