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几滴血开始。更确切地说,一切从书中对血的描写开始。 当时我正在读一本经典儿童文学,书中讲的是女孩莫莉死于白血病的故事。有一段描写她流鼻血,怎么都止不住。从那以后我每次流鼻血,都确信自己命不久矣。我会强迫性地检查四肢,看有没有异常的淤斑——瘀斑是白血病的症状之一。在我还是个孩童时,就沉溺于思考生命有限这件事,或许比有些将死之人想得还多。我的执念太深了,最后不得不扔掉那本刺眼的书。
十几年后,当医生说我患有强迫症(OCD),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清楚地看到强迫像一根红线贯穿着我整个人生。被确诊时,我的症状已达到强迫障碍谱系的极端,和很多人一样符合确诊强迫症的标准。
没什么好粉饰的:真正的强迫症是种疾病。它让你无法正常生活——我的亲身经历可以作证。
强迫症是怎么回事?
说到强迫症,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把床单四角掖得整整齐齐,或者一刻不停地洗手去除细菌的那种人。我完全不符合那种形象——我甚至有些懒惰。强迫症最标志性的症状是侵入性想法。 成为写作工作者后,我一直在与凭空冒出来的侵入性想法作斗争:还记得你从前那篇关于恐龙的文章吗?你最好再逐字逐句读一遍,确保没有写错东西或漏掉信息源。几乎每个在我脑中轰鸣的强迫性念头都反复叫道:你犯错了,你犯错了。而所有强迫行为终究是徒劳,那个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其实,研究表明每个人都有侵入性想法。大部分人能够在侵入性想法出现时,就打消可能对身心产生不良影响的念头。然而,强迫症患者无法忽略这些念头。他们会过分解读这些想法,误认为这些想法就是真实的自己:如果我会伤害自己,该怎么办?如果我是个恶人,又该怎么办?
侵入性想法会引发焦虑,强迫症患者因此会强迫自己做点什么,来缓解这种焦虑,比如洗、查、数、重复某个短语、祈祷、反刍(不停回想某些事情),或者采取其他应对机制。 这些行为可能是外在的,或是完全内在的。而内在的强迫行为除了患者以外,其他的人都无法发现。 当患者实施强迫行为时,会对他们自身产生暂时性的影响。短时间内,另一个想法又会萌芽,而患者为了抚平焦虑,则会再次产生强迫行为。这简直是个恐怖的死循环,稍有不慎,情况就会失去控制。而强迫症患者自杀的几率,比健康人群高出10倍。管窥强迫症
《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5版)》(DSM-5)指出,强迫症的特征是存在强迫思维和/或强迫行为,而绝大多数有强迫症的个体既有强迫思维又有强迫行为。
强迫思维是反复和持续的想法、冲动(例如刺伤他人)、表象(例如有关暴力或恐怖的场景),它被感受为侵入性的和不需要的;而强迫行为是重复的行为或精神活动,个体感到受驱使而对强迫思维作出反应,或必须非常机械地遵守规则。
值得注意的是,强迫症和普通人群中的侵入思维或重复行为并不一样。例如,我们有时在锁门后反复查看可能并不是强迫症使然,而是一种常见的偶然行为。因此为了区分这两者,DSM-5的诊断标准之一强调,强迫症的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必须是耗时的,或引起显著的临床痛苦或损害。
强迫症还需要和其他一些精神障碍加以区分:例如拔毛癖表现为反复拔掉自己的毛发——一种聚焦于躯体的重复性行为,而自闭症谱系障碍中也存在重复性行为模式,进食障碍中会有仪式化的进食行为等。
大脑过度预报威胁
生物学研究发现,人类大脑天生就有某种促成强迫性思维的机制。 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显示,强迫症患者的三个关键脑区异常活跃:眶额皮质、前扣带回和基底节。关键在于,我们依赖这些脑区识别错误的想法,以纠正思考路线。强迫症患者负责探测威胁的系统过分活跃,以至于产生了“持续性错误测得信号”,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精神病学家杰弗瑞·施瓦茨(Jeffrey Schwartz)说。 可以说,强迫症就像一个出故障的汽车防盗器,不管你怎么尝试解除警报,它还是叫个不停。没人喜欢汽车防盗器刺耳的叫声,但是安全起见,大多数人都愿意装一个。从演化的角度上看,强迫可能是出于类似的道理产生的。“强迫性特质的情感核心在于一种猛烈的焦虑紧张感。”心理学家斯蒂芬·赫特勒(Steven Hertler)说。 这种紧张感,他解释说,能够刺激我们做出保命的必要行为。那些对于入侵者、蛇、老虎等潜在威胁有执念的人,虽然不太讨人喜欢,但他们杞人忧天的性情保护了亲友的安全,也对后代的生存大有裨益。“在所有演化出来的避害策略中,”德国精神病学家马丁·布伦(Martin Brüne)写道,“强迫症可谓是最极端的一种。” 我们的大脑也可能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在生命中的脆弱阶段走向强迫的极端。西北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女性在产后表现出强迫症症状的比率是常人的四倍左右——普遍的症状有一直担心伤害到新生儿,或让他们染上病菌。研究者认为某些强迫可能是生产后的适应性反应,让母亲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无微不至地保护弱小无助的婴儿。 高度敏感的威胁探测系统带来生存优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大部分人的威胁探测器都敏锐过头了点。虽然只有约1/40的人患有临床上的强迫症,但多达1/10的人曾有过干扰日常生活的严重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大多数人的强迫倾向的确是与生俱来的,也存在着个体差异,但是我们目前的文化氛围促进并放大了这种倾向。 该如何应对强迫症?
儿子出生后,我的强迫症卷土重来。虽然我的病史使我属于高危人群,产后激素失衡也让我更容易发作,我对这一切竟毫无察觉(或许是我刻意忽视了),在一段时期内没有表现出任何症状。
然而好景不长,强迫思维再次来袭,而且是敌对性的那种强迫思维。当我躺在床上照顾儿子,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会攫住我的身体,让我心率飙升。我24岁时写的某篇文章,甚至是高中时候的小论文,都会像一记猛拳一样触发我的威胁探测器。为了遏止排山倒海的恐慌,我会一遍遍地检查每篇文章,导致邪恶的强迫循环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
我丝毫不怀疑强迫特质写在我的基因里。如果施瓦茨在我强迫症发作时扫描我的大脑,我敢确定我的眶额皮质会像圣诞树似的熠熠生辉。然而,绝大多数精神疾病都是生理机制和环境条件交互作用的产物,而我成长的文化环境和现在的生活状态,简直是为了诱发强迫症而精心设计的。
强迫症的一线疗法有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SSRIs),还有属于认知行为疗法的暴露和反应预防(ERP)。前者包括百忧解等药物,而后者需要用令你恐惧的刺激疯狂轰炸你,直到你适应它们。 ERP的核心是彻底接受。如果你强迫性地恐惧病菌,并且隔几分钟洗一次手驱赶病菌,那么你必须接受治疗师的指令:在地板上摩擦手,再用舌头舔,然后不准洗手。或者像我一样,接受你的确可能写过一篇非常糟糕的旧文章,但必须遏制住检查修改它的欲望。至于那些总是围绕着追求完美而产生强迫念头的人,“我们通常会建议他们犯些微小的错误,比如漏掉逗号,搞错大小写之类的”,而且犯错后不允许纠正,洛杉矶西木焦虑症研究所所长艾达·戈比斯(Eda Gorbis)说。 一旦你的大脑明白,就算不实施强迫行为,生活还是会继续,你的强迫症尖刺也就会变钝一些。 对那些足够坚强,能够忍受这些不适的人,EPR有奇效。通过直面最大的恐惧,而不是试图借助强迫行为驱逐这些恐惧,我得以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遏制住最严重的强迫发作。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项实验发现,患者接受以ERP为核心的治疗后,如果症状有所缓解,他们以往过分活跃的脑区也“冷静”了下来;这意味着疗法真的可以帮助改变大脑的生理回路。强迫症患者服用百忧解等抗抑郁药后,眶额皮质的活跃程度也降低了。药物与行为疗法或许是殊途同归的。 不向强迫症屈服
不过,对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患者而言,治疗只能减轻强迫的程度,而无法彻底消灭它。戈比斯说,治疗的目的是限制那些恼人的症状,帮助病人全心投入生活,而不是彻底铲除强迫倾向。 “应该明确区分两种情况。”她说,“如果你每天有超过一小时的强迫性思维,而且它们造成了很大痛苦,那么你肯定是生病了。但如果只是偶尔发生,也没有让你很难受,那么这还算不上疾病。” 虽然我的症状已经减轻到能够忍受的地步了,我的强迫本性没有消失,而且我认为假如没有它,我也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写作者。我还有一个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想法:我需要强迫倾向,因为它能够平衡我同样严重的懒惰脾性。 然而,我也下定决心不向强迫症的核心悖论屈服:过度的自我保护会导致自我毁灭。换言之,我始终紧攥着红线不放,但我不再任它牵着我鼻子走了。我的觉悟也减轻了我的痛苦: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强迫倾向与当代文化轰轰烈烈的“集体强迫症”其实密不可分。 我因此能够扪心自问,我是否想要服从文化的指令,或以何种姿态随波逐流。假如我能够彻底斩断红线,我会这么做吗?我不确定,但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我不能够。所以我不得不抓住它,相信它会继续引领我走出迷宫。关于强迫症的五个常见误解
强迫症患者勤洗手?
反复洗手是强迫行为的一种表现,但只有约25%的患者有这样的行为。类似的行为还包括反复检查水龙头、锁、电灯开关等等,而这些行为仅仅在30%的强迫症患者中出现。换言之,并不是所有勤洗手的人都患有强迫症。
强迫症患者都有洁癖?
许多人常将强迫症与“热爱整洁和干净”划上等号。事实上,强迫症是一种焦虑障碍,常伴有频繁、不安且无根据的想法。强迫症患者有时候会追求整洁或对称性,而难以忍受的潜在焦虑会进一步加强这种行为。
重复做同一件事就是强迫症?
并不是所有强迫行为都肉眼可见。约有25%的强迫症患者,他们的强迫行为是完全隐蔽的“内心戏”。这些行为包括思维反刍、祈祷、压抑或者合理化强迫行为、在心里数数,或者逃避某些场景或地点。
强迫症对于工作和生活有帮助?
别以为患有强迫症会让人在工作和生活上注重细节、一丝不苟。事实上,强迫症一点都不好玩:世界卫生组织曾将强迫症列为“十大衰弱疾病”之一。强迫症患者可能会因为患病而失去收入,使得生活质量下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强迫症患者同时患有焦虑症。
强迫症只会影响成年人?
强迫症的平均发病年龄是20岁,但是青少年甚至是年仅4岁的幼儿,也可能患上强迫症。对幼儿进行诊断非常困难,因为重复性行为有可能是儿童发育的正常阶段。
作者:Elizabeth Svoboda、James Lloyd
编译:有耳、Olli
编辑:EON、odette
编译来源:
[1] Aeon, The red thread of obsession
[2] Science Focus, I still remember the day my brain broke
[3]《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