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起床,尤其是冬天,第一件事常常是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进来。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神秘事件——为什么外面的空气,会是新鲜的?
作为动物,人时刻都要呼吸。在这一进一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比如在东北的冬天,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屋子封得严严的,第一个起床的人从外面回来,会觉得浊气扑鼻,如果不马上开窗,简直会被憋死。对此,现在的小学生也能做出解释,因为人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在有人生存的密封空间中,人体需要的“养气”越来越少,人所呼出的废气会越来越多,直到让人窒息。
那么,如果我们找一个可以透光的密封空间,里面放上足够的绿色植物,让它们进行光合作用,是否可以获得充足的氧气,就不用开窗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
1990年代,美国亚利桑那州曾经造了一座类似的东西,叫做生物圈二号。生物圈二号基本上是一个一公顷大的玻璃房子,人们精心放置了初始的动物、植物、人;河流、土壤、蚯蚓,以及蘑菇、麦子等大大小小的生物和非生物,希望这个系统能够在太阳的照耀下实现物质的自循环。遗憾的是,几年之后,这个系统就崩溃了——里面的空气当然也不再新鲜。
然而,人类每天都向大气排放难以计数的污浊之气,经年累月,千秋万代,为什么大气仍然是新鲜的?生物圈一号,即地球,这个系统仍然没有崩溃?
人体的基本单元是细胞,细胞周围有体液。细胞和它所构成的人一样,也要进行新陈代谢。它要不断地从体液中吸收养分,并向体液中排出它的废弃物,就像人类每天早晨开窗一样。如果细胞有灵,它会不会觉得这是个神秘事件?——为什么外面的体液,总是新鲜的?
类比地看,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一个余华式的答案是:因为细胞所属的生物个体,活着!
只要人活着,健康地活着,人体的细胞只要打开细胞壁上的小窗口,就能接收到新鲜的体液,并排出废物,简而言之,与体液进行物质交换,新陈代谢。
同样,人类每天打开窗子,就能享受到新鲜空气,与它进行物质交换,那是因为,
盖娅活着!
盖娅(Gaya)是古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的名字。1960年代,英国大气物理学家拉夫洛克(James E.lovelock)根据地球表面远离平衡态的大气结构及其超强的稳定性,提出了一个假说,认为地球本身是一个活的生物体,并把它命名为盖娅。盖娅假说经过了美国生物学家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补充,在科学的意义上更加完善,成为盖娅学说。
因而从实际上说,地球是有生命的。这并非含糊不清的哲学观点,而是关于我们生命的无可辩驳的真理。生物并不是自我封闭的、独立存在的个体,生物必须不断地与其他生物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是一种相互合作的团体。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将我们与生物圈中的其他成员紧密相连,而那些成员其实也在“呼吸”,只不过是以一种比较缓慢的节奏在呼吸而已。(林恩·马古利斯、多里昂·萨根,《我是谁,闻所未闻的生命故事》,江西教育出版社社,2001年,第22页)
在这样的比喻中,地球上的各种生物之于盖娅,就相当于人体中的各种细胞、细菌、病毒之于人。
历史地看,把地球本身看作生命体,这种思想非常古老,很多民族都有这样的神话。女性主义科学史的著名人物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在其《自然之死》中,对于科学革命之前将大地视为生命,尤其是视为母亲的各种思想有系统的介绍。
地球的泉水就像是人体的血液系统,其它流体就像是人体中的粘液、唾液、汗液,地球存在物的组织仿效我们身体的组织,其中包括静脉和动脉,前者为血液管道,后者为气息管道。(麦茜特,《自然之死》,吴国盛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26页)
在我们当下的话语体系中,这种神话的拟人的理解自然的方式被认为是出自想象,没有“科学依据”,所以是粗糙的,简陋的,乃至荒谬的。然而,盖娅学说则在“科学”的意义上复活了这样的理解方式。虽然在经典科学哲学看来,科学假说与神话之间仍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过,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把它们看作一个硬币的两面。盖娅这个命名恰好将科学与神话连接起来,地球就是盖娅,盖娅就是地球。这也正是盖娅一词的原初意义。
类似地,我现在越来越主张把地球理解为生命,不仅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而且是在本体的意义上,在“科学”的意义上。在我看来,被今人视为荒诞迷信的神话,正包含着古人的生存智慧。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把神话的比喻性的解释,借助于盖娅学说,转化成科学的解释。反过来,也可以把科学的解释,形象地转述成拟人的解释。比如人,可以理解为生命,也可以理解为一个由各种酶、细胞、体液、激素之类的东西构成的生化系统。一个人手触热锅,会马上把手缩回去。如果把人理解为生命,这个过程简直不需要解释——就是生命本能的反应嘛。而要从生化系统角度解释这个过程,我相信也能办得到,但是什么酶啊,蛋白啊,信号传导啊,这样高深的科学术语,我肯定是看不懂的。显然,形象的解释更简明易懂,也更容易被传播。
好,现在,让我们努力理解盖娅这个生命。
的确,盖娅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人无从着手。但是,既然是生命,我们就可以通过作为生命的自己进行理解。而类比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所谓将心比心。
我们都知道,人体这个生化系统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比如人的体液稳定在一个精致的成分比例上,人的体温也稳定在波动幅度很小的范围。在有外伤的时候,人会流血,也会凝血,肌肉、皮肤都会再生,有时连疤痕都可以不留。
那么同样,作为生命的盖娅也应该有一定的自我调节和自我修复能力。
拉夫洛克之提出盖娅假说,首先根据的就是盖娅调节大气的能力。又如关于水污染问题,常用的一个术语叫做“自净能力”。那就是相信,一定数量的污水进入自然河流,可以自动消失。从生命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盖娅自我调节的表现。
中科院的蒋高明研究员几年前在内蒙的研究给出了一个结论:草原生态恢复的最佳措施,就是把那块地方封闭起来——只要人不进去,草原生态就会自动恢复,比任何人工干预都有效。蒋高明当然有他高明的科学解释,不过,从盖娅作为生命的角度,我可以说这正是盖娅的自我修复能力的表现。蒋高明的科学解释,与我的类比解释,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甚至,我可以反过来,从盖娅生命的角度,早早地直接给出同样的结论——而不需要等待蒋高明的科学依据。
诡异的是,那些绝不相信神话,坚持机械论、还原论,主张“征服”自然的科学主义者,也在不知不觉中相信盖娅的这种能力。在我强调生态破坏,垃圾增多,同时又强调这些问题科学无法解决时,有一种回答竟然是:“你要相信大自然有自我恢复的能力!”
然而,就和人类个体一样,盖娅的自我修复能力是有限的。
比如说,有人相信你有自我修复能力,就天天在你身上划刀子。将心比心,我不用问就能知道,就算那人下手很轻,只让你刚刚流血,隔天就会痊愈,你也会不舒服。同样,人类在盖娅的身体上,挖山、开矿、填湖、筑坝,盖娅也会不舒服的。而且,一旦那人轻轻地划断了你的某根神经或者动脉,你很可能会半身不遂。那么,盖娅也会的。
更恰当的类比是把人看作盖娅身上的(癌)细胞。于是,人类与盖娅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于(癌)细胞与人类个体之间的关系。人类对于盖娅的所作所为会给盖娅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就完全可以从(癌)细胞与人类的关系中得到理解。
如果人体内有一种(癌)细胞能够析出人的骨髓,燃烧人体的脂肪,或者把血管扎起来供它发电,人会怎样呢?经年累月,人体必然不堪其扰。那么,这一百年来,人类不断挖出深埋在盖娅体内的煤炭和石油,不断截住大江大河,盖娅的身体能够若无其事吗?
这样的类比还可以继续下去。
大坝阻断了白暨豚的回游路线,使得她不能再以从前的方式生活。人们以为可以给她搬个家,专门给她建一个保护区,这就算是保护了。然而,去年年底的考察表明,白暨豚并没有搬到人类给她安置的新家,她很可能已经灭绝了。很多人依然觉得,灭绝的只是一个物种而已,而在地球的生命史上,已经有很多物种灭绝了。
不过,从盖娅生命的角度考虑,则远非如此。我们假设人的身体中有一种细胞,就命名为“白暨”吧。“白暨”细胞的活动区域是从肾脏到脚趾头。白暨细胞是人类生下来就有的,至于她承担什么功能,科学家还不知道。不过现在,由于一种叫做灵长的癌细胞的阻碍,白暨细胞的活动区域变成了从肾到腰,又过了一些日子,白暨细胞全死了。这件事儿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仅仅只是人体失去了一种细胞,就像割了阑尾吗?——甚至阑尾,以我之见,既然人这种动物一生下来就有,它就不应该只是个累赘。如果白暨细胞承担着人体的某种功能,那么,失去了白暨细胞的人体必然会生病。
同样,失去了白暨豚的盖娅,也会生病的。
近年的暖冬不时成为议论的焦点,接连不断的全球范围的气候异常,我想可以解释为,盖娅病了,在发烧,在打摆子。
盖娅已经发出了种种病重的信号,但是人不要自作多情,她的信号不是发给人的。就像人类的高烧,也不是给细菌病毒癌细胞的信号,而是为了调动自身的免疫系统,消灭它们。如果高烧可以消灭导致高烧的原因,人可以痊愈,使得人体这个生化系统继续运行。如果失败,系统就会崩溃——死亡。
我想,和人一样,盖娅也是会死的。
人们常常说,石油还能用多少年,煤炭还能用多少年,淡水还能用多少年,这样算来,人类文明的终结似乎还很遥远,因而人类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造文明。
然而现在,大坝堵塞了盖娅的血管;矿井敲凿着盖娅的骨骼;油井汲取着盖娅的骨髓;同时,人类造成的气态垃圾改变了盖娅的体液成分,液体垃圾改变了盖娅的血液成分,到处填埋的固体垃圾成为盖娅体内的结石;耗散热形态的垃圾提高了盖娅的体温。这样的身体,我担心,即使我们能够停下来,给盖娅唱一支歌,她也未必能够康复过来!
和人一样,盖娅也是会猝死的!
一旦盖娅死去,它自我调节和自我修复的神力也将消失。虽然太阳还在,月亮也在,物质地球依然还会自转,也会绕太阳公转,但是,就像那个人造的生物圈二号,盖娅的体液将不再循环,当我们打开窗子,外面的空气就不会是新鲜的了!
在人类个体死亡的同时,他身上的细胞和细菌也将随之死去。同样,在盖娅死去之后,人类也将迅速灭绝。
有人说,当人类灭绝之后,会有一种新文明诞生。
也许吧,但是那不绝会是人类的文明。
作者:田 松,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