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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孩子们

利维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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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我总是会想起赫尔佐格的那部影片《卡斯帕·豪泽尔之谜》(1974),这个德国著名的野孩子也是彼得·汉德克《卡斯帕》的原型。和那些由动物抚养的孩子不同,卡斯帕从小就被关在一间黑暗阴冷的房间内,有人给他面包和水以维持基本生命。对于意外出现在文明视线中的“狼孩们”,抚养并重新教化他们似乎是无可指摘的共同选择,而其背后似乎也隐隐透着一股人类中心主义的味道。被野兽抚养长大的人类孩子虽然与我们同为智人,但自始就扮演了某种野兽们所在意的角色(否则何来抚养一说)。因此在兽们看来,那个人类伙伴的去向也许并非回归族群,而是遭受了违背意志的强取豪夺——如果他们具备有近似于人类的情感系统的话。

而对于“狼孩们”来说,这一改变也未必是他们想要的,毕竟他们即将要“回归”的生活正是他们曾经会避之不及的地方。也许在若干年的同化之后他们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甚至庆幸当时的遭遇,但这又何尝不是教化的结果。再者,对于遭遇野孩子们的人类来说,将他们带回人类社会的举措当然可以被称为某种人道主义,我们也不会怀疑这其中有其他不良目的。但动机中是否包含祛除某种“人形异端”,或者说,否认一直被视为站在人性对立面的动物性?

这仍然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苏共垮台后的那些年里,随着苏联社会结构的瓦解,越来越多的流浪儿童开始出现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街头。就像伦敦的流浪者一样,他们都曾出现过,但又神秘消失了——以一种无关紧要又令人叨扰的干扰者姿态,没入城市的生活幕布。

但莫斯科街头的一个男孩却与众不同,他似乎曾被极力忽视,但却依然受到关注。

1996年,四岁的伊万·米舒科夫(Ivan Mishukov)离开了家。由于母亲无法处理自己的酗酒男友和伊万之间的关系,小男孩决定走上街头,远离那所混乱的公寓。

莫斯科街头的垃圾桶和流浪狗。这里曾是伊万和流浪狗一起居住过的地方。© Jeremy Nicholl

莫斯科有很多流浪汉,也有很多野狗,因为这座城市根本没有能力为如此多的流浪者提供住所。于是,伊万开始上街乞讨,并把每次讨来食物的一部分分给一群小狗。狗狗们也逐渐开始信任他,和他成为了朋友。最终,伊万甚至成了狗狗们的队长。

与人类之间的相处模式相比,这种关系看起来十分完美。他乞讨食物,并与狗狗们分享。在每个漆黑的漫长冬夜里,狗狗们都会同伊万依偎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尽管街上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如果有人想要欺负伊万或者偷他的东西,狗狗们也会站出来保护他。

警察发现了伊万,想要抓走他。但在狗狗们的保护下,他成功逃脱了三次。最终,警察在一家餐厅的厨房里放置了一些食物做为诱饵,狗狗们就被成功地引诱开了。由于失去了狗狗们的保护,这个野男孩很快就被抓住了。

1998年,重回人类社会的伊万。© Real World Records伊万已经露宿街头两年了。然而,因为在人类家庭里生活过四年,他可以跟人们正常交流。在罗伊托夫儿童庇护所(Reutov children’s shelter)待了一段时间后,伊凡开始上学。他看起来和其他莫斯科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据说,他晚上总是会梦到狗狗们。

1998年7月,当这个非同寻常的故事被公之于众时,引起了世界新闻界的高度关注。然而,伊万的经历并非绝无仅有。在过去的400年里,也有几个同样经历的孩子被人们发现并带回了人类社会。

这种野性迷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古代神话中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出生时被遗弃,却被动物抚养长大。例如,居鲁士的野蛮教育;被遗弃在河边的摩西;由鸟类抚养长大的塞米勒米斯(Semiramis);被弃于喀泰戎荒山中的“肿脚”俄狄浦斯;降生于西塞隆山峰的安菲翁(Amphion)和泽图斯(Zethus);伊达山上被熊哺育的帕里斯;蒂罗尔、涅琉斯和珀利阿斯的故事;被母鹿喂养长大的阿莱阿斯(Aleas)。

此类主人公往往会成为城市的缔造者,比如安菲翁,他的琴声曾让顽石感灵,围绕他的周围建起一座城池。

然而,其中最为著名的应该是罗马神话中罗马市的缔造者罗慕路斯(Romulus)和莱姆斯(Remus),他们的故事与许多其他神话故事都有相似之处。这对双胞胎的母亲是雷亚·西尔维亚(Rhea Silvia),祖父是阿尔巴隆加曾经的国王努米特(Numitor),但后来被自己的弟弟阿穆利乌斯(Amulius)夺权篡位。

为了防止雷亚·西尔维亚诞下后代推翻自己,阿穆利乌斯逼迫她成为了维斯塔贞女(vestal virgin)。然而,一天晚上,西尔维亚却怀孕了,她声称是战神马尔斯(Mars)强奸了自己。阿穆利乌斯气急败坏,他下令将西尔维亚诞下的一对双胞胎丢入台伯河,在那里等待“命运的怜悯”,正如普鲁塔克(Plutarch)的著作中所说的那样。

© World History Encyclopedia死亡似乎已经近在咫尺,但意想不到的是,一只母狼哺育了他们,还有啄木鸟为他们衔来食物。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一个名叫福斯图鲁斯(Faustulus)的牧羊人发现了兄弟俩,并把他们带回了家。

在福斯图鲁斯和妻子阿卡·拉伦蒂亚(Acca Larentia)的抚养下,两兄弟变得愈来愈刚强且勇敢。他们带领一帮亡命之徒,袭击了阿穆利乌斯的领地,但却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接着,他们推翻了阿穆利乌斯的统治,又恢复了祖父努米特的王位。而后,两兄弟就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城市。

复位与置换是罗慕路斯和莱姆斯故事的核心:两兄弟占据了母狼宝宝的位置,牧羊人夫妇养育了他人的后代,而马尔斯则莫名其妙地成了替罪羊。就在母狼哺育双胞胎时,婴儿的嘴唇紧紧裹着母狼的乳头,一种跨越物种的母性便战胜了野性。就这样,孩子们在大自然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大自然的善意告诫人类:只有奇迹般地仁慈才能洗清人类的罪孽。正因如此,随着罗马的诞生,这座城市才得以重建。

中世纪有许多关于野兽养育人类儿童的故事。那似乎是“天鹅孩子”的时代,在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中,哺育孩子们的可能是雌鹿、山羊、母狮、狼、乌鸦,甚至是一只老鼠。

有野兽将孩子从母亲身边偷走,也有野兽把孩子从人类的暴行中解救出来。在屋大维(Octavian)的故事中,一对双胞胎男孩由一只猿和一只母狮养育。《高瑟爵士》(Sir Gowther)中一个邪恶的孩子在母亲给他喂奶时撕裂了她的乳头,然后独自来到野外居住,不久却遇上了麻烦。这时,一只狗叼来食物救了他,这让他开始忏悔自己曾经的罪孽。

这类故事中最著名应该是《瓦伦丁和奥森》(Valentine and Orson)。他们是流浪汉贝利桑(Bellyssant)的双胞胎孩子,但却在森林中走丢了。其中一个男孩瓦伦丁很快被发现并返回了人类社会,而他的兄弟奥森却留在了森林里。奥森被一只熊抓走,带回巢穴喂养她的幼崽。然而,“我们永远的朋友上帝却为我们展现了又一个奇迹”。熊宝宝们并没有吃奥森,而是轻柔地抚摸他。或许是出于同情,熊妈妈把奥森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

© The Victorian Web兄弟俩分开后,瓦伦丁成长为人类社会的文明人,奥森却变成了中世纪的“野人”。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传奇故事中,这些“野人”经常出没于森林中,他们不理智,吃生肉,且无法被驯服;他们住在远离教堂钟声的树林里,也死在那里;他们毛茸茸的像魔鬼一样,有时身上还满是树叶;他们很孤独,总是独自行走在荒野中;他们还会从村庄抓走孩子或妇女;他们蛮横、暴力。然而,若是他们可以被驯服,那么流浪骑士的忠诚仆人也就无需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冒险了。可是他们并不会说话。

瓦伦丁和奥森,这对分别已久的双胞胎在打斗时认出了彼此,才得以重新团聚。虽然这仅仅只是虚构的故事,却启示我们文明和野蛮应该和解。

伊万·米舒科夫只是这一现象在现实生活中最近的一个例子。18世纪,在汉诺威哈默尔恩附近的树林里,村民们遇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他们给男孩起名叫“野男孩彼得”(Peter the Wild Boy)。后来,野男孩同乔治一世在圣詹姆斯宫殿住了一段时间。

印度狼女卡玛拉和阿玛拉。© JAL Singh/Gesell1800年,阿维龙的维特(Victor of Aveyron)在拉库恩(Lacaune)附近的树林里被找到时,全身赤裸,沉默不语。卡玛拉和阿玛拉(Kamala and Amala)是印度的狼女,于1921年在米德纳波尔(Midnapore)的丛林中被发现,两个女孩都习惯于用四肢行走。

然而,关于香槟区野女孩梅米·勒布兰科(Memmie le Blanc)的故事记录更为真实且完整。

在1731年9月的一个晚上,梅米第一次出现在松吉村(Songi)附近。她拿着一根棍子,从树林里出来找水喝。她看起来大概9、10岁的样子,双脚赤裸着,披着一件破烂的毛皮衣服,头发上还挂着一片葫芦叶。村民们说,她的脸和手都特别黑。

村民们对她进行了几次抓捕都没能成功,甚至还有一只看门狗被她一棍子敲死了。于是,大家试图用一桶水来诱捕她,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逃到了一棵树的最高处。一个聪明的村民提议让女人和孩子们站在树旁,因为他们看起来更为和善。他们对她微笑,表现地极其友好。接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走到树下,递给小女孩一些蔬菜和两条鱼,小女孩显然已经饥肠辘辘,想要从树上下来接过食物。

抱孩子的妇女依然保持着温柔的态度,微笑着,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好像是在向小女孩保证她很喜欢她,并且不会伤害她。”阴谋得逞了:小女孩从树上滑下来准备拿走食物。但那个妇女继续引诱她,不停地向后挪步,面带微笑,装出一副十分慷慨的样子。女孩就这样跟着她,离开了那棵树。而埋伏在附近的村民此时抓住机会,迅速跳出来把女孩抓住了。

随后,小女孩被带到了埃皮诺伊子爵府邸(the chateau of Viscount d’Epinoy)的厨房里。厨师正在为子爵的晚餐准备一些禽肉。在大家都没注意的情况下,女孩飞快地咬住了一只死家禽,开始吃起来。埃皮诺伊来时,看到女孩正在吃生肉,于是就让人给了她一只没有剥皮的死兔子。小女孩立刻剥了兔子的皮,把它吞了下去。

他们给女孩做了检查,还问了她一些问题,但她一句法语也听不懂。起初他们误以为小女孩是黑人,但给她洗过澡后发现她其实是白人,身上的黑色是污垢,也有可能是油漆。她的手有些奇怪,虽然手掌跟普通女孩一样小,但手指却出奇地大。后来大家推测,这可能是她经常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结果,就像松鼠一样,她需要强有力的手指去抓紧树枝。

她戴着一条项链和一些垂饰,身上披着一张带有小袋,长度到膝盖的大兽皮。小袋里还有一根棍子和一把小刀,上面刻着大家都不认识的文字。

© Timeline埃皮诺伊子爵是第一个为野女孩辩护的显贵。野女孩在1732年接受洗礼,取名为玛丽-安吉丽·梅米·勒布朗(Marie-Angelique Memmie Le Blanc)。在接下来的10年里,梅米很快学会了法语,还在几个修道院里生活过,她的传记由两位同时代的赞助人一同撰写:赫凯夫人(Madame Hequet)和苏格兰律师詹姆斯·伯内特(James Burnett),即后来的蒙博多勋爵(Lord Monboddo)。

梅米说,自己被抓走的时候应该只有七八岁。她依稀记得当时自己被带上了一艘大船,然后去到了一个温暖的国家。那时的奴隶几乎都是黑人,所以人们把梅米全身都涂上了黑色。之后,他们乘着船横渡大海,又来到了一个炎热的国家。在那里,她被带到另一条船上,为主人做针线活,如果她不工作,就会挨打。但女主人似乎对她很好,她总是为梅米庇护。再后来,船出事了,船员们赶紧上了小艇,却把梅米和另一个黑人女孩留在船上,听天由命。梅米和黑人女孩开始努力游离沉船,但黑人女孩不怎么会游泳,她紧紧地抓着梅米的脚,以免溺水。

终于,她们到达了岸边。上岸后,梅米跟黑人女孩开始了漫长的野外生活。她们只会在晚上出来觅食,因为那样才不会被人发现,白天就在树上睡觉。她们吃从地里挖出来的树根,有时候也会生吃动物,像野兽一样。梅米还学会了模仿鸟鸣,因为那很像她记忆中祖国的一种音乐。然而,由于两个女孩都不懂对方的语言,她们只能通过手势和疯狂的叫喊来进行交流,就像梅米被法国人抓捕时发出的惊叫一样。

伯内特写道:“尽管她现在已经是勒布朗小姐了,但就在被抓走的两三天前,当她看到地上不知是谁掉落的花环时,竟然会兴奋起来。是出于新奇感,还是花环使她想起了自己以前见过的某种东西,这就不得而知了……她甚至为此手舞足蹈起来。”

梅米害怕黑人女孩会抢走花环,于是赶快伸手去捡,与此同时,黑人姑娘拿起棍子重重地敲向了她伸出去的手。梅米的手受了重伤,但还是还击了一下,击中了对手的额头。黑人女孩尖叫着倒在地上,额头流着血。梅米怀着同情和内疚的心情跑去找了一只青蛙,然后剥去青蛙的皮,敷在女孩的伤口处,再用树皮包好。就这样,两个同伴沉默着分开了。受伤的女孩回到河边,而胜利的女孩则走上了通往松吉村的宿命之路。

梅米在欧洲的经历戏仿并颠覆了欧洲对新世界的探索。就像“野男孩彼得”一样,她让我们得以发现人类世界既陌生又新鲜的一面。在梅米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小女孩奇特的人生经历,和她曾面对的艰难处境,即使是作为局外人也会感到十分震惊。

法国人自己也曾为梅米的经历而感到困惑和不安,她的到来实在令人费解,这似乎已经危及到了已知事物存在的安全性和确定性。无需走上巴黎的街头,就能体验到美洲、非洲和南海曾经上演的历史:欧洲殖民者第一次接触到“野蛮人”时内心复杂的恐惧感和羞愧感。

在赫凯夫人印刷梅米传记时,尚-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出版了他的开创性著作《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Discourse On The Origins of Inequality)。卢梭遗憾地回顾了人类的原始起源,他认为人们逐渐在复杂的社会中失去曾经的尊严、慈悲和活力。

以上关于野孩子们的故事,有些是真实的,也有些是虚构的。或许,还存在着另一种叙述方式,即我们同自己野性的一面之间持续存在的,支离破碎又难以忘怀的关系。

文/Michael Newton

译/钠钾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www.theguardian.com/books/2002/jan/19/extr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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