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的小源,在广州一所普通小学读五年级。但和其他同学相比,他多了一个专属的“影子老师”。
在学校里,小源常有一些古怪的行为,比如下课后常一个人待着,自顾自地陀螺般旋转,一圈又一圈;又或者上课把鞋子、袜子脱了,放至桌面。年幼时,父母就注意到了小源的“特殊”,求医后被诊断为轻中度自闭症。到了入学年龄,小源父母下决心让他上普通小学,期望他与社会更多接触,发展他的语言、社交能力。
小源读二年级的时候,“影子老师”郭小英进了他的课堂。所谓“影子老师”,就是特教助理,也被称为“陪读老师”。他们如影随形地跟随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出入课堂,帮助他们顺利上学。
近年来,随着融合教育的推进,越来越多像小源这样的孩子“随班就读”,进入普通学校。据统计,截至2019年年底,全国已有近40万残障儿童在普通学校就读,帮助这些孩子的“影子老师”成为不少一线城市家长的选择。
但目前,受雇于家长的“影子老师”尚未纳入学校管理机制,在学校陪读的过程往往陷入身份不明的尴尬处境。此外,在三四线城市和乡镇,限于特教老师稀缺和经济压力,残障儿童“随班就读”面临更大的挑战。
图片来自壹基金海洋天堂计划
2020年3月,在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团长邰丽华提交相关提案,针对目前残障儿童“随班就坐”“随班混读”的现状,呼吁教育部门应当建立一套机制,鼓励普通学校根据需要临聘特教助理人员(“影子老师”),围绕残障特殊儿童形成一套“班主任全面负责儿童发展,特教助理入班提供个案辅助支持,资源教师总体统筹协调”的校内融合教育资源支持体系。
教孩子适应规则
一年级的时候,小源频频出现情绪爆发的状况,上到二年级,父母只好请来了“影子老师”。
作为特教助理,郭小英跟了小源四年,她有一套学生桌椅,安排在小源座位附近,方便就近提醒他上课注意纪律。郭小英和小源一样,早上8点进教室;下午4点放学后,郭小英会单独辅导小源完成作业,直至6点。
这四年,因为小源妈妈不愿孩子被特殊看待,郭小英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在班里其他孩子眼里,她是助教,“就像平常公开课会坐在后面的观摩老师”。为此,她也协助任课老师管理班务,关心其他学生,尤其是学习有障碍的、调皮难管的孩子。班里曾有一个男孩觉着郭小英偏爱小源,仰着头问“郭老师,你偏心”。郭小英只好花了很长时间安抚他,但没说出真相。
而作为“影子老师”,郭小英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小源,理解他的思维逻辑,找出行为古怪的原因,调整他的行为。
郭小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小源上课脱鞋、脱袜子,实际是抗议下课时间太短,没有玩够。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琢磨,才理解这个原因——因为小源无法理解上课铃声传递的信息,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铃声打断他后,小源还没有进入上课状态。
解决的方式是提前告诉他,“10分钟后你要回来上课哦”。小源对于时间长度颇为敏感。几次训练后,接近上课时间,他会主动回来上课。此外,郭小英还会准备他喜欢的绘本,放在课桌上,吸引他上课。一段时间后,“抗议”行为便不再出现。
根据特殊教育的理念,这些特殊孩子在感受世界时拥有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不被理解后,他们的行为会被视为“规则意识差”“与同学容易发生矛盾”,为此,“影子老师”的专业能力就是“行为分析”和“恰当的引导”,帮助特殊孩子适应日常社会规则。
自闭症孩子家长陈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也是请“影子老师”的目的,送孩子进普校不是为了学习课本知识,而是希望培养其日常生活的能力,能在不同的情境中理解社交规则。
一家融合教育网站上,一些来自昆明、上海、成都的家长在招募“影子老师”的文章中写下了他们的期待,希望孩子“遵守学校纪律”“上课安静”,然后是——“能交朋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孩子能走出特殊状态,和普通孩子一样做好进入社会的准备。但这一心愿实现并不容易。
难找的“影子老师”
在普通学校引入“影子老师”,可以追溯到2012年。2012年9月,深圳自闭症孩子龙龙入读普校,遭到班主任及19名家长联名劝退,理由是他扰乱课堂纪律,影响其他孩子学习成绩。此事引发社会强烈关注及讨论。
经过深圳市宝安区教育局和社会组织壹基金的协调,2012年10月,龙龙回到普通小学入学。当时的应对方案之一,是请“影子老师”(特教助理)入校进行干预,一周三次,专门处理龙龙的各种行为问题,改善课堂表现。
图片来自壹基金海洋天堂计划
据北京市晓更助残基金会理事长李红观察,随着融合教育“全覆盖、零拒绝”政策落实后,许多特殊孩子走入了学校,“有一半的残障儿童目前在普通学校上学”,为此,“影子老师”(特教助理)的角色也应运而生。
但对有需求的家长来说,专业“影子老师”不好找。找不到适合的老师,不少家长干脆自己上阵,进入学校当了陪读。
陈芸孩子的第一任影子老师就是她自己。她的孩子是高功能自闭症,有轻度的社交、情绪障碍,上学时学校建议家长陪读时,陈芸觉着自己有能力也有意愿,便积极报名。
一次语文课堂上,孩子手里搓着洗手液满课室地跑,“严重影响课堂纪律”。陈芸内心无比焦虑,当时几乎是把孩子“拖”出教室的。后来还出现过孩子在雨天出走的情况,当时孩子躲在小区的角落里,不愿回家。
陈芸意识到自己当不了“影子老师”,特教终究还是需要专业老师。第一个应聘的是年轻人,心理学专业毕业,一个学期后,老师辞职了,说“没有在这里的职业规划”。
随后,陈芸加入了找“影子老师”的微信群——家长们通常在上面发布招募信息,面试了好几个“影子老师”,有的完全是特殊教育领域的“小白”,学历低;有的很抢手,“有经验,多年的特教经验,改善多少个案”,但自己抢不到。
郭小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特教助理的职业刚刚兴起,人才紧缺,也没有通用的资质认证、考核方式,的确存在良莠不齐的情况。“我们都是先模仿操作,再学习理论”。郭小英从事特殊教育行业已有八年,2012年,学“康复治疗技术”的她在残联实习,接触了自闭症及听障儿童,由此进入特殊教育康复机构工作,2016年开始担任“影子老师”。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目前国内已有一些公益机构和商业机构开办了相应的特教助理培训课程,这些机构背后都有大量寻求“影子老师”的需求,如上海的“游语教育”机构目前有几十个特殊孩子在排队。但郭小英认为,一些“影子老师”的资质认定是由机构自己创设,“在小圈子里有用,对于学校而言,尚不能作为参考依据”。
陈芸最后聘请了一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当“影子老师”,月薪近八千元,她还给这个妈妈请了督导,进行特殊教育培训,督导费用每月2500元。据李红调研了解,目前北京特教助理每月费用高达一万至一万三左右。陈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听过最夸张的老师月薪为30万元,那个老师经过美国特教教师资质认证,“看起来干预得很好”。
身份尴尬
虽然让孩子“随班就读”的家长们迫切地需要“影子老师”,但身在其中,这些“老师”的身份仍然很尴尬。“游语教育”对“影子老师”的一条普及帖上,写了常见问题解答,第一条就是:“影子老师”和保姆的区别是什么?
郭小英不在学校教师管理范畴,受雇于家长,所以她每次给科任老师提意见,都有心理负担,“担心提得太多了,人家会烦”。
对地处三线城市的“影子老师”何艳来说,她就是大家眼中的保姆。
何艳也是自闭症孩子的妈妈,陪读上学时,她掌握了一些特教技能,在儿子所在学校照顾10个心智障碍儿童。“唐氏、脑瘫、自闭症都有”,何艳说,这些孩子在不同的年龄段,她需要照管他们日常生活,教他们上厕所,穿脱衣服,还要管理上课秩序。这所民办学校没有资源教室,孩子情绪激动时,何艳只能带到走廊里安抚。何艳觉得,这种条件下,自己也难以发挥特教的专业性。
而家长们遇到更常见的问题是,学校拒绝“影子老师”入校。
中国残疾人康复协会副理事长、原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院长许家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影子老师”,也就是特教助理,在现有的官方文件中并没有明文规定,“这意味着难以获得入校许可”。
2017年7月,教育部联合七部委发布的《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7-2020年)》中提到“资源教师”一词。文件称“各地以区县为单位统筹规划,重点选择部分普通学校建立资源教室,配备专门从事残疾人教育的教师(以下简称‘资源教师’),指定其招收残疾学生”。
但“影子老师”并不是“资源老师”。许家成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文件没有提到特教助理,特教助理(“影子老师”)和资源老师,在他眼中类似于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特教助理要求低,具备基础的特教知识即可。“资源教师”要求“能够制定特殊教育教学计划”,属于正式的教师编制岗位,准入门槛更高。
许家成发现,国内的“影子老师”都是家长聘请的,“因为家长的需求,我们才注意到‘特教助理’这个角色”。新的角色令学校难以定义,他们是家长雇用的外人,还是辅助学校教学的“老师”?
广西南宁的一家康复机构和当地一所民办学校合作接纳30个发育迟缓、自闭症的孩子入校,全校有10名“影子老师”在照看他们。该康复机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康复机构会收取相应的康复、陪读的费用,同时也向学校付费。但该学校迄今没有公开招收残障孩子,怕引起家长反对,也担心“(当地)教育部门怎么看,会不会违反什么规定”。
此前,这家康复机构已多次被拒,辗转好几个学校。在康复机构看来,也可以理解学校的顾虑,“毕竟是家长请来的陌生人进入校园,学校也有安全管理的要求”。
陈芸孩子所在的学校曾在更换校长后,要求孩子独立上学,“(如果有什么问题)相信老师可以解决”,但陈芸知道没有“影子老师”,孩子不足以应对学校生活,只好选择转学。
2017年,壹基金海洋天堂计划正式启动全纳教育项目,期望推动特殊儿童进入普通学校学习。几年来联合教育局、学校和家长共同实践,他们发现融合教育从教育部门的政策、资金投入到学校的硬件改善都有明显改善,但最困难的是“软件”。
壹基金海洋天堂计划项目负责人任少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校还需要提供更多的支持和机制保障,“学生入校后,是否有专业的特教老师,是否有专业力量进行引导和支持。”
普通学校临聘“影子老师”
基于目前的融合教育现状,2021年3月,政协委员邰丽华在其提案中建议,明确“影子老师”(特教助理)的身份,鼓励普通学校根据需要临聘特教助理人员。许家成也建议,需要规范“影子老师”(特教助理)的管理,允许其持证上岗。
2017年,许家成在洛杉矶考察时,曾看到一个班级里坐着7个成年人,包括普通老师、特教老师、治疗师以及四位特教助理,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是国内发展融合教育的新思路之一”,许家成认为邰丽华的提案颇具价值,目前特教师资紧缺,而特教助理的培养要求相对较低,“影子老师”或能成为融合教育的有力补充。
许家成建议,“影子老师”(特教助理)的培养可以分三方面:一是康复医疗专业的学生在实习期进入普校,担任“影子老师”;二是开设三年专科层次的“影子老师”专业;三是通过短期培训、继续教育制度等方式。
李红从实践中提出一个设想,她发现在北京一些规模较大的学校,如北京亦庄的某所小学每个年级有10-14个班,其中有特殊需求的学生有50-80人。如果能有多位“影子老师”入校,资源教室里也配备一位资源教师,对接特教助理、康复训练师、心理咨询师等,统筹管理能发挥更大作用。
李红认为,这样的操作并不会给学校增加太大负担,毕竟依照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随班就读的残障学生都有一笔生均公用经费,每年每人6000元的经费。“但还没用到刀刃上”,李红说,据她调研,这笔生均经费的申请使用流程还不够明晰,有些学校没有具体落实。
“无论经费来源还是管理机制上都可以更加多元。”许家成建议。
而“影子老师”郭小英在几年的工作中看到了变化。从二年级到五年级,郭小英对小源的辅助正在逐步撤出,每天形影不离,慢慢过渡到只需要主课支持。学校里的普通老师也越来越理解融合教育,如果遇到多动症、阅读障碍的孩子,他们也乐于向郭小英求教,“×××上课没有状态,是为什么呢?”
目前,小源所在的这所小学,一二年级每个班里都有一两名残障儿童,涵盖多动症、脑瘫、自闭症等多种类别障碍。2016年,郭小英进入学校前,只有家长陪读,此后陆续有3名“影子老师”进校陪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