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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思颖:沙之拥 | 长路专栏:星火杯优秀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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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城市与城市间的沙漠……

赤脚朝圣的僧侣以杖前指,倒在绿洲的边缘。拥抱取暖的逃离者围着篝火永久睡去。他们的骨肉被面目模糊的弃兽撕去在红色血月下咀嚼,空壳则住进长有无数肢体的黑色昆虫。

当我出现在城市入口,人们的眼神传递着惊惧与不解,显然,他们已许久没有见过旅行者。然而我遮住面纱,远远地离开他们。

城市的布局不难辨认。在废弃神殿的一角,我找到了那个人。

和我想象中一样,他不善言辞的眼睛被厚镜片更加缩小,两手按在沾满机油的皮制围裙上,蓄着并不刻意的胡子。

我找到他们时,男子脚边胡乱堆放着零件与工具,背后是一台勉强运转的通信设备。棕色羊毛毯包裹的瘦小人体蜷缩着。

看到我出现,他似乎格外惊讶。也许,他本已不指望有人回答。

我举起手中的药箱,向他和他的女儿示意。接着,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有一张拥抱券?”

六月一日

我们修好了那东西。机械之神在上,谁知道神殿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压根看不懂它的能量来源,幸好只坏了些齿轮结构。我和骆骆每天都在尝试敲出不同长度的声音,骆骆觉得它是乐器,我相信是种便携式武器。

六月二日

骆骆最近总愁眉苦脸,有时见了我就躲开。今天,玩那个便携式武器兼乐器的时候,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她立刻像被石头砸了脚一样跳起来,而我的脸像发烧了一样。这让我很难过。

六月六日

没什么有趣的事。神殿依然严格宵禁,轮到巡逻才可以出门,但等到夜巡开始,夜市已经关了。我想去夜市,那里什么都卖,来神殿的女人们总向我们炫耀她们的红宝石手链、中心城作家的流行小说、拧上发条就咯咯怪叫的小玩具。

我们的神殿到底有什么用?画图,数学课,解剖课。真不想学这些!

但农妇似乎很羡慕我们,“你们能够直接拥抱机械之神本身”“哪怕在神殿下属的工坊工作也是无上荣耀”。我倒是觉得,即使不到神殿来,编织着花环,种着水稻,也过得很快乐。听说中心城没有机械神殿,他们不学习怎么让物体动起来,却明白另一些东西的运动规律。

六月七日

交易所的完工庆典上,祭司主管们忙着维持秩序,人们高唱“机械,机械!艰苦卓绝,荣光无上,希望尽归机械之神!”,挥舞红旗列队前行。我拉着骆骆去商业街。商人们说中心城的生活完全不同,那里定量发放拥抱券,食物在环城水道上漂浮,伸手就能拿到。我不服气地说,神殿也有足够大家一起吃饭的大碗,但商人大声笑着: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是怎么成为商人的?也许,是像我一样,生下来就被祭司养大,注定是个祭司?

六月十二日

今天,两个人因为私自拥抱关入看守所。我和骆骆负责押送,但他们有说有笑,看起来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不该那么做,哪怕是为了身边的人呢?”回来路上,骆骆自言自语道,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她崇拜的大祭司本人。

我的病人有双忧郁的棕眼睛,模糊在眉骨和睫毛的阴影之下。她偷偷观察着我,像观看橱窗里的糖果,像观看柜子里的长裙。我能感觉到,她的父亲并不了解她。但现在,我只需确认她的症状。

“她有什么症状?发热?”连日重复发送的讯息里,只提到了这一点。

“高热最近才有。但她告诉我,两个月前就有发烧的感觉。”

病人轻轻颤抖了一下,看来她父亲没说错。

“还有呢?”

“上个月初晕倒在家门口,邻居把她救醒那天,她一直说喘不过气。第二天就好了,还说‘今天的空气很清新’。”

从低热,到立即好转的呼吸困难与眩晕,大约四十到六十天。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还有什么特征?”

“这十天……”他谨慎地看向病人,似乎是试图压低声音,“有时会妄想,说胡话,有时又浑身无力。”

不可能。他的描述像科学一样精准。在那种疾病已经绝迹多年的现在,听到如此严丝合缝的描述——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一开始也不太严重,但总担心我女儿……”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应该比我年长,不可能不知道。即使他本人不清楚,这里也是荒丘,没人会忘。

“其他人知道你女儿病了吗?”

“没有。我平时不让她出门。”

“为什么?”

紧邻的街道,几个打水归来的小伙子说说笑笑跑过,他们跋涉数里的肩上,除了挑着木桶,还淌下如油如蜂蜜的汗水。

“……她是个天才。我想,她应该专心工作。”

六月二十日

天哪。天哪。我得好好冷静一下。

今天的夜巡,在广场喷泉多待了一会儿,巡视到大水渠的时间比预定要晚。大水渠是城市重要的水源,也是圣地。水声一如既往平稳,但还要到上方确认没人搞破坏。骆骆怕高,总是我上去。

刚爬上梯子,就听到有人说话,我差点掉下去。

“机械之神会在需要的时候拥抱你。”

每个人都熟悉这句格言。不论面对信众,还是面对自己,我们都这样说。但,那说话的女人让我感到无名的恐惧。接着,离她很近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像融化的沙子。

“我不要什么神灵……我现在只要抱你。”

我的肺好像被压碎了。骆骆的面容突然在眼前浮现。

我知道马上要听到更令我害怕的话了,身体却无法移动。我忍不住听他们继续低语,听他们身体接触的声音,突然,灯光刺向这边。

我这才如梦初醒,举起手灯晃向两人,却发现女人的脸正是我们的大祭司!

“出什么事了吗?”骆骆的喊声。我的喉咙像被堵住,无法回答。大祭司也愣在原地。

大水渠的水汹涌着。

脚步声渐进。我忽然意识到了,我大喊:“快跑!跑啊!”

大祭司的男人拔腿就跑,一脚跨过渠水,还把水花踢到了她身上。大祭司愣了几秒才跑开。他们努力保持平衡的身体像两条水草一样可笑。

六月二十一日

我知道,我不是为大祭司喊的。我才不在乎她被人发现呢。但不能是骆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到,也没法对她说我听到的东西。一想到这些我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拥抱会直接导致‘沙红热’的传播,而拥抱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晚,大祭司的声音在头脑里吵得我没法入睡。

六月二十五日

神殿门口站满了人。他们是下属工坊辞退的第一批工人,许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机械之神开恩”。

最近,我们处理了比平时更多的文件,大多来自中心城。其中一份忘了加封,我偷偷打开了它,里面有份中心城文的方案,只有题目以双语写着:“关于红旗城产业改造的规划”。

六月二十六日

我们远远地看着担架抬进神殿。人们低声交换着不能提及的名词。大祭司沉默地在大厅里踱步。

我坚持和病人单独聊聊。她父亲警觉地追问了许多问题,没想到他比我想象中更神经质。最后,他同意带她出去,只不过,需要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病人那困兽般的眼,她因恶寒发抖时抱住自己的姿势,总让我想起往事。但我提醒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它不可能凭空出现。在约等于法外之地,拥抱毫不受限的荒丘,假如有沙红热的携带者——

计划必须改变,我的确渴望拿到拥抱券,但无论怎样……

首先,和你的病人建立信任。我默默重复在中心城第一医师学院学到的要领。

“我接到你们的信息才来的。”我试图打开话题,“我以为这边没人懂得修那东西。你父亲手真巧。”

她点头。我的判断没有错,她想必是依赖和崇拜着父亲。但是,她难以察觉地笑了笑。

“是的。不过,是我修好的——材料是从中心城带来的。搬来的时候。”

中心城。这能充分解释她父亲对她疾病的无知,他有多余的拥抱券来交换医疗服务,以及……他抱持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对眼前病人的感情更复杂了些。身为医生的理性在警告我,立刻告诉他们实情,找出传染源。可是,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少女?

“父亲不让你上街?”

她正谨慎而好奇地左顾右盼。听到我的话,像夜里被吓到的谷仓小老鼠般缩了一下。

“是的,医生……我身体不好,不能单独出门,以前倒不是这样。请问,这和我的病有关系吗?”

“当然,当然。我需要知道你的生活习惯。”

“我想也是。噢,请别误会,医生,我只是好奇。”

她看起来是无条件地信任了我。其实,我早该料到这样。

无关紧要的话题,她的名字,我的名字,这里的生活。她向我问中心城的事,我一一作答,“我们中心城……”,就像刻在本能里。

“医生,你为什么想要拥抱券呢?又为什么跑到这儿来?路上可危险了。”

她那想知道一切的声音,努力看穿一切的表情,都让我一再吞下本该直接说出的话。而对于这个问题,我唯一可说出的只有冷静的作答。

“只要有拥抱券,就能拥抱任何一个人——无论对方是否愿意。”

而那人仍在荒丘。

六月二十七日

没能阻止他们继续静坐。没人知道沙红热究竟通过什么传播,人群聚集会不会导致疾病。

但手忙脚乱的事已经够多了。今天又有四个病人,都发着高烧,一个是被辞退的工人。他妻子冲进大厅,掀翻临时保护栏,指着大祭司的脸骂她说“为神殿奉献者必将得到报偿”全是谎话。

六月三十日

他们把交易所门牌摔下来砸得粉碎。不知谁把产业改造的计划传了出去,妇女们流泪颤抖着祈祷,男人们咒骂着中心城的官员。

“我为机械之神奉献了一生!”双手发抖的老者,站在高台上展示身上的伤疤。

神殿的门紧闭着,我们担心人群冲进来。但门总要打开,因为这里是城里唯一收治病人的地方。大祭司主持成立了医疗小组,我们这些学徒分到后勤部门。

七月一日

七月二日

七月三日

这几天总是习惯性提笔写上日期。但根本没法写日记。

七月六日

今晚,整座神殿都听到哀号。他胡言乱语着许多名字,夹杂着脏话、祷文和技术参数。后来,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不像人类,那种像动物哭泣又像地狱燃烧的声音被大厅回音,像是从头顶浇下的末日。

神殿中的一百零五个病人,看护他们的三十二位医疗祭司,以及负责烧热水的我们,都在恐惧中无法镇定。人手根本不够,而大家都连轴转了数日。我太困太累了。抱着热水桶路过门槛时,我摔了一跤,滚烫的水泼在地上,我害怕地尖叫起来。骆骆立刻跑过来察看我的伤势,我躺在她怀里哭了。

骆骆给我涂药膏时,大厅里的哀号还在持续。而后,在忽然一声哨音般的长号后,死寂降临了。

临终看护他的祭司,从大厅另一端跑过来。她发出像笑又像哭的声音,摔倒在我面前。她身体扭曲成怪异的姿势,伸起头看向我们,我看到她无法形容的表情。

第一个死去的病人。疯掉的祭司。

七月十日

昨天,一个祭司为病人擦洗身子,那病人突然坐了起来。

“抱我啊!机械之神!为什么不抱我!”

祭司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病人紧紧抱在怀里。

今天,她发起了高烧。

七月十三日

两个祭司逃了。

我不想让那些人带走骆骆。不能让她去照顾病人,不能……

七月十四日

大祭司心不在焉。她最近总这样,但今天格外明显。后来我明白了,因为当我一如既往路过厨房时,没有看到大祭司的情人。

他逃了。

七月二十日

病人越来越多。已经没人有闲心去管游行人群了,昨天,他们烧了城市中心的机械之神雕塑,大火引燃了木匠工坊。许多人逃了,更多人死在沙漠里。

我调到大祭司的办公室。每天,她每天写信求援。信件像白纸一样寄去寄回,但中心城的人终究没有来。

新回复的信上写着:我们早已接到举报,知道你不可原谅的行为,也知道在你们城市普遍存在的违规拥抱,对此深表遗憾……我折起了信纸。

我从窗台看见大祭司的离开。但我不打算追。

我终于可以去中心城,但已经去不了了。站在骆骆面前,我已经快控制不住胡言乱语了。

原谅我,机械之神啊,原谅我。我犯了罪。大祭司犯了罪。我放走了她。现在,我要犯比她更深重的罪了。

治疗进行了一周。我凭经验配了些药,她的症状有所好转。那位沉默的父亲脸上还是没有笑容,但紧皱的眉毛略微松弛了。

今天,我头一次见他出门工作。我不知道他们靠什么为生,但看到几乎空荡荡的柜子,以及满地的工程图纸,我想,她生病后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

我理应对他们说了,她开始整夜整夜不睡,注视天花板,忽然又痴痴地发笑。但我说不出口。因此,我必须看着她。不能让她拥抱任何人。

她有头天生的卷发。只是,住在风沙如此之大的荒丘,又缺少护理,她的头发随意扎着,末端遍布打结和分叉。

“我来给你梳头吧。”看着她的头发,我忽然自言自语道。

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太唐突。没想到,她抿起嘴来,点了点头。

很久没给人梳过头了。我小心地将梳齿插进少女的秀发里,为了掩饰紧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平时一个人在家,都做什么来打发时间?”

“看我的邻居。有时他们真有意思。”

“他们拥抱吗?”我重新紧张起来。

“拥抱?不。他们太忙了。他们在城外有一片沙地,沙地很难种出东西来。每天要在地里从白天待到晚上,回来只能休息。他们没有力气拥抱。”

我的病人今天说话格外多。她父亲说,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我看并非如此,她是找不到人说话罢了。她会花整个半天的时间,追问我开车路过深水隧道,从窗玻璃跳水逃生的经历。

我好像扯着她的头皮了。但她很乖,她只是坐着听我说话,然后回答。有时回答很简短,有时扯出她自己的长篇大论。她读很多书,懂的比我年轻时更多。

“我们去散步吧。像第一天那样。”她忽然提出了请求。

我们走在夕阳的城市。她踩在路边的废弃石块上,那是神殿大花园的遗迹。我想提醒她注意安全,但伸出的手终究收了回来。

她注意到我的动作,从半人高的石块单脚跳下,忽地落到我面前。

此刻,她眯起眼看着我,我感到夕阳的红色在我脸上烧。

“医生,我喜欢你的皱纹。”

她的视线在我眼角徘徊了一下,接着,她轻盈的身体从我身边抽走。我感到我的灵魂也被抽走了。

我默默跟着她前进。夜色降落下来。

“我妈妈……”

她双手背在身后,两只小拇指在手心里按了按。

“她去世的时候,我得了场重病。那之后,爸爸就不让我出门了。”

她的声音有种时间回溯的悲伤感,这将我更巨大的悲伤从时间之海打捞而起。我控制住几乎泛滥的情感,轻轻“嗯”了一声。

“他一定很怕失去你。”

她没有回答,或许是默许了。

“妈妈在痛苦中死去,死前一直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像是在祈祷……后来有天,在梦里,我见到和妈妈一样的天使,天使紧紧抱着我,我的身上好热……”

她突然停下来,我也停下来。我抬起头,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墓。

我到了中心城,立刻被隔离起来。因为我来自‘荒丘’。

来往的人谈论着新发生的事,直到最后,一个人提起关于荒丘的笑话,他们举杯畅饮。

隔离期间,我帮检疫关口做些简单工作,他们发现了我接受的教育。

隔离期结束,我作为见习医生,治疗拥抱监牢中的犯人。人们都不愿接近他们,没人想被传染。

头一次见到电报机,但我立刻认了出来。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们亲手修好了那台一模一样的机器。

出于好奇,我问同事,造这东西除了机械还需要什么知识。

“机械?这个时代,谁还用得上机械?中心城早就想淘汰他们了。”他并不知道我来自哪里。

我的市民级别不够,只能以医术交换。住在高级街区的人每周都有一张。

一个男人告诉我,治好他的狗,就给我一张拥抱券。

我开车穿过暴雨的城市,冲下隧道时,我全力祈祷,但车还是熄火了。

水淹上来的时候,我想起死亡。而后,在几乎窒息的空气里,我想到了你。

我不知道是怎么逃出去,又找到他的。我抵达时,雨已经停下,阳光温暖地洒在牵狗的男子身上。他告诉我,邻居治好了狗。我不死心,问他,“你的邻居打算抱谁呢?”

他耸了耸肩,“谁知道?他的狗,他的毛绒娃娃,他的水果罐头——反正,总不会有人真的拿拥抱券去抱别人吧?在这里,根本没人需要拥抱。”

我知道那一天会到。即便这样,对我来说还是太快了。

我告诉她的父亲,今晚不要入睡。他久受折磨的双眼闪过心领神会的悲痛。我这才想起,他是个经历过丧妻之痛的父亲。

面对着天花板,我知道自己睡不着,但还是努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我没法坚强到陪着我的病人,让我再做一次那样的事,看着她抛下我。

我知道她在荒丘,但我仍拿不到这一张拥抱券,一如十几年里不断失败的尝试……

梦中,我被那声音唤醒。

“医生……”

我不能睁眼。我不能面对这样的事实。

“医生。”

但我睁眼了。

我看到了,我正在看着。

“骆医生,请抱一下我吧。”

她的脸颊被高热烧得鲜红,双眼像两盏满月。

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她是多么无辜的孩子。她是多么无知的孩子。但我无法拒绝。

梦中的天使。我的皱纹。即将死去的少女。我颤抖着离开床榻,伸手去碰她的肩。

疾病让她瘦得棱角分明,她的肩好冷。我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双手紧扣在她背后,用力拥抱着她。

“我终于……醒着抱到了天使……谢……谢……”

她的温度是如此真实。我试图对她说话,我试图将她抱得更紧。

而后,从我的指缝中,漏下一缕又一缕的流沙。

我再次睁开眼。我的怀中空无一物,拥抱的触觉消失了。流沙落在我脚下,月光照落在沙上。

逃出红旗城时,我们见到许多相拥着死去的人。

不论在哪里,我们已经见了足够多死去的人。我们不愿去想红旗城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最后一眼看了它,我出生的地方。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忽然,我感到身后的人靠近了我。

她从背后抓住我,我排出肺里仅存的空气,轻轻吐出她的名字。

我一直想拥抱你。她的气声在我耳畔吹过,我的头脑仿佛被整个摘除。

她苦苦哀求着我:骆骆,都到这时候了,即便这里没有人在,我们也不能拥抱吗?

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的,她的温度持续不断传到我身上,像我的后背紧贴着正在沸腾的铁水,我感到口渴,我开始手足无措,我知道我的身体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高热。

“等我们到了那里,等拿到拥抱券……”

其实我心里清楚,即使我们走到了中心城,要拿到拥抱券又谈何容易。即使我们走到了中心城。

……“拥抱会直接导致‘沙红热’的传播”,大祭司的声音像雷电般唤醒了我。

我害怕地推开她。

我推开她,牵着她的手前行。我们感觉到彼此手指的力量,知道彼此还有话没有说。但我无法回头,我无法回头看她。

黑夜降临,大风沙将我吞没,我感到手中紧握的力量松开,我试图回头,但是大风沙将我陷入更深的黑暗……

醒来时,我到了中心城,孤身一人。

我想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睁开眼,眼前空无一物。

梦中的触感还留在手上,但我知道梦仅仅是梦。我不愿去确认我的病人有没有熬过这一晚。

走出门时,我见到她的父亲。他背对着我,面向着大水渠的遗迹。

“她母亲从前是这里的大祭司。去世前,让我把她的骨灰撒进这里的大水渠……可我根本看不到水渠。所以我把她的骨灰撒进了沙漠。但这地方很好,至少比中心城好。”

他转过来,对着我说话。

“……她母亲去世后,我们搬到这里来,她总是那副样子。幸好有你在,医生。我已经很久没看到那孩子笑了。”

我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

他是个坚强的父亲。他有着通红的眼眶。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事了。我马上就收拾行囊回去中心城,我马上离开,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做交易拥抱券的任何尝试——

“拥抱券在神殿的密室,密码是她的名字,你去取吧。”

我沿着已经风化的台阶跑上神殿顶端。一路上,破碎的墙面与机械之神装饰线条刺痛着我的眼。如果不是她父亲告诉我,我根本想不到那里还有密室。而如果不是碎裂的墙面和他的科学知识,他也不会发现。

我打开盒子,里面装满了文献、卷轴和碎纸片。在这些破烂的底部,我见到那张拥抱券。我紧紧攥它在手中,这薄薄的一张纸……

她在荒丘。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我站起来,我知道这需要花些时间。我抓起那些旧文献,准备包好我的拥抱券。忽然,一个熟悉的名词跳到眼里。

“沙红热”。

写着中心城语言的封面。不,我仔细辨认,认识和不认识的词汇混在一起。

我坐下来,开始读这篇文献。

■■渴望拥抱而得不到,就会患上■■‘沙红热’的疾病。

在■■初期,若能给予适量拥抱,则病情会得到■■。但到后期,即使拥抱也无法治疗。

……

最终,病人会在高热和谵妄中化为沙粒。病重时的拥抱会加速这一进程。

……

病情潜伏期■■■,有些病人会在短期内进入■■后期,另一些从最初■■到死亡可持续数十年。

……

我们■■了拥抱券制度,为了保证那些得不到拥抱的人,也能及时得到治疗……

……

我翻到文章末尾,这解释了不能完全读懂的理由。它写于一百多年前,那时,现在的国家尚未建立。我不知道中心城的官员们是否读过这样的文献。

不过,对他们来说,读过与否,好像也不重要。

“拥抱券是对我们种族存续至关重要的制度,它的诞生是为了对抗一种致命的疾病”,这是对的,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它错得太远。

我把文献交给那个悲痛的男人。我问他懂不懂中心城的文字,他点头。但他显然没听说过沙红热。

我戴上面纱,从城市的出口离开。

人们目送着我,和我自己一样,他们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也许我死在沙漠中,也许我抵达中心城,也许我回到荒丘。但无论到哪里,我都得不到红旗城失去的那个拥抱。

“机械之神会在需要的时候拥抱你。”我双手伸向天空,跪倒在地。天空沉默。

(本文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优秀奖)

作者简介:韩思颖,就读于四川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游戏爱好者,常年热爱创作,进行科幻创作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