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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畅:匮乏 | 长路专栏:星火杯优秀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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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着彼此的手臂,

去看著名的悲剧。

拙劣的曲调

业余的演员!

她掏出手绢,

我拿出嗅盐。

沉默

我们审视彼此的双眼。

——查琳(2074-2110)

“ASV评测量表结果。”机器助诊提醒道。

“在这儿。”周卫伸出二维码,滴——悦耳的提示音,带来无缘由的满足感。

“好了。”助诊说,“医生正在分析……”

“您被确诊为干眼症候群。”助诊的机械音宣布。

“我明白,我明白。”周卫急切地问,“那么怎么治?”

“提列克,一日三次……”

“不,申请向医生询问。我不吃那种药。”

“周卫先生,您说。”医生的声音从助诊机里传来。

“是这样的,我呢,是药剂专业的。提列克副作用大,疗效差,我是知道的。而且我……”

“那您也该知道,干眼症候群是一种现代的高发病,机理还没有完全明确,与遗传,环境和情绪是有关的。环境我们没有办法解决,但提列克作为情绪调节药,能够预防这种疾病的心理障碍并发症。”

“但是,副作用……”

“您不用过度紧张,干眼病并非都会恶化,我们不严格主张药物治疗,如果没有严重影响您的生活,再观察一段时间无妨。”

“这就是问题所在。您得保证替我保密。我……”

周卫咽了口唾沫。

“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得去参加葬礼。”

母亲。一个小山般胖乎乎的寡妇,沉默如新冷战的国境线,愚昧如喋喋不休的老母鸡,却又慈爱如水温三十五度的城市泳池。五十三岁?还是五十四岁?她最大的娱乐是看着周卫成长为一个差强人意的普通人,结婚,生子。他若产生任何超出或低于凡人的想法,她都会大为惊恐。这种神经质中,六分是她的本性,四分是出生于新冷战时期的影响。

她的动脉壁上有一道裂隙,每当被同事嘲弄就隐隐作痛,最终要了她的命。

“哦,我明白了。”医生的语气里不知是一丝怜悯,还是戏谑,“道德义警。我作为医生只能提供医生的建议。这里有个患者互助群,你加一下,说不定有帮助。”

【歌二度】已扫描二维码加入群聊。

【。** 。】欢迎!新人请看群文件。

《我能帮你流泪》……《一百个世间悲剧》……《真实的惨剧(配图)》……《你我都生活在怎样的地狱》。

【歌二度】群文件的我基本都看过,好像产生耐受了,没有用。你们怎么处理的?

【红】没那么迫切就不急着处理。急着要的话私聊群主,让他审核你,通过的话有私人资源。

“你是情绪型的还是病理型的干眼?量表截图证明一下。”群主道。他的id是【。** 。】。把星号看成眼睛,那么两个句号就是两滴眼泪,大概是这样理解的。

“做过量表,我是情绪型的。”周卫说,“为什么要审核?”

“你不知道吗?大群里有道德义警。有的是之前没审核出来的真人,有些是A-Tech的机器人,小心为妙。驾照截图发一下,证明你是你。”

“还要审核什么?”

“通过了。明天晚上六点,莫莉冬市中心影城三楼,包场放映,都是能够调动情绪的影片。入场交费200元。”

周卫本该如母亲所愿成为一个普通人的。他没有哮喘,不对花粉过敏,从未摔断过骨头;健身,但不炫耀肌肉;在校成绩既非第一也非倒数;工作,清闲而待遇尚可;恋爱,未婚妻门当户对。可是,在他27岁那年,却成为了“世界干眼症候群患病率高达32%”中的一个数字。他失去了眼泪。

罗密欧与朱丽叶可笑起来了,看着他们赴死,他在剧院冒汗,如坐针毡。哈姆雷特可笑起来了,古代英雄的自言自语,实在是难以拨动现代人的心弦。描述一位母亲在地震中绝不放弃自己儿女的催泪长片可笑起来了。周卫的母亲真的有这么爱他,倘若他死去,母亲也不可能活着。但他偏偏不想被任何人惦记,也不想惦记任何人,包括母亲在内。最好所有人都各干各的事情。他理想的生活状况是这样的:对着机器传声筒工作,不必见到自己的客户;扫二维码,在无人超市买菜,只做给自己吃。

“看电影的?这里交钱。”

“你是群主?”周卫惊讶了半秒,“竟是个年轻女生”没有说出口。她穿着廉价衬衫,化着时下流行的妆容。

“马上开场了,这边。先填表。”

你是否常常思考一些高深的问题?……你是否出门时喜欢走在他人的后面而不是前面?……你是否对亲属怀有怨恨?……根据这些问题,周卫看着她熟练地计算出一个福斯特坐标。“第三象限,你去4放映厅,看《鲸落》。”

这是一部20年前环保主题的动物拟人动画。主角是一头不幸的白鲸,想要回到家人身边。每当它试着鼓起勇气做些什么,就会出现恰到好处的噩运,佐以悲情的BGM。它的母亲死了,它为母亲送去食物,妄想母亲还活着,眼神在海水中震荡。声优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隔壁的座位上有人抽出纸巾的声音。周卫深吸一口气,觉得很是嘈杂。

主角被人类无理由地伤害,割下背鳍。这一场面展示得格外细致,主角哀哀恳求,仍无法阻止自己变成一个残废。它尖叫着,气泡从口中冒出。血液扩散,骨肉分割,无能为力,BGM愈发悲情。左手边的一个观众掏出一把小刀,喘着粗气擦向自己的胳膊。忽然他尖锐地吸气,“疼!”他喊叫。然后更加大声地喘息起来,发出好像是嚎哭,又好像是犬吠的声音。悲剧发展到了高潮。静脉血滴落的声音,眼泪洒落的声音,配音演员歇斯底里的声音充满了空气。

“有效果吗?”周卫走出影厅,一时被外面的光线所炫目,他听到群主在问。他摇了摇头。

“真遗憾,这部影片曾因过于使人共情被定为r18。这都没效果吗?”

“完全没有。”

她摇了摇头。“你跟我走。”

在经过了一串灰黑色的街道和艳俗霓虹招牌后,二人来到了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居民区。

“这是你家。”周卫说。陈述句。

华灯初上——讽刺句,因为除了路灯,周围的楼层全都暗着呢。这是个幽灵小区,烂尾楼盘。周卫对于这女孩唐突地把自己带回家有些疑惑。不过,尴尬的该是对方。

“你觉得怎样?想要抽烟,可以。水烟也可以。但不要在客厅抽。是合租房。”

没贴墙纸的客厅在白色灯光下显得颇不近人情。

“我不抽烟不喝酒。”

她歪了歪嘴,仿佛在说“那还是个男人?”。

“那个电影对我也没效果。”她简短地陈述,点上一支烟,“福斯特归类法,视听疗法,虽然不被承认却有用。但会耐受。你也一样,对吧?”

她故作姿态地翘起香烟屁股,呼出烟雾,仿佛在说“这才算个女人”。

“是的,该疗法只能救急,且对长期康复不利。只是刺激我们贫瘠的大脑消耗所剩无几的情感来产生眼泪。会极其迅速地产生耐受,而且上瘾。”他条件反射背诵起病理学考试内容。

“我曾经想当个药剂师,后来被道德义警毁了。”她愤愤地说。也许是装出来的,只为了显得自己强硬而叛逆。也许她只是单纯地没考上,被道德义警毁了听起来更帅气。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常年兼职道德义警。”他答非所问。

“才怪!”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道,“今天坐你边上的那个,哭掉了一包纸巾的家伙。她就是个道德义警。干眼征不是关键……”

“是啊。”——患病率高达32%的干眼症候群并不在道德义警的管辖范畴。他们负责的是“防止非道德言行影响他人”。被道德义警揪出来宣告既不会罚款,也不会坐牢,只不过会“上公示网站”。作为影响他人生活的不道德分子,得虚心接受任何人的转发和批评;试图回嘴的人只会被批评得更惨。成为道德义警既没有报酬,也没有特权,需要通过严格的考试,从而得到一个荣誉头衔,显示在电子身份卡上。

他不无得意地引用:“道德感就是优越感。”

“查琳。著名诗人。可他磕嗨了自杀了。”

“你懂得还挺多。”

“哦!你喜欢查琳,你就是我的知己。”她自大地叫道,“你不会有妻子吧?”

“未婚妻。”

“你没吻过她吧!”

“没有。”

“那你可以吻我了!”她欢快地说,“‘让我们一起背叛吧’!”

可别这样了,他心想,道德义警造成最严重的后果可能是“老乔治”,一个老虐猫癖,地下室堆满了猫尸。老乔治有天走出家门,发现每条街道都在唾弃自己的小秘密,当场吓死了。道德义警一战成名,并获得了正规的荣誉头衔。啊,或许应该是“林如”才对。一个婚内出轨的人渣,他被道德曝光后,单位开除了他,自杀了。或许应该是“玫辛”,她因为同时向两个男孩表白而被义警抓到。她已经改名换姓,更换学籍,此刻大约正胆战心惊地度过新的生活。或许是撒加,奥尼,凯伦,孟其,聚会放了好友鸽子?使用了盗版办公软件?推倒公用自行车泄愤?行车摁了过多的喇叭?

“我在吃提列克,要避免无谓性接触。”他撒谎道。他并不想自己和这个开朗到略显疯癫的女孩子有进一步的交流。原本,他寻求治疗的理由就是避免道德失格,没必要因此而罪加一等。

“彼此。我在吃锂盐。”她回呛到,“你个怂包。这么说来,上床也不可咯?”

“不行。”

“你还挺忠诚于那未婚妻的嘛。告诉我,她喜欢查琳还是泽诺克,喜欢卤味还是辣味,喜欢蓝色还是灰色,喜欢跟随还是领路。”

“你也太八卦了吧!”

“彼此!你要是正经人,为啥要跟着陌生女孩回家呢?”

周卫无言以对,女孩大获全胜。她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并且挑衅般地脱到还剩最后一件单衣。

“我中学的时候有些很讨厌的好学生,天天讨好那些老师,一个两个都是道德义警候选人。不,现在想起来他们也没那么讨厌。……总之,不管怎样我就整了不少恶毒的笑话来编排他们。”

她吐出一口烟,“然后我以校园暴力的罪名被‘道德失格’了。想听吗,那些顺口溜。”

他点了点头。

“‘大冬瓜,白裙子,张*德,长麻子。’”她说。

他摇了摇头示意对方别继续了。

“这故事你信了没?”她忧郁地说,“不过说不定这都是我编的呢,我真正退学的原因是精神障碍,或者我就是那个向两个男孩表白的‘玫辛’……”

“你知道吗,人们患上干眼病的原因其实是城市的光污染……”

周卫还真知道。他毕业论文就写的这个,顶住了导师们的狂轰滥炸。干眼症侯群,一种神经-生理-心理疾病,多发于20-30岁。病因为电子产品光污染所致的泪腺退行性变化,以及脑部额叶的电生理紊乱,主要表现为情感淡漠,尤其难以理解并产生悲伤,流泪困难或无法流泪。

“你其实不感兴趣吧。”她说。

“嗯,要不然——我就——该回去了。”周卫说。

“等等!”她说,“你还没告诉我,为啥你急着要眼泪?”

“我母亲死了。她很爱我,为我牺牲了许多。亲戚们都看在眼里。在葬礼上我应当哭泣。”周卫干巴巴地说。

她深吸一口气,发出夸张的嘶声,然后笑得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

“假如我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那明天就会被挂上道德失格公示网站,‘她为他付出一切,他竟没一滴眼泪’!”

“你真的怀念她?”

一点也不,周卫心想,但我应该怀念她。我是吃她的饭长这么大的,我是因为她牺牲了好工作才得到好学位的,我是因为她诞生的。可我不了解她——除了“母亲”以外的定义;她不了解我——除了“儿子”以外的人格。她把一切奉献给了我,我从未要求过,从未要求过。

“你等着。眼睛闭上。”

厨房的方向传来乒乓的声音。然后,拖鞋声绕到了他背后。

“现在你睁开眼,往天花板看,不要看我。惊喜。”

他的眼睛感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贫瘠的泪腺猛然抽搐,挤出了所剩无几的眼泪。

“洋葱!”他说。

“反正你只需要撑过一场葬礼,那就没必要更复杂的办法了吧?”

“但是,我没法揣着洋葱去葬礼……”

“蒜氨酸酶才是关键。接着!老古板。”

一个小瓶子到了他的口袋里。小瓶子的外面写着“苄达赖氨酸滴眼液”,里面装着稀释除味洋葱水。女孩没收他一分钱,她外放起《诙谐曲》当逐客令。人们称她为毫无下限的活跃异类,泪水追逐者群的妓女群主,无私奉献资源的叛逆小卒,一个恶毒且自私的精神病人。不规则的碳酸锂治疗使她的脾气像布朗运动一样随机,四个月后她就会被道德义警举报,进了精神病院。可喜可贺,她的两个室友早就受够了她的喜怒无常,这已经影响了她们的学业。

“她,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学业,放弃了美好的升迁机会……”

他在衣兜里偷偷把药瓶的盖子拧下。然后他把瓶子攥在手心,巧妙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为了照料儿子的起居,她牺牲了一切,即使是心脏的大动脉……”

说谎,周卫心想,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母亲过好她自己的生活。倘若自己从未诞生,那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多么善良温柔的母亲啊,没有人会比她的儿子更悲痛了!……”

几滴洋葱水顺着掌纹滑进周卫的眼角。他嚎啕大哭,作出悲伤的模样。见状,严厉的长辈和亲属们也擦拭起眼角。隐形的道德义警们满意地点了点头。人们如同悲伤的波涛,都伴随着哀乐而起伏。

周卫妄想着:此时此刻,昨天那个看《鲸落》而痛哭的道德义警,大概正顺着逼仄的小巷回到她的家。她给了蓝白色棚屋下收废品路的乞丐一元钱,然后取回白色的床单,晒到橘色阳光烘烤的楼顶平台。

(本文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

作者简介:沈子畅,2000年生,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在读。世无永恒之物,亦无不坠之辰,个体渺小如砂,生命轻盈如苇。但故事却与未来互为映射,既能成为安乐的避风港,也能成为双手的延伸、跨域的桥梁。所以,我希望成为一个讲故事、有听众的遍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