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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川:海国遗书 | 长路专栏:星火杯优秀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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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晕。

是风暴!

我睁开眼,船舱视窗外漆黑一片。彻梅钻进舱来,敛裙坐在床边,用手背抵一抵我的脸。她的手很凉,我抓住她的手,发现是我的脸滚烫。

我叫瑞卡多·佩恩,威尼斯冒险者,眼前的汉人姑娘是我的学妹,彻梅。彻梅红着脸把手抽走,晃一晃牛皮水袋,出去打水。

水下行舟,舟很稳。我有些恍惚,出舱看时间,滴水时钟正中央的圆柱随蓝色水流循环慢慢转动,现在是丑时,午夜。

第一船室内,两个中年男人正在聊天。

“不睡了?”

说话的是我的老师,马可·波罗。此刻他正倚在软榻上嚼着鱼干嘬酒。

“放心,老陆没喝。”见我盯着酒,老师冲我摆摆手,又用汉话对老陆说:“瑞卡多是个傻小子。喂,老陆,真的不来一杯?”

“陆先生,刚才,船是晃了,对吧?”我打断老师,向老陆求证:“感觉很像第一次乘船时,你所说的……海中余震。”

“放心,小哥。”老陆用沾着鱼肉屑的手指挠了挠头发,道:“咱们沦波舟,硬得很,撞上余震也坏不了!”

这是我第二次乘坐沦波舟。舟里没有水手,却能悬浮海底,内部换气。我凑近红木控制杆,细看旋钮,这时,彻梅走进船室,将水袋交给我,望了一眼他俩,弯腰抱走了酒坛。

“啧啧,这孩子,当年才这么点儿大。”老陆比划着,起身看了一眼监控串口,抢过我的水袋,回到软座上去。我正要夺,老陆斜了我一眼,道:“对她好点,知道不?要没有她,就凭你俩,能请动咱们海国的沦波舟?”

老师赔笑,示意我再去取酒来。我刚抬腿,听背后传来老陆的叹息:

“也不知赵栋当年放她跟你们走,是对是错。”

所有相遇都是主的安排,我对此深信不疑。

去年,我随老师乘船到东方游历时,遭遇了风暴。时值寒冬,风暴突然,海底震动过后,天地忽暗,海面由蓝变黑,天海一线。我不顾老师叫喊,跌跌撞撞跑到船舷,看到远方近处,海底不断涌出透明气泡,整个海面仿佛煮沸的水。白色海沫推挤,海下传来龙一样的低吼。

过来,瑞卡多!老师将我向后一拉,我们摔在甲板上,船舷被削开一个切口。眼前升起一面巨大的黑色海墙。是海啸!海墙压上船来,我们承下一次巨浪冲击,随之而来的是海的巨大吸力。船控不住了,老师抛给我一个绳头,水手们也已做好舍船入水的准备。我抓住绳子,整个人立刻悬空,脚接触到水面的时候看到天上落雨,脚下就是漆黑的海底。

我没死。在舟中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少年。少年乌发黑眸,穿着东方帝国画像里的男子衣裳。见我醒了,将水放在一边,不容分说掀开我的眼皮。正闹着,老师和船长入舱探看。老陆管少年叫阿芥,差他去取些吃食。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风暴已过,船队逃过一劫。

对于异常风暴,老陆解释说近年秋冬已出现多次,待回到海国,会向官家报告。

我敲敲船壁,问他关于船的事。老陆说此船名为沦波舟,以蒸汽为动力,是海国博士历时多年研制的海下交通机械,因海国独立于世外,此船多用于出海探查和采集矿料,不作交通。

这时,阿芥取来几个银色封口的方块和一瓶棕黄饮料,拨开银片,里面装着干硬的点心。原来海上还可以这样保存食粮,我惊叹造物神奇,正拿着银色纸片研究,老陆撞一撞我,道:

“能喝酒吧,小哥?”

我接过饮料,有些甜,像果子酒。老陆叹口气,说他很想念当年陆上的白酒。酒就是要辣的才过瘾。老师应声,然后他们聊起酒来。

我安静地听着,知道我们的船队是被一个叫“海国”的海上国家所救,此刻我们正乘沦波舟在水下航行,前往海国。

直到我登上海国国土,才明白以我贫瘠的想象根本无法构想这个国家。

沦波舟在一个水下海场入库。库门开启,舟门与一处平台相接。通过通道,进入窄箱。关门,箱体上升,门再开时,已到地面。

晴光之下,海国的高大建筑在一色的天海里熠熠生辉。

海国建在海上,是人造浮岛,道路、建筑,皆用金属打造。我俯身敲一敲,并非钢铁,而是一种更密实、更沉重的金属。老师过来拉我,嫌我丢人。正此时,忽然钟响,低沉悠扬,我们同时向西南望去,那里有目所能及的最高建筑。

“那是海国的钟楼。”老陆上前一步。

“厉害。瑞卡多,记下来。”

“这楼里放着咱们苏博士研制的水运仪象台,据说是以水滴计时,一日十二时辰,表盘恰好旋转一圈。每到整时,会有木人敲钟,平时也能精确推知当下时辰。看上面表盘所示,现在正是辰时。”

辰,是东方地支天干的计时法吧?我记下了。过一座钢铁吊桥,来到中心岛。钟楼便是建在此处。中心岛上尽是广厦高楼,好容易有个院子,也都被朱红院墙围着。此处大概是海国的政治驻地,我们冒险者最忌讳的就是妄论他国政事。

来到海国中心的钟楼,楼门口约二百步处,有一尊八层楼高的青铜塑像。塑像自左面部到右侧肋之上都已被损毁,但仍能看出重修的痕迹。我猜这是海国先祖,服饰却更繁复,与当朝衣饰不同。

塑像脚下有个石碑,碑上皆是歪扭的东方古体字,老师竟然认真起来,亲自抄录。

今日尚早,钟楼未开,有些可惜。继续向北,我回头看那塑像,青铜泛着碧色光芒,在两旁行道树中,好似在守此一方。

到东北岛的居民区时,已近巳时,街上行人也多起来。道路繁复,四通八达,大街小巷。繁华街上,杂货铺、首饰馆、理发店、书局戏院一应俱全。刚开门的成衣店,在门口插花焕新的姑娘,透明的琉璃窗口,木人穿着东方裙裳。

老师对戏院颇感兴趣,听阿芥说海国戏剧已有了灯光景片之类,更是心痒痒。老陆却摇头,咱们的戏台是很好看,下面的人却还是老样子,干啥的都有。嗨,实在没劲。

来到居民区,门口有给家养宠物海鸟做义诊的大夫,老陆忽然拍拍我的肩膀。

我正看海鸟,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个戴着半脸面罩的姑娘站起身来,冲我招手。我犹豫地举起手,却见身后的阿芥喊着小梅姐姐,已扑了去。我有些尴尬,余光看见老师正在偷笑。

姑娘揉揉阿芥的脑袋,目光落在我身上,款款走来。我脸红了,老师笑着挡在我面前。那姑娘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少女的好面庞。她笑着向老陆和老师各行一礼,三人彼此介绍。

“这位……”姑娘背着手,踮着脚向老师身后看。

老师把我推出来。

“我……我叫瑞卡多。”

遥远的海浪声中,我看见有雪白红喙的海鸟飞起。少女站在我面前,对我伸出手。

“你好,我叫彻梅。”

深夜,海国上空响起震人心魄的古钟声。我从中心岛塑像边起身,抬头向上看,已是戌时了。

此次我与老师再次登岛,并非是随彻梅学妹回国探亲,而是前来劝降。

老师犯了冒险者大忌。去年离开海国后,我们登上大元土地,一路向北来到元大都拜见大汗。老师被委任官职,一年之后,大汗召老师回都,与他商议进攻海国的计划。原来这一年大汗已将水军编好,他要老师监兵,计划三年内进攻海国,夺其国土。

老师劝他不过,假意答应,以南下备船之名带我与彻梅连夜前往崖山渡海,欲将此事知会海国。

彻梅对此全不知晓,看老师置办的白酒粮种等等,相信我们是陪她探亲,联系了海国渡船,我们才得机会,二次登岛。

在崖山岸边等船时,彻梅在避风口睡了,老师让我为她披衣。

寒冬南国,海风刺骨,我缩在老师身后,想问老师能否拆坛酒暖身,却见老师解开风帽,遥望大海,目光落寞,念了两句祷文,在心口点了一个十字。

“主啊,请饶恕我的罪过。”

“——在念什么?”有人点点我的肩,我还未回头,帽子已被抢去。彻梅戴上我的皮帽,在一旁锃亮的石碑上照看。

好似初见那时的少女模样,晴光海鸟簇拥,明媚的笑容,与在陆上的沉默全然不同。

海国的彻梅才是真的彻梅。

我笑了笑,又感觉有些失落。

“学妹。我有事问你。”我抬头看看塑像,“这塑像,是你们的祖先吗?”

“不是哦,这位先人名叫徐福。”彻梅扶着帽子,绕到塑像前面去, “听哥哥说,这塑像在我们寻得这片海国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徐福是谁?”

“千年前秦国的寻仙者。哥哥还说,这处遗迹或许就是徐福先生建造的呢。”

“海国曾是遗迹?”

彻梅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眨眨眼,牵起我的手走向钟楼:“我用一坛酒换来了守钟苏老头的钥匙。我带你上楼看看呀。”

乘升梯上顶楼。顶楼开阔,只有一间架细长的眺望镜和一间守钟人小屋。门开,寒风扑面,彻梅压低帽檐遮住半脸,来到栏杆边。

此处可以俯瞰整个海国。海国以中岛为心,以吊桥连通八方,分为八岛。八岛以八卦命名。我们乘舟登陆的巽岛在西南,距陆最近;与之相对的东北震岛同样作存放机械装备之用。至于乾南、坤北两岛,主要供海国博士进行轻重工业的研究;剩下四岛则是居民区和商区,国民可往来自由。

“那是什么东西?”我随意看着,看到戏院红绸下的灯笼换成了彩色的琉璃圆泡。

“是新研制的灯吧。”彻梅笑笑,“大概还未普及,就先放在剧院了……因为哥哥喜欢戏嘛。”

“繁华街上,没什么人了。”我从曾经去过的兑岛处收回目光,“乾、坤两个岛上的人反而多起来,海国最近在做什么研究吗?”

彻梅闻言,也伏到眺望镜上。良久,她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地将帽子还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惊,莫不是海国早已知晓元国的计划,正着手反击?老师此刻正在中心岛上与海国皇族议和,岂不是有危险——

“担心你师父吗?色目小哥。”

升降梯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来。年轻人目光凛然,扫过我和彻梅的脸。

“哥……”彻梅喊了一声,挡在我前面。

“老师正与你们议和,对吧?”我直入正题,盯着赵栋。

赵栋并不回答,只道:“小梅,随我回家。”

他的目光里有几分恨意。我不知老师是劝他们投降还是进攻,或者逃脱,但老师必定是游说失败了。老师从来不让我涉足政事,只让我负责记录游历风物。此刻,我有一种无力感。

“主啊,请饶恕我的罪过。”

我想起老师的这句话。

那就让我代老师赎罪。

“赵栋,请让我帮助你。”我说:“只要我能做到。”

赵栋闻言,嗤笑一声,从背后拔出一支小臂长的弯尾黑色长管,对准墙角的旧砖指弯一动,旧砖即刻炸裂,刺鼻的火药味四散,管口在冒烟。

“帮助我,就凭你?”赵栋冷笑,将管口指向我的眉心,咬牙道:“若非你们多嘴,将海国之事告知元贼,我海国此刻何以内外交困?”

“哥!”

就在彻梅跪下求他,我感觉滚烫的管口几乎要贴上我的脸时,我们同时听见了一阵钟声。

分明还没到敲钟时刻。

钟楼在摇晃。赵栋奔向眺望镜,我扶起彻梅。水汽扑面,海腥气里带着遗迹陈旧古老的味道,我看到了远海赶来的风暴。

“海中地震。”赵栋皱眉,紧了紧手套皮扣,“风暴要来了。”

他来到小屋边,直接用肘击碎了窗户,从里面捞出一个四方软包,看到我,又捞出一个扔给我。

“小梅,你去疏散人群。”赵栋瞥我一眼,“你,跟我学。”

我学着他的样子,挑出上面的红色细绳扯断,然后背上方包,一拉右手边的黑色小绳,方包里展开一双细长鸟翼来。我摸一摸鸟翼,并非普通的布也不是纸,而是一种极薄的特殊金属织成。

“没时间发呆了。蠢货。”赵栋已站在栏杆之外,面朝东北,微微偏头对我道:“随我救海……你行的吧?”

说完,他跳了下去。

我心中念了两声祷文,翻出栏杆,随他跳下楼去。

顺风,乘着风翼,我们来到了海国东北的震岛。

震岛只在地上设灯,路旁林立着巨大的机械手臂,暗影重重。我与赵栋辗转来到入海舱口。

在路上,赵栋说这两年异常的风暴越发频繁,皆由海中地震引起。他们虽有推算,今日的风暴却仍提前了十三天,必须下潜一探。我问他为何不让老陆开船。赵栋正忙,没有回答。我看着缭乱的键扭,有些眼花,冷不防一本薄书砸在我怀里,我一看,是一本手绘的水下地图。

“怕死吗?”

我沉默。

“会看么?”他笑了笑,冲地图扬扬下巴。

“大概……”

他留下一个“好”,径直走入升降梯。我深吸一口气,忙追过去。

震岛的升降梯残留着崭新冷冽金属味道。升降梯内除了呼呼的急速下坠声,静寂得令人颤栗。在这样的静寂中,赵栋先开了口。

“喂,你叫什么。”

“瑞卡多·佩恩。”

“我叫赵栋,赵彻梅是我妹。你早该知道了。”赵栋说:“我们是皇族,也是新派,所以马可·波罗先生才会首先选择与我们议事。”

“这么说,还有守旧派?”我有些诧异。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贵族养尊处优,怎会激进求新?”他的笑中带着疲惫,叹道:“大概是逃怕了。求新才能变异。老臣旧党不屑于此……那些老腐朽,还以为海国有今日实力,是靠他们的那些教条。”

我知道他话中的暗指——他之所以能戌时来钟楼上寻妹子,是因马可·波罗被新党拒绝后,转而去寻海国旧党议和了。

“国难当头,内外交困,只会一味求和——看来不论怎么进步,旧党都还是改不了那一副软骨头。”赵栋别开目光,“若无旧党阻碍,海国凭一己之力就能破除天命……”

“什么天命?”我一惊,急忙追问。

他看向我,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突然,升降梯也震动起来,一种类似波纹的声音在颅内荡漾,我感觉眼前昏花,耳内发烫,呼吸紧张,只能扶住梯壁,终于撑到海下,进入沦波舟。

此舟专为探查而设,内外皆由密实金属打造,入目便是主舱,一览无余,没有多余陈设和船舱。

赵栋嘱咐我抓好扶手,坐在驾驶座上。船开,放在手边的图册一点点震动挪移,我能感受沦波舟正在加速。这样的速度,还是“蒸汽”吗?他的驾驶座前陈列着各色键扭,摁下时会发荧光。我想起彻梅所说的“新研究”,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是……”

“闭嘴。”

“……因为是新技术,所以只有你会操作吗?”

“是。不过,还不够。”赵栋竟然如实回答。他低头拨了几个按键,忽然恶狠狠道:“瑞卡多是吧,你是第一个敢扰我驾驶的。”

“太危险了。”我单手翻看海图,“我们现在是在海面之下近千米……你是首领,怎么能亲自下水!”

这时,外面传来船体被撞击的声响。

“抓紧。”赵栋握紧架势杆。

我未及反应,听右侧砰砰两声,巨大的推力险些将我推下座位。

监视窗外,灯光照耀处,黑色气泡,障目飞袭,水波冲击,推来柱一般的巨石。

船就在轰鸣的机械声中飞速向前。

不知多久,终于闯出地震海域,震动声渐远,整个驾驶室内只剩沦波舟动力机渐趋平和的嗡嗡声响,复归寂静。

“是海底地震。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地震……会怎样?”

“不要问这些蠢问题。正巽向,三十三,一百七十九。记下来。”

我在他所指的海图上标注。

“我们已在海国海域五千九百零七洲外。”

“洲”是海国的计量单位,我换算不清,只按他所述,认真标注。

他在震岛时就已说明,我们此行是迎难而上,须在风暴来时前往地震区外的新城标注点查探状况。

我们不再说话了。地震似乎震裂了海底大地。监视窗外,灯光照耀处,没有活物,飘荡着的,唯有黑色碎石和翻涌的气泡。

“瑞卡多。”又是赵栋先开口。他似乎是个不习惯安静的人。他说:“马可·波罗先生用以议和的理由是先进的技术应当归属这个世界。就这个问题,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为什么……”

“看你们色目人是不是都是这样……”他冷笑一声,“兼爱非攻。”

我思考良久,道:“我同意老师的看法。汉皇曾辟丝绸之路……”

赵栋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收回目光。

“我就知道。”

终于,随着刺耳的停舟声响,我们来到目的地。

前方平坦,与方才路上所见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赵栋将灯光开到最亮,刺鼻的机械气味中,我看到前面地上有些堆叠凸起的黑影,似乎是破碎的金属巨柱。

这些巨柱好似千百年前的古老遗迹,在灯光照耀下,切口却又闪着崭新的光芒。

“回去了。”在此处仔细查探过后,赵栋说。

“这是……”

“失败了。”

我听出赵栋似乎压抑着什么。

他以无比冷静的声音对我说:“正巽向,三十三,三百一。”

我正要记。他忽然拿过海图,仔细看了标记点良久,在口袋翻找红笔,没找到。接着,他双手向锤操作台,一把将海图撕了,扔在地上。

“喂!”我起身去捡,舟已重新发出启动的轰鸣。

开始返航。

“技术属于世界,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我没有办法。如今海国天命加身,内外交困,首领只能带头冲锋。我只有这一条路。若像家祖那样遇难便要逃跑,算什么皇族。”赵栋啐了一口,有些落寞地笑道:“我以为你读历史,是能理解的……罢了。”

我曾梦见风暴。

风暴里是那天赵栋对我最后的嘱托。

“我不想让彻梅知道这件事。风暴过后,带彻梅走。”

“这是我唯一的私心。”

“答应我。”

我答应他,也辜负了他。

送我们回陆的沦波舟返航时,彻梅选择跳海与沦波舟同归海国。

我们第三次前往海国,已是两年之后。

海国旧党与老师谈和,答应两年之内举国投降元国。老师上岸后,冒险者伙伴劝老师快逃。老师坚持回大都回禀大汗,让我与水手在济宁府运河处等待消息。这是自投罗网。大汗将老师软禁在鲁地海军营中监兵,我与水手按计划去筹备私船。

我知道老师在为海国争取时间。

他在自己的过错赎罪。

大汗出兵的前夜,老师带着元国水军军船图纸等资料前往海国。

在崖山,我用彻梅留下的灰色手匣连通渡船人,前来接应的不是老陆,而是没有沦波舟的阿芥。

阿芥成熟了不少,当年受父亲疼爱的少年模样不再,一身码头苦力打扮,脸上印痕刻着风霜日晒。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登上我们的私船,指挥水手向海国前进。

“……到了。”

朦胧中,我听见阿芥在我耳边说。

他走出舱门,消失在甲板。

在一个泛着碧绿海雾的黎明,船靠岸了。

找不到阿芥,我去内舱叫醒老师,召集划船的水手同伴一同上岸。

在甲板,我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海国已将入海。原本层叠遮掩的广厦高楼,皆已拦腰折断,泛白的海面是还未冲走的灰色砂石和轻质金属;金属残躯、铁骨钢筋边边角角地裸露在外,偶有水鸟在上方盘桓。

从不远处海雾遮掩的徐福塑像判断,我们的登船点在中心岛。四周一片雾海茫茫,看不分明。我们不敢贸然行进,等到天亮海雾散去,才开船驶入深处。

船行顺利,可见海国确已沉没。来到塑像前,我看着徐福的半面,伸手抚摸他仅剩的左眼。他的身后,是倾塌的钟楼。海国引以为傲的标志建筑,而今筋骨裸露,一尊黄铜钟斜斜挂在废墟上,凹陷处能看见挂着蓝锈的瘦金体诗文。

“老师……”

“到震岛去,那是海国最后的希望。”老师掀开老陆赠给他的指南针说:“瑞卡多,你带路。”

来到震岛,晴光照耀下的海面平静无波。向海底探看,可见还未完全沉没的巨大黑影静静地坐落水下。忽然,船开不动了,大概是触碰到了什么。几个水手自告奋勇下去打捞,只捞上来些许金属残骸。

失望之际,一个抱着黑色匣子的红发青年被拉上船。他说这个匣子是浮在海面上的。我们将密封的黑匣撬开,里面只有一幅画着梅花的红布绢画。

“后面有字!”湿淋淋的红发水手说。

老师仔细研读后道:“这是海国的遗书。”

海国的建立仿佛天意。被放逐海上的流亡者们偶然发现了自海底升起的古老遗迹,通过遗迹上的石碑和塑像,流亡者得知此遗迹最初是由大秦的徐福渡海发现。徐福与同行的方士和墨家工匠在遗迹上供人居住的建起浮岛。

然而,在对中心遗迹的持续调查中,前人发现此处地震频繁,或有迹可循。遗迹或也是为地震挤压,上浮于海面的。赵栋所说的海底裂变,也证明了这一点。

秦时浮岛的覆灭缘由,前人并无更多留书。赵家后人知道海国也将步其后尘,于是将全部精力投入技术研究,希望能通过先进技术带领民众躲过此劫。最后几年,他已经研制出全新的技术驱动之力,想在海国之外的海域再建一处浮岛,那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他冲出地震区查看新建海柱,却见海柱已经倒塌。

“他说,若非旧党一味拖延求和,使新党无法举国之力投入研究,海国也不会被拖累至此。”

“那之后呢,老师?”想到赵栋最后留给我的话,我声音发颤,“那学妹选择留下,也是……”

“是为了她的国。”

老师神色凝重。我想起彻梅入海的瞬间,好似初见时照在海鸟翅膀上的晴光。

对于我们的隐瞒,她是否当真全不知晓呢?

“那之后,旧党大肆捕杀博士,新党放弃已进行过半的技术研究,与旧党决裂,新的战争开始了。”

我此时才明白赵栋所说的所谓“最后一条路”是什么。

他也曾为了拯救海国满怀希望地研究新的技术,却仍躲不过“人”。我在元大汗口中听过两国的恩怨,也听过所谓的前朝覆灭的原因。但我近乎执拗的认为,“人”才是赵栋所真正面临的天命。

也是海国的天命。

不知过了多久,天阴了。湿润的海风吹着我的头发,很冷。

仍没有阿芥的踪影。水手一边寻找来路,一边向还未沉底的废墟投掷酒坛做成的火弹。

钟楼正在背后燃烧,我听见里面报时的木人点燃发出吱吱的声音。

暗蓝的海中浮现出一片老旧的嫣红。我走到船边,看着眼前的红绸戏院。戏院门口巨大的灯牌浮在海上,缠绕着的灯泡仍带着繁华未尽的色彩。

立牌绘着梅花,旁边一首题诗: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注:词为宋·赵佶《眼儿媚》)

(本文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

作者简介:

舍川,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著有长篇小说《赤酒引》《山海司之金粟尺》及短篇小说若干。创作体裁类型多样,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