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华头图 | foodiesfeed
人类历史上经历过无数疫情,但发生在公元十四世纪的黑死病,一定是最惨烈、最残酷的一次。 从1347到1350,短短三年里,2500万人因之丧命:当时全世界的人口不到4亿、欧洲更是只有7000多万——三年,欧洲减少1/3的人口。 但同时,黑死病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再造了欧洲乃至世界的文化。今天的饮食习惯,很多都源起于黑死病的那三年。
No.1 壹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大多数人并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爱吃的食物。文明程度和物产资源,才是饮食结构的决定者。 古希腊、古罗马时代南欧,与东亚黄河流域同样属于渔猎畜牧为辅,农耕为主的生产模式。所以中世纪以前的欧洲,和同时代中国的饮食习惯其实十分相似。
比如,根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节律,欧洲人和中国人从前都是一天只吃两顿的。早起劳作一会儿后,吃早午餐以补充消耗掉能量;下午劳动结束前把剩下的食物吃完,既方便耕种结束后轻装回家,又囤积足够多的热量应付寒夜。
再比如,渔猎和畜牧的副产品,比如易于饲养的猪肉,易于捕获的大雁、七鳃鳗、鲤鱼,都是欧洲人改善伙食,获取动物蛋白的重要来源,这和中国古人逢年过节改善伙食吃肉的习惯几乎如出一辙。 为了保存肉类,欧洲人也发明了腌制、发酵工艺。他们和中国人一样,吃腌肉的机会比新鲜肉类更多:对比萨拉米肠与中式腊肠、伊比利亚火腿与金华火腿的工艺,就能找出其中端倪。
谷物方面,中国有黄河流域原产的黍米和长江流域原产的稻米,它们位列五谷之首,“吃饭”是最朴实最基础的饮食;欧洲纬度较高,小麦种植更普遍,以小麦磨粉发酵烘焙占据主流,但当时的面包绝不是今天吃到的那种蓬松爽口、奶香四溢的样子,发酵技术不达标、没有奢侈的鸡蛋和牛奶加入,更别提各类香料——应该更近似中亚和新疆的馕。 馕在波斯语里,也确实就是面包的意思。
总之,黑死病之前,浓郁的奶酪、葡萄酒、牛羊排、各种烘焙点心在欧洲也是稀罕物。当时欧洲人的饮食结构,与今天的中国极其相似。 但一切,被一场名为“卡法战役”的意外打破。
©卡法城复原图
No.2 贰
卡法城位于今天的乌克兰境内。当时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金帐汗国与威尼斯共和国的边境,也是黑海区域的核心港口城市。 金帐汗国是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的堂兄拔都侵略北亚和东欧时建立。遗传了祖先们的暴戾和贪婪,金帐汗国的统治者们从未停歇对周边富庶地区的劫掠。很不幸,当时依靠海洋贸易大发横财的威尼斯,正是欧洲最富庶的国家之一。
1346年,金帐汗国的蒙古军队大举进攻卡法城,久攻不下之际,将患鼠疫而死的人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入城内。这是有记载以来最早的细菌战案例。
鼠疫这种由鼠科动物传播的疾病原产中亚,在金帐汗国出现病例之前的历史已不可考,大概率与蒙古人糟糕的卫生习惯和茹毛饮血的饮食特征有关。但在地广人稀的、还经历过蒙古人屠杀的中北亚,传染病遇到了最大的天敌:隔离。所以只能称为病例,而非疫情。
然而,把鼠疫患者尸体抛入繁华的港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卡法城内的军民发现,陆续有人出现和抛入尸体一样的症状:皮肤上出现大量黑斑,渗出血液和浓汁,高烧不退、精神错乱,发病四十八小时内,在痛苦中死去。所以,人们将它称为“黑死病”。
©手指末端坏死和出血,坏疽
笃信天主教的民众们崩溃了,认为这是“神罚”。很快城门失守,经历了蒙古人的第二轮洗劫和屠杀。 最可怕的是,威尼斯商人们看到“神罚”后,慌慌张张地携带金银细软,逃回意大利本土。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潜伏期”这个医学名词。 恐怖的黑死病,就此在整个欧洲铺开。 疾病流传范围越广,就越与人口的流动和世界的沟通相关:所有的疫情,莫不如此。
No.3 叁
和中国人面对疫情会慌不择路,找一些平时少见、不吃的东西,比如双黄连、板蓝根来应急一样,还没有诞生现代医学的欧洲,也有这样的习惯。 1348年,黑死病途经西西里、热那亚,到达当时教皇国的首都,也是整个天主教区的中心城市:罗马。这让整个欧洲骚乱起来。
©十五世纪木刻版画:一名外科医生用刺血针切开鼠疫患者的腋下淋巴结
人们开始寻找治病方法,想出了大便涂抹肿块、用尿洗澡、把蟾蜍放到胸前等等方法。当时的欧洲,最少见、最难得吃到的奢侈品是蔗糖。 这种由阿拉伯人发明的调味品,进入欧洲时间并不长,人们的制作技术尚不成熟。且生产蔗糖的需要用到甘蔗,在纬度较高的欧洲,很少有适宜种植的地区。 对于一般人而言,就算没有理论支撑,蔗糖也可以用来治病,因为蔗糖是如此的洁白、甘甜和昂贵。为此,医学家们追溯阿拉伯的医学理论来提供佐证,当时意大利医学中心萨莱诺医学院在医书中这样写:“蔗糖对于热病、咳嗽、胸闷、嘴唇干裂、胃病具有疗效。”
在可怕的黑死病面前,终于出现了救命稻草。欧洲人像玩命一样地囤积蔗糖,并加入到各种食物中,以花式吃法来进食。后来,意大利语中,形容人们陷入手足无措的绝望境地时,还会说这样的歇后语:“就像一家没有砂糖的药店。” 今天在欧洲能吃到各种甜到发齁的马卡龙、松饼、杏仁糖和布丁,其实都是黑死病推动的饮食习惯的改变。对欧洲人来说,其中还包含了“养生”的含义,这与很多中国人吃蛇胆、狗鞭、蝙蝠是一样的。哪怕现代医学诞生后,这种饮食惯性依然存在。
欧美今天努力推崇的“低糖饮食”,本质上就是与民族的饮食惯性对抗。
No.4 肆
1349年,黑死病经由巴黎,传到了伦敦。 正经历百年战争的英法两国,因为暴虐的疫情不得不暂时休战。但英格兰北方的世仇苏格兰王国,却盯上了黑死病阴影下虚弱的英格兰。他们大举入侵,要“一口气杀光遭受上帝惩罚的英格兰人”。 苏格兰人的美梦没做多久,就被英格兰反戈一击,而且因为入侵,苏格兰的士兵们也染上了黑死病毒。
苏格兰人不知道的是,蔓延了两年多的疫情,已经在英格兰的小部分地区得到了控制。法王斐利六世死于黑死病,但英王爱德华三世和大部分王室成员却幸免于难。显然,当时的人们,还不懂得传染病毒毒性的迭代消减效应。 人们开始相信,英国王室少吃、多餐,崇尚下午茶的习惯有利于身体健康;而热爱美食的法国王室追捧高脂肪含量的肉类,对防病没有好处。 其实,同时代的中国贵族,也是一天吃多顿的,并不是为了健康,只是食物多到吃不完的而已。
很多人认为,这就是人类文明社会一天吃三顿饭,加一顿下午茶的开端。五百年后,当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东方大门的时候,明治维新中的日本和北洋运动中的中国,也先后抛弃了一天两顿饭的习惯,开始全民日常三餐。
©《新京报》明治维新150周年“对视”周刊
同时,多吃蔬菜,以轻油低脂高纤作为健康饮食标准的西方饮食观,也从此时开始酝酿流变。今天欧美人动辄大嚼生鲜蔬菜,连高热量的汉堡都要加一片生菜叶的“习惯动作”,与之不无关系。
No.5 伍
1349年底到1350年初,黑死病绕过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传到了东欧的尽头:俄罗斯北部。 整个欧洲全面沦陷。到这年为止,已经有2500万人因之丧生。
农耕时代大量人口死亡,就意味着大量耕地变成荒地。很多女人和小孩被迫参加劳动,社会物资极度匮乏,物价开始飙升,劳工工资也大幅度上涨。很多封建主因雇不起劳工而破产,被迫出租土地,由劳工自主耕种,并大幅度降低租税,并要求只用缴纳固定的货币地租。
这种背景下,大量耕地被改为需要人力较少的牧场:活下来的人处在了有利地位,生产出更多可供家畜食用的饲料,而非人食用的谷物。
由此,肉类、奶类、蛋类开始在民间流行起来,不再是贵族的专享。正是从黑死病开始,欧洲人的蛋白质摄入量开始大幅领先以谷类为主食的东方,这对于体格的增长,或许和智力的进化,都是有影响的。
©意大利托斯卡纳,大片良田用于牧草和葡萄种植
今天到欧洲,各种奶酪制品、肉制品铺满超市柜台,让东方人常常怀疑他们是不是“奶酪当饭吃”。事实上,这与牧业的兴盛、乳制品的供大于求有直接关系。
与此同时,葡萄这种原产自西亚,耐干旱、不需要过多人力栽培的植物也被大量种植。这让原本主要作为宗教仪式用品的葡萄酒,变成了平民百姓日常饮料。欧美国家号称源远流长的葡萄酒文化,到此时才真正成为主流。
事实上,如果当时欧洲的进程和中国历史一样,反复经历战争灾荒-重建的过程,也许黑死病几十年后,农业人口又将溢出,回到谷食为主的社会环境。 但幸运的是,几十年后,大航海时代来了。
No.6 陆
也是在1349年到1350年期间,黑死病传播到了西欧尽头的西班牙。全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因之毙命。 薄伽丘在《十日谈》里这样描述过当时的惨状:“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坟地再也容纳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习俗,要求葬在祖茔里面,情形更加严重。等坟地全葬满了,只好在周围掘起又长又阔的深坑,把后来的尸体几百个几百个葬下去。就像堆积在船舱里的货物一样,这些尸体,给层层叠叠地放在坑里,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直到整个坑都装满了,方才用土封起来。”
©《十日谈》插图
欧洲人千年来赖以为生的信仰崩塌了,原本救世度民的教堂,连死人都埋不下,平时头戴圣光的神职人员也陆续病倒。人们开始反思,上帝怎能救人?后来的文艺复兴运动,就是在这种批判教皇,重拾古希腊、古罗马先哲光辉的主导思想下诞生。 这让神职人员深感压力——人口本来就减少了,又有很多人放弃了信仰,那么传教,去更远、更广大的地方传教,成了刚需。
与此同时,东方香料在熏蒸封闭环境、消毒的作用被凸显出来。马可波罗笔下“黄金满地,香料成吨”的神秘东方天堂已经变成了越来越多的欧洲人不得不去探索的区域。但当时强大的、看似不可战胜阿拉伯人和蒙古人霸占了欧洲通往东方的道路。大海,成为欧洲人前往东方的唯一希望。
©中世纪鼠疫流行时的医生装束:铁嘴载着香草,以净化空气
黑死病疫情归于平淡的一百年后,一个名叫哥伦布的人出生在当年疫情最严重的意大利热那亚。他成年后,又从西班牙出海,最终到达了一个名叫美洲的地方。
原产于美洲的花生、玉米、向日葵,是种植最广的油料作物。它们从根本上改变了动物油脂成本高,大豆、油菜、芝麻等旧大陆植物油脂产量低的状况。欧美人能放肆地炸鸡,中国人能畅快地爆炒肉丝,都是拜植物油成本直线下降所赐。
原产于美洲的土豆、番薯,则作为亩产最高的主食,让水稻和小麦等植物种子难望其项背。中国康乾年间人口大增长,与它们的传入息息相关。
原产于美洲的辣椒,则开拓了调味品的新时代。它经由欧洲传到东非和印度,然后又通过泰国传到中国的四川和云南,极大地改变了中国西南的口味和饮食习惯,最终成为中餐的底色之一。 归根结底,饮食发展的契机大航海,与黑死病有着不可忽视的因果关系。
-END-
瘟疫是与整个人类历史相伴共生的灾难,但换个角度理解,它其实也是人类文化进步的推手。 面对代代更新的细菌病毒,人的认知当然是有限的。鼠疫过去后,梅毒、天花会出现,战胜了梅毒、天花,又有艾滋和冠状病毒。 但它们对于社会的正面作用,却能从过往的历史中窥见脉络。固步自封,以老祖宗的瑰宝为荣,终将被时代淘汰;而拥抱瘟疫带来的社会结构和价值迭代,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成长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