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凌晨两点半，黄枫终于做完了实验。提纯ζ蛋白的事他们小组已经做了三个月，直到现在才稍微有点进展。提纯方面当然是毫无进展的，不过他们做出了一种很接近ζ蛋白的变体。这可能是一项很重要的成果，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取决于这种新物质的性质。黄枫收拾完实验仪器，下意识地把装样品的试剂瓶揣进了自己兜里，这才关灯离开。这当然毫无道理，但他现在已经困得近乎梦游了。

　　黄枫昏昏欲睡地走在漆黑一片的校园里。半夜里的明志路是没有路灯的。走夜路当然很危险，即便是在R大——或者说尤其是在R大。但黄枫对此毫不在乎。不是因为他是个男的，也不是因为他习惯了，而是因为他现在实在太困，脑子已经想不到除了回寝睡觉之外的任何事情了。他闭着眼睛朝寝室方向走着，隔二十秒才睁开眼睛看一眼自己走的路对不对，然后继续闭着眼睛走。走着走着，他走进了教二草坪。

　　草坪里有个大坑，平时被草盖着，谁也注意不到。黄枫闭着眼睛走路，不知怎地就走到了坑的旁边。只见他一脚踩空，摔倒在草地上。

　　黄枫听见什么东西仿佛碎裂了，同时感觉大腿好像有点刺痛。他挣扎着爬起来，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顿时睡意全无。他整个大衣兜全湿了，显然是试剂瓶被压碎在了里面。他先是愣住了，然后难以置信地笑了出来，然后笑声变成了喘息，逐渐消失。黄枫在草坪上吹着凉风站了好一会，才走到垃圾桶旁边，脱下大衣，把兜里的碎玻璃抖进垃圾桶。他这一晚上再没有过睡意。

　　入秋以来，北京的雨连绵不断。R大，无论是红砖的明德楼，绿底的一勺池，还是路边的白色立牌，以及花坛中盛放的鲜花，都被这雨衬的无比明丽。就连教二门前的草坪，也显得格外生机勃勃。路过的人仿佛肉眼就能看出草在生长，甚至听见舒根拔节的声音。

　　细雨纷纷扬扬地落在草叶上。路上几无行人。人文楼后的小径，一条小博美挣脱了主人的牵引，欢快地在校园中奔跑。它跑进了教二草坪，撒着欢，最后在草坪中央放慢了脚步，对“此处禁止遛狗”的标志牌抬起后腿。

　　忽然，像起了一阵风，草叶纷纷甩动，陡然暴长，小狗顿时消失在绿草之中。

　　主人终于从人文楼后转了出来，却不见爱犬的踪迹。

　　张小白被打扫卫生的大妈清出教二的时候，外面已经不下雨了。他一边想着回去要继续跟室友开黑，第二天还要跟女朋友吃饭，一边不假思索地踏入教二草坪。张小白走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手撑着地爬起来，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土，一边低头想看看绊倒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映入他视线的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粘连在白花花的骨架上，旁边还有一小段皮带……

　　张小白顿时觉得胃液上涌，他试图向外跑去，草却卷住他的脚踝。他扑倒在地，然后，自然而然地，被疯长的草淹没。

　　第二天，天空碧蓝如洗，草坪显得更加鲜绿。

　　来来往往的同学们发现，不知何时，草已经窜到近一人高，而且已经蔓延到了铺着木板或石砖的人行道上。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微风吹过，草茎随之轻晃。

　　一切显得如此美好，没人注意到木地板边缘的几道带血的指甲抓痕。

　　高思雨今天特别心烦。她又怎么能不烦呢，先是好不容易做好的样品被猪队友搞丢了，后是男朋友约好中午一起吃饭，却放了她鸽子。她打了26个电话他都没接，问他室友他们也只说没看到他。“我也很纳闷啊，”室友吴正楠说，“我们还约好晚上开黑呢，结果他都没回来。”

　　高思雨只好先自己去吃饭。前几天在某公众号看到的一句话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如果男朋友不回你电话，不要着急，可能他只是死了。她无奈一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这句话。高思雨本来只把它当笑话看的，但此刻这句话却显得出奇真实。

　　她走到了教二草坪之前，内心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还有五分钟十二点，广播台开始放owl city的《good time》。

　　她抬头看着草坪，纠缠在一起的植物泛着诡异的绿。

　　然后，长草陡然伸长，向她探出触须。高思雨放声尖叫，她想逃跑，腿却不听使唤。草茎潮水般涌了上来，缠住她的四肢。高思雨奋力挣扎，却不能移动半分。

　　草坪周围的人当然都看到了这一幕。但他们无暇多想。草正发疯般向外蔓延，粗壮的枝蔓破土而出，在半空中如同海怪般合着音乐的节拍张牙舞爪。人们四散奔逃，而草以几乎同样的速度推进至周围的每寸地面，并猎食上面的每一个活物，先是缠住他们的手腕和脚踝，然后是全身，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人的踪迹。

　　一片草的海洋涌动着，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草的波涛漫过所有的大路和小径，爬上所有的墙壁和台阶，钻入所有敞开或闭合的门。此刻出现在它们之前的一切，都注定在劫难逃。

　　十二点整，在唱出“Cuz it’s always a good time”之后，广播的声音戛然而止。

　　黄枫顶着鸡窝头和黑眼圈，迷迷糊糊地走出明德楼。刚才那节课他好不容易才撑住没睡着，现在的他连中午饭都不想吃，只想回寝室好好睡一觉。恍惚中，突然一人跑了过来，跟他撞了个满怀。

　　撞他的是个女生，此刻在旁边很大声地说了一句“草”。

　　黄枫揉着被撞痛的肩膀，惊愕地抬起头来。“你说啥？”

　　“草啊！”女生朝他大喊，蓬乱的头发和撕裂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个疯子。

　　“你再说一遍？”黄枫生气了。

　　“智障。”女生不耐烦地嘀咕道，一把推开黄枫跑掉了。黄枫气极反笑，他哼了一声，转身面对女生跑来的方向。

　　然后他彻底清醒了。

　　一面由草组成的墙正海啸般朝他而来，而在这堵墙前面是奔逃着的人们。跑得慢的人直接被卷入了波涛之中，尖叫声此起彼伏，每一声都以同样的方式戛然而止。

　　黄枫不由自主地转身，加入了逃亡大军。此刻，R大学的师生们，正纷纷从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小北门跑出，由地铁4号线、10号线、公交26路、320路、323路、332路、355路、361路、365路、374路、584路、614路、634路、653路、运通105路、109路、110路、118路、特15路、特4路，以及快速直达专线139路，四散逃往北京各处。地铁的安检员在人流的冲击下终于放弃了职责，很多人初次体验到了背包不过安检以及鞍马飞跃闸机的快感。广告牌上的鹿晗推销着ofo，露出一嘴白净的牙齿，不知被谁抹了一道血。

　　三天之后，黄枫在开往东北方向的火车上再次见到了那个女生。他发现，女生理好头发补好妆之后很美，有点像张雨绮。火车上塞满了逃难的学生，学生会长在过道里开动员大会，讲解因本次事故而引起的保研政策变化。校宣传部占了个软卧包间，用手机开热点做公众号推送。远处的车厢里，有人在继续排练未完成的《黄河大合唱》。黄枫觉得R大没了，但R大的概念还在，只是被压缩在了车厢里，变成了某种更加抽象的东西。

　　五个室友命都很大，此时正挤在吸烟处打着王者荣耀。他隔着十条腿看着对面的张雨绮，手里还端着一碗康师傅。

　　黄枫说：“你好。”

　　张雨绮说：“你谁呀？啊——我认出来了。你是挡路的那个傻逼。”

　　身后的室友喊道：“干干干！中路一波速推！”

　　黄枫说，“我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张雨绮说，“切，谁信啊。”

　　一周之后，发源自R大的草已经吞噬了整个海淀区。市政府订立应急预案。大型挖掘机和电锯皆已出动。

　　两周之后，草占领了整个北京城的三环到五环。直升机在草的海洋上方播撒除草剂，毫无作用。

　　三周之后，军队进驻，并对草丛使用了燃烧弹，然而不知为何，火势就是很难蔓延。草生长的速度比火烧的更快。

　　一个月后，中央终于放弃了北京。领导人办公地点已迁移至新址，那地址是个秘密。草爬上了京城最高的建筑物，草籽被风带到更远的远处。现在要面对这片绿色恶魔的，是河北人民。

　　一个月零一周，河北沦陷。

　　40天后，霜降。一夜之间，所有的草开始发黄枯萎。

　　室友看到了直播，拿着手机给黄枫看。

　　黄枫看了一会儿，说：“草。草就是草。”

　　大量的枯草被清理掉了，用挖掘机、用电锯、用炸药、用火。首先是河南、山西、山东的部分地区，然后是整个河北和天津，然后是北京外围，然后是五环、四环、三环、古城区。这次灾难造成的经济损失就算是最保守的估计也有几百亿，死亡人数直到现在还尚未统计完全，因为骸骨都像乐高积木一样镶嵌在一起了。最后，有待解决的只剩下事故的发源地，R大。

　　原来是R大所在的地方，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的土都被挖出，分析成分后装进厚厚的铅质集装箱，像核废料一样被深埋进土壤。所有植物都被彻底焚烧。而后，市政府和R大领导层就这块地皮的使用产生了争论，这块地是否还归R大所有，又是否适合仍作学校使用？这件事总共争论了一个多月，也没争论出什么答案。最后中央下达意见，地皮仍归R大作学校使用。京城很快又恢复了应有的秩序，大多数建筑物在草的猛烈攻势下显得出奇的结实，损坏也不算严重。R大的师生们被按院系分散到其他学校上课，与此同时，R大的原址上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施工。师生们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些人甚至觉得终于可以换换口味尝尝别人家的食堂了。只是有少部分被分到P大和T大的同学觉得校园太大很不习惯，去上个课骑自行车都要骑20分钟。然而这只是个别现象，多数人对上级领导的安排还是十分满意的。

　　三个月后，国安局找到了黄枫。经过历时数小时的亲切友好的喝茶，黄枫被国家安排不予追责，条件是他要把异型ζ蛋白的制备方式无偿上交给国家，并参与军方生化武器的秘密研制。黄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清楚拒绝会是什么后果。

　　黄枫问：“那我可以保研到化学所吗？”

　　“我会替你问问上级，”穿着阿玛尼定制西装，翘着脚坐在皮沙发上的男人摸了摸发光的头顶，说道，“但我觉得这事应该没问题。本科就能做出这种东西，也可以算是个天才了。”

　　黄枫下意识地撕扯着衬衫的一角，“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当然可以。”男人说。“就算你不想走，我也不得不送客了。你看，现在都五点半了，我该下班了。”

　　黄枫走出白色的办公大楼，发现张雨绮竟然在马路对面等他。黄枫匆忙朝她跑了过去。

　　“你怎么会找到这的？”他问。

　　张雨绮没回答他，只是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原来TMD还真是你啊。”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一年之后，R大在原址上重建起来了，甚至还迎来了它的重大校庆。教二门前仍有一块草坪，只是旁边多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禁止践踏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