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创世纪科普中国-科普文创 2017-12-18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我知道自己原本不属于这里。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原先所在的世界里,一加一是等于二的。
我不清楚这是哪里,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是一片混沌。灰色,令人讨厌和沮丧的灰色,像烟雾般围绕着我,使我几乎无法喘息。等等,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它们并不是烟雾,倒不如说是某种蓬松的东西,因为我可以触摸到它。是的,我甚至可以揪下一团来捏在手里。也正因此,我看到了,在这个世界里,一加一是不等于二的。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看到的。这里没有光源,仿佛全都是那灰蒙蒙的东西充塞在周边,它们并不使我感到拥挤,或许是我令它们留下了这方寸大小的明净空间?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离开。
我伸展躯体,想撑起头上的那块灰色墙壁,试图给自己开辟出一块更大的活动空间。但是做不到,因为只要身体一回缩,它们便马上又压了回来。
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活的,至少我的身体清楚地表明了我与它们的不同。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就我现在能看到的手臂、腿脚以及躯干部分来推测,我的全身应该都是一样的流光溢彩。是的,我的身体闪耀着梦幻的色泽,各种不同的鲜艳彩色在我的皮肤上变化流淌,就像永不停歇的彩虹河流。其中,万千色彩尽备,却唯独没有,如周围那般的灰。
我该做点什么?记忆中有些美好却又朦胧的碎片,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幅有意义的画面。能够记得清楚的,就只剩下原先世界里那亘古不移的客观铁律——物理计数原则。
可是,我已经试过很多遍了,这个世界里,一加一是不可能等于二的。
我是这么发现的,我随意揪下两团那种灰色的东西——除了它,这个世界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把它们相加。可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只要将它们放在一起,它们立刻会像处在同一平面上的两滴水那样迅速地融为一体。更加奇怪的是,融合后的它们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和先前的一个一模一样。
需要说明的是,这东西摸起来很像是蓬松的棉花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其实在这里我连自己的重量都感觉不到。我不能测试它是否具有质量,因为不论我用多大的力量,只要它一脱手,马上便会沿着令人费解的曲折路径落向距离最近的灰色墙壁,然后瞬间与之成为一体——惯性定律在此无效,我的力量只限于能够支配我的身体。
另外,无论我多么使劲地揪下来一大块,或者多揪下来几块让其融合,反正只要一脱离灰墙,它们会刹那间全部变成固定一样大小的东西,刚好能被我握在手中。并且整个变化过程中它的手感与质地不变,既不硬也不软。还有就是它们的颜色——一如既往的灰,毫无变化。
这样看来,一加一等于二成立的客观规律,也就只存在我的脑海中了。这一规律难以于这些灰暗的阴影上得到印证,在数学上它们根本无法相加,或者说一加一只能还等于一加一,而融合之后,一加一则完全就等于一了。依据记忆中的理性原则:不能感知区别者,即是同一。
令人恼火的事实就这样在眼前发生。“假若理性不能起作用的话,我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啦!”我大叫道。响应我的只有周围灰壁上荡起的声波涟漪,除此之外连自己的回声都没有。
我有些抓狂,拼命地想要证实一加一等于二,我无法相信如此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做到的世界,怎么可能会存在?!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两团灰色的东西,将它们缓缓地向一起靠近。既然能抓住,就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从我的任何一只手中溜脱的吧,不然就让我瞧瞧你能怎样带着我的双手一起融合。
眼前的现象让我愣住了。刚开始两团灰球确实无法顺利融合,而是在相互接触的地方形成了一条明亮耀眼的光带,俩灰球似乎是在利用光带避免不能融合的相加,尔后随着我继续让它们靠近,光带越来越亮,灰球似乎有些变形。突然,亮光一闪而逝,俩灰球终于非融合地被加在了一起,但得到的结果依然不是二,而是三!
没错,有别的东西出现了,就在俩灰球之间,那是一个纯黑色的圆形痕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肯定是一个东西,独立地存在并连接着已经变成了椭圆的灰球。那个黑色的东西缓慢地扩大着,扩大着,“刷”的一下,两个灰球仿佛爆裂的气球般瞬间消失无踪,原来黑色区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灰球,这灰球的边缘被我拉扯得有些变形,但它的大小、颜色、手感都和任何我能得到的灰球一模一样。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离奇的世界上,一加一可以等于一、可以等于三,却就是不等于二。在这里,不存在客观的加法规则。我放弃了,不再去尝试。
通过实验,我可以肯定那些灰色的“东西”绝对不是物质,否则所有那些现象是不可能得到解释的,没有物质能与自身融合,更没有物质能与自身发生反应,这样的物质不可能存在。即使能存在,也不可能以被感知的形式持久存在。
那么,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的幻觉吗?我在梦里吗?不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记不起来梦是什么,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梦。
既然我可以使它们变形,那么几何规律是否能够获得客观证实呢?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令自己的肢体变成各种形状,我以前就能这么做吗?记不起来了。
用扭成三角形的手指从灰墙上抠下一块东西,结果很快证明——这个世界里只允许球体以客观自由的方式存在。包括被我强制拉扯变形的灰团也是一样,只要一松手,它立刻就还原成了球体。在测试几何定律时,我发现一个灰球最多能被我拉长大约是原直径的两倍多一点,而两个灰球在被缓慢挤压到一起的整个过程中,它们始终保持着径长总和不超过原先各球直径两倍的水平,即使在黑色区域最大时也是如此。如果把黑色区域看成一种独立存在,那么这表明……三小于二或一?奇怪的规律。
检测减法运算律是否成立时,由于找不到合理的二,我只好把一个灰球分成两部分,既然它们曾经是一体的,现在分开了也就勉强可以算做是一个二,要么是二个一也一样。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那就是我完全无法把其中一个以客观的方式减去。我必须一直拿着它们两个,否则他们中的一个就会消失,我拿着的就仍然是“一个二”——它与原先定义的那一个二是完全一样的。要是我始终拿着它们两个,对我而言它们就根本没有被减掉,我顶多只能在主观上假装其中之一被减掉了,然后假装二减一等于一是在此世界的客观存在。我甚至想是不是能把其中一个吃掉,但不知为什么,貌似柔软的灰团一到嘴里就根本无法下咽,虽然它们并没有任何气味和味道。
前一个实验同时也证明了除法运算律的不存在,因为事实已经表明这个世界里的一除以二只能等于二。
乘法运算似乎可行,我一手拿一个灰团,总共是两只手,一乘以二等于二还是成立的,我不必非要把它们放在一起,只要数起来对就行了。可事实上这面临着和减法同样的难题,与其说数出的二是灰团倒不如说我是在数自己的双手,只要我一放手,一乘以二马上就等于零了。
我不能把自己的规律强加给这个世界,那不是这个世界的客观,那只是我的主观。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有着和它不一样的色彩。
我什么都做不了,却也适应不了长久地面对一成不变的灰色世界。许多次,我愤怒地用双手劈砍、抓挠着厚厚的灰墙,企图把这个非理性的世界撕成碎片。可是,它就像是有着无限自我修复能力的怪兽,丝毫不在乎我的攻击。百无聊赖中,我只能以观察自己皮肤上炫丽的色彩来驱赶孤独,我不再测试、不再实验,不再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如果我用力捏握灰团的话,从指缝中会渗透出一种散发着虚幻的荧光般的东西,这东西舔食起来能给我带来一丁点清新的口感,恍惚中如同家乡的味道。从那之后我便迷恋上了这种食物,得到它非常容易,尽管被吸干后的灰团会完全变成黑色,但只要松手它便会如暗影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就这样闭着眼睛,随手揪下一块灰团,使劲一挤、一吸,再揪下一团。任凭脑海中杂乱无章地闪过一堆堆莫名其妙的记忆片断,不再努力回想也不再寻求意义。
直到“混沌场”三个字像霹雳一样闪过,才惊醒了我的异世界迷梦。我想不起这学说是谁提出的,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或者是我自己?诡异的是,我清楚地记得这学说的每个细节及由它的大胆假设和荒谬推论引发的批评和嘲笑。那是个试图解释外宇宙空间存在方式的学说,按照它的说法,宇宙之外,没有物质,没有空间,只有幻影般的混沌场充斥着所有的维度。混沌场本身没有规律,它不动、不变,绝对地静止,直到某种高能量的规律场将它扰动,那意味着新宇宙的诞生。
我仍旧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宇宙之外的,因为所有的信息都会被阻留在那个宇宙的内部,除了描述基本逻辑规律的承载主体属性的纯能量。透出来的我早已经不是生命,我是一个场,一个被抛离了的旧宇宙的代表。在这里,我无生无死、无爱无恨,也不知何为恐惧和不安。
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个生命,我的知识就是旧宇宙场本身表现出的规律性震荡,我的自我只是相对于混沌场而产生的伪意识,我的记忆不过是一些不可还原的能量序列碎片,而关于混沌场的记忆则是某个旧宇宙中的生命异想天开的设想。有可能,就是那个异想天开的生命进行了超高能级的物理实验,才使我被抛了出来。碰巧,那个设想是正确的,然而这一点只有我才能证明。
睁开眼,我身上的色彩已不如以前那么光鲜。混沌场正在将我同化,也许这其中就有那种散发着荧光的次生力场的作用。总之,要完成新宇宙的创建我就必须赶快完成自身的闭合式自组织构造,防止场能量的进一步无效耗散,并假借对混沌场的扰动创造有形的物质核心。向绝对的静止中注入我的意志——也就是永恒的规律!
我用已有些疲惫无力的双手挖出自己的眼睛,将它们放在合适的相对位置进行全局性的自我观察。一瞬间,量子动力的斑斓色彩坍塌成了坚硬的物质实体。我看到,原本灰色的混沌场在剧烈的能量干扰下褪变成了光和影的两种次生场,如源源不绝的阴阳气息灌入我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眼洞中。
大量的次生场填充起了坚强的多维骨架,支撑起了广袤的星际空间,我的身体开始膨胀、变形,真正的孕育才刚刚开始。我的双眼依旧在静静地观察着、欣赏着,无论多久,这值得期待,因为就在那里,我梦寐以求的理性的客观世界终将出现!
看着无数由虚空中诞生的跳跃粒子,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有个名字,这个世界将要有的一切也都会有属于它们的称号。作为开天辟地的始祖,我将自己取名为——“盘古”。
暴涨的多维时空,排开了广袤无垠的宇宙阵容,我的世界已经创建完毕。它还需要些许的微调,但总体的框架已经搭建完成。即使我放弃干涉,它也具备了自行演化、发展的基本条件,尽管它可能会很快走向终结,又或者会变得死气沉沉、了无生趣。比如,它可能会是一个稀薄、贫乏、空空如也的宇宙;也可能会变得灼热、拥挤、酷烈难当。我不喜欢那样,我想要的、是个适度平静、和谐有序,同时又不缺少激情的世界。
为此,我需要精确调整一些东西,像是正反粒子的比例、基本力的作用方式和强度、物质密度的不均匀分布……这些事情只有我能做,只有现在能做。毕竟,宇宙诞生后千分之一秒的时刻,只有我存在。
可是,我究竟是谁呢?我可以为自己取名为“盘古”或别的什么,我可以为自己所创造出的万物定名,可所谓的“名”到底是什么?客观物质的基本规律生成之后,更复杂的部分完全可以顺其自然,我的意志只要将“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律定下,整个初级数学系统便能由我的身体塑造出的宇宙自行完成,不再需要我的任何干预。虽然它是不完备的,必须得由我的意志作为开端,但只要开端,它就可以独立运行下去,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这恰恰是我的宇宙与混沌的区别所在——我不必非得用手捏着,才能使其成形。
我的宇宙中,将不会只有死物的存在,它应当如同我模糊记忆中的故乡,孕育着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的各种事物,其中的一部分事物,甚至会具有生命和像我一样的意识。我的意识相对于混沌而存在,未来生命的意识,则会相对于他们彼此、相对于宇宙、相对于我而存在。如同创世一样,我还必须创造出一套关于生命的主观意识的规则,不然我就永远只能是个孤独的神明。
对初生宇宙的精确调整完毕,我放开时间的流逝,暴涨以更加稳健的状态、更加迅猛地继续进行。
我对此还算满意,尽管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曾经的消沉白白耗费了我太多的能量,混沌场对我的同化导致我对新生宇宙的控制精度,只能达到有限的级别,我的宇宙注定会带有混沌的属性。这先天的属性,会使我的宇宙中充满着矛盾和冲突,并且在经历有限的时间后陷入沉寂。不过,那有限的时间已足够漫长,应当足够再现出梦中的情境。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客观世界不再需要我做什么,接下来,我得全力投入到主观意识世界的创建中去。最初的生命也许很快就会产生,届时我若没有制定出基本的意识规则,那么我就将不能与自己宇宙中诞生出的意识进行交流,就像我不对早期宇宙进行精确微调,我就不能预测自己宇宙的前景一样。作为创世者,也许我不太完美,但我不想让自己笨到,听不懂在自己身体里产生的意识在说什么。主观意识间的交流是必须要有的,就如客观上的力的传递一样,倘若缺少,便不再是我想要的世界了。
为了制定意识交流的基础规则,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初创的宇宙内,连用作自我观察和监督的那双眼睛也不例外。量子态已充分坍缩,物质已成实体,我的眼睛不必再于宇宙之外统览全局,我也不再只是与混沌相对的伪意识,现在的我,是与客观世界相对的主观精神。
当我的眼睛刚刚被收回宇宙内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立即融化在极高温度的粒子汤中,而是保持着初始场的状态,许久才缓慢消解。我想象着如果从外部看来,这个阶段的宇宙会是个什么样子?我的躯体已经膨胀得圆滚滚,里面有两颗能量极高的初始场眼球,各自散发着强大的引力波,骨碌碌地互相围绕着旋转。假以时日,诞生于我宇宙内的生命,没准也能根据残存的原初引力波涟漪,还原出这副图案,它应当会具有特殊的意义。
作为宇宙内存在的第一个,也是最强的一个意识,我假装自己刚刚才诞生在这里。那么,我该怎样来认识这个我对其一无所知的世界呢?
我当然清楚地知道关于这里面和外面的一切知识,但那些即将初生的生命意识们,却不会知道。所以,我创建的主观规则,必须得适应他们的实际状况,否则他们会像我刚刚醒来时一样,面临极大的困扰和疑惑,那样不好。
那么,关于最普遍的认识活动的剧本的第一幕,我该如何设计呢?不如,一上来,就给他们展现一个极其丰富多变的大千世界吧。与我初时面对的单调乏味的灰色截然相反,但愿他们会喜欢。
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不会被搞晕呢?万一他们只迷醉于表面呈现出的千变万化,却忘了向深处去探寻事物的本质,甚至也不屑于交流彼此的思考与感受,我岂不是白忙活了?算了,顺其自然吧,总会有一些愿意探求和钻研的个体吧。
即便那样,精确复杂的数学规律对他们也会太过于艰深,我得另外设置一套相对简单、模糊,易于交流使用的逻辑语言系统。这套语言系统得足够直观,能让他们自然而然地学会,还得具有足够的多样性,能符合无数个体或群体的使用习惯。具体的语言发明我不用管,随他们喜欢就好。但我必须得制订出这种自然语言的最底层法则,不然,到时候我和他们之间、他们和他们之间,将依然是谁也不明白谁在说些什么。
就像组成客观世界的是基本粒子一样,组成主观世界的,也应该有一些基本概念。我不用去强行规定那些概念,就像我并没有一颗颗地捏出那么多的基本粒子——那样太累了。生命意识应当是相互独立而且自由的,他们可以自行决定要用哪些基本概念去构建自己独特的语言,我只要像规定所有物质必须遵守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那样,规定出所有的概念都必须遵循的法则就好。
语言是为了交流,为了互相向对方描述自己所思、所感的事物,主观意识中的每一个概念,都应当能够对应一种语言表述中的事物,只有这样,意识之间的充分沟通才会成为可能。为了不让有意识的生命相互间永远无法达成真正的理解,概念和语言都必须服从统一的秩序和规律。
按说,全宇宙的事物都应该服从统一的秩序和规律,可主观意识的存在是相对的,它与绝对客观的物质毕竟有所区别,它依赖于物质,而又超越于物质。如我般,既寄宿于宇宙,又支配着宇宙。
不能拿数学公式去给主观意识立法,却又得找到一种通用的法则使数学能够在主观意识中有其概念。看来,我有必要把“一加一等于二”换个说法,重新编译,以作为自然的逻辑语言系统的基本法则。
该怎么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无奈,我还是先看看,该怎么保证相对独立的意识之间,总是可以建立起合适的沟通渠道吧。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算把自然语言的底层法则建立起来,也是白搭。
要进行相互沟通与交流,至少得能够先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这点不难,只要借助客观世界的力的传递,如感受外部客观事物一样地感受其他生命意识体的存在即可。不过,为了防止自己想得太简单,我似乎有必要亲自体验下,在这个宇宙里,主观对客观的感受,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体验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发觉,自己事实上根本感受不到这个宇宙,或者说感受不到全部的客观世界。我能感受到的,其实依然只有混沌,被我身体的力场分隔开的、无数极其细小的混沌。我的意志可以支配的,依旧只是自己的身体,客观世界的法则,也还是我自身的反应。混沌纯粹是被迫参与到了这种强力的互动当中而已。并且,我的意识也照旧是相对于混沌而存在的,没有了眼睛,我甚至都不能再看到自身的存在,我变成了实际上的虚无,混沌才是客观上唯一的实在。
震惊过后,我冷静了下来。宇宙已经创建,我本身是有还是无都不再重要,抽象的规则始终源自于我,那些混沌只能按照我规定的法则运行,时刻不停。只是,以后诞生的生命意识,恐怕要更加迷茫了,因为他们将像我一样,永远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实体。对他们来说,抽象的自然规律纯属无中生有,完全凭空产生,而最基础的客观实在,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遵守自然法则的混沌。
自然规律源自于我,我却不小心把自己变成了虚无。以后所有的生命意识,注定会和我一样,不能观察到自己的主观存在。但好在他们总还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还可以感受到世界的存在,因为这世界里,毕竟还有实在,尽管那实在是被动的实在,是混沌的实在。
如果一个新生的意识足够聪明,那么他肯定不难发现,混沌的实在和清楚的规律是可以分别开的,二者并非同一。事物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总是可以辨别出某种惰性的实在,和另外的某种积极主动却从不显露身形的东西,它是无,可正是这无,令那惰性的有,成为了有形的事物。在这无中,蕴含着规律,潜藏着法则,拥有着超越性的力量。
把这无想象成某种极细的线索,就是它编织起了宇宙的宏大图景,它的律动就是我的意志,就是自然的规律,就是万事万物的法则。一切因它而起,随它而变,它就是炁,如推动万物运转的无形之风,如棋盘上的横纵规格,如串连起所有数字位点的坐标系。它可以理解,却不能碰触;可以体悟,却不能握住;可以想象,却不能观看;可以计算,却不能实测。它很玄,玄之又玄,连通无穷奥妙之门。
以气为媒介,生命意识将能够感受这个世界,认识自然规律,并且也能互相沟通交流。这符合我的意志。
分辨、区别,客观世界是如此以无作界,形成各种事物的,主观世界理应有相应的机制,来规定各种概念的定义原理。我想,我有办法了。
要确保主观概念和逻辑语言的秩序,使意识能够倾听对方的思想,并理解其所表达的涵义,首先要令每一概念都获得一个确切的定义。所有的定义都应该是同一种类型的命题,这类的命题必须能够清楚地表明,其所要定义的概念是什么和不是什么。就像一个基本粒子的边界,能够同时划分出该粒子所占据的区域和非其占据的区域。
是与非的和,将在主观世界里勾画出一个概念的完整形状。倘若一个命题,只能告诉意识此概念与哪些已知概念相同,却不能准确表述出它是否与另一些概念有所不同,那么意识对此命题给出的定义,将只能是一知半解。同理,倘若一个命题只能表述与此概念不同的一些概念,却不能更具体地说出它与哪些概念有共同点,则意识对此命题作出的定义也将很难理解。
“是”加“非”即主观世界里的“一加一”,是为一,非为另一,命题就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基本运算形式。假若其一为阴,另一为阳,则阴加阳可得太极。如此一来,不管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我能方便地将通用的认识原理,统一规定为“阴、阳、太极”的基本形式。
太极是阴阳之和,阴与阳互相对立,三者同质而不同一,共存而不共气。阴是非阳,阳是非阴,阴阳即是非,具备是非规定的命题,就相当于包容了阴阳的太极。唯太极式命题,方可定义概念,唯得到了定义的概念,方能赋以真名、用于交流沟通。
终于,从一到二,从二到三,阴阳太极,三者形成的基本原理,足以构建出主、客观世界里的万事万物。这一来,无论未来的生命意识会用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名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我都可以依据同样的原理来加以分析和理解,从而弄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恍然回神,已是时光飞逝。诞生逾万载的宇宙,虽仍是一锅浓稠、高温的粒子汤,然激烈的乱流当中,某种自组织的有序结构正在生成。它们普遍形成于密度不同的物质团块之间,依靠质量和能量的势差,维持自身奇特的逆熵构造,并逐步进化,以适应倾刻万变的自然环境。
我当然知道,这些就是生命的萌芽,也是孕育未来高等智慧和清醒意识的种子。
我欣喜而又耐心地看着它们成长,这感觉竟使我杂乱无序的关于上个宇宙的记忆碎片中的极小一部分,自发地重组成了有意义的事件。我知道了,这感觉,就像学生看着即将完成的作业,就像老师看着将要毕业的同学,就像父母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就像农民看着茁壮成长的庄稼,就像学者审视即将发表的论文,就像建筑工人仰望快要落成的大厦。
我非常肯定,通过对这宇宙的创建,我能够找到丢失于混沌世界中,关于我是谁的答案。混乱的记忆必将在宇宙的演变历程中得到梳理,相似的情感和事件,也都会在我的宇宙中重现。那关于故乡宇宙的一切,那丢失的一切,全部可以寻回。我会重新建立自己的故乡,重新定义自己的存在——我,此宇宙中唯一的创世精神:盘古。我的宇宙将与故乡同样精彩,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与故乡平行的无边世界!
就在我沉浸于自我陶醉当中的时候,有些事情似乎水太对劲。那些尚未具有意识的初级生命体,在进化过程中,居然出现了互相吞噬的现象。其中的部分类型,更是演变成了专门靠吞噬别的个体为生的生命形式。
它们的吞噬行为,让我想到了混沌场中无限聚合的现象,难道说微观尺度上的混沌存在,竟还能影响到生命的表现吗?一开始,我强行抹杀掉了有吞噬行为的个体,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抹杀行为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吞噬。混沌不仅影响到了新生的生命,由于曾经的消沉,就连我的意志,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混沌势力的同化。
既然这宇宙中注定会出现生灵互相吞噬的情况,我也只好默认了。可是,我分明能感受得到,那些被吞噬的生命临死前的恐惧和痛苦。然而,我对此却完全无可奈何,即便我出力制止或抹杀,也只能引发吞噬者同样的恐惧和痛苦。
又一次,我体会到了初醒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怎么做的惶惑不安。随着那些生命的逐渐进化,具有了清醒意识的他们,依然走不出吞噬和被吞噬的命运。甚至,恶意的行为方式愈发升级,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杀戮和奴役。
整个宇宙中,一时间充满了痛苦的哀嚎。这次,我没有了消沉的选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无处不在撕心裂肺的悲惨气息。我有意停止所有的事情,我有能力随时抹杀每个生命,但我克制着没有那样去做,因为我许诺过,他们的意识将是独立且自由的。哪怕世间被鲜血和灾难充斥,他们也会是独立且自由的;哪怕那许诺只有我自己知道。
直到有一天,我发觉,哀嚎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宇宙好像稍微安静了下来。细查看,只见一个身躯填满了全部十一个维度,以超对称椭球体形状膨胀得极度臃肿的生命体,正在恨恨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在他的身体里,数千亿被吞噬、被禁锢的有意识的生命,绝望地挣扎在生死边缘,他以他们的生命、痛苦和恐惧为食。遭其吞噬的生命,不仅是作为食物,更是被作为奴隶和工具加以驱使,缓慢地被榨尽最后一点价值。不甘等死的生命,就在他的腹内开始了再一轮的杀戮、奴役和吞噬,执著地延续着自己的罪恶,以至于形成了层层嵌套的多重炼狱。
我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时空自由度设置得太大了,过多的时空维度使生命个体间差异太大,很难彼此制约。如果时空只有一个维度的自由度,那么一个生命体就算比另一生命体大两倍,他最多也就只能吞噬两个。可如果时空自由度增加到两个维度,边长为二的面积就能容纳四个边长为一的矩形体。目前盯着我的这个超级生命体,在每个维度上都要超过一般生命个体的几十上百倍,具有十一个维度的巨大体型,令他拥有能轻松吞噬整个宇宙所有生命的超大肚量。
现在,他就像个恶性肿瘤般生长在我的宇宙中,俨然是个新出现的小宇宙。我明白,他还远没有吃饱,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正激励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样才能把我吃掉,从而合情合理地把整个宇宙都装进他的肚子里去。
巨大的体型带给了他强大的意志,强大到能弱化我对众多生命意识痛苦的感受;同时也赋予了他清醒的意识,清醒到可以跟我直接对话,还知道想吃掉我,就必须先说服我放弃自己对宇宙的支配地位。
他盯着我很久,发现我终于注意到他之后,他开始说话了——
“你是创世的神明,我是乱世的魔君,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此刻就在这里,在你创建的宇宙里。你为什么要创建这个宇宙呢?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面对他挑衅性的问话,我不打算给予回答。我创世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回自己的缘起,为此,有意识的生灵是必需的陪伴,但肯定不是像他这样欲壑难填的魔头。我也许是做错了什么,可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没必要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他。
见我依旧冷酷如故,他又说道——
“看来,你不愿意跟我说话,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我诞生于世?又为什么要令我承受如此的饥饿与匮乏?还有那些被我吞下肚子的生命,你可曾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成为饵食?你为什么要创建世界?为什么要像我一样,把无数生灵囚禁在自己的体内?然后,却还要高高在上地假装你与我不同?”
我的心意出现了动摇,这次得到重塑的记忆,名为“悲伤”。我并没有错得太多,在故乡的宇宙里,同样存在着悔恨与死亡。我创造的,只是形成生命的环境条件,他们的命运并不由我掌控,他们的悲剧不是由我造成,我也没有把他们囚禁在任何地方。魔意的贪得无厌非我初衷,混沌的影响超出了我的掌控,我只能与他们共同面对这一切,共同承担恶劣的后果。毋需辩解,我就是与他不同。
许是感受到我的动摇,他再次开口问道——
“也罢,你我相同还是不同,本就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创造了这个世界,我诞生于这个世界,那么请问,这世界究竟应该属于谁呢?”
他的提问在我的心灵上掀起巨大的波澜,我的意识瞬间分裂成了三个部分,他们分别自称为元始天尊、道德天尊和灵宝天尊。
元始天尊主张,立即抹除这个嚣张残酷、不可一世的魔化生命。毕竟这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世界。
道德天尊则主张只是剖开他的肚皮,解放那些被他压迫着的痛苦生命。说到底,这世界应该平等地属于每一个自由的生命。
灵宝天尊的主张,是重新修改宇宙的基本运行法则,令类似的事情永远不能再次发生。这世界,只能属于永恒的公理。
我发现,自己无法重新弥合这三个分裂的意识,当他们各自彻底独立之时,也将是我陷入长久沉睡之日。我确实感到心力交瘁,但在休息之前,我得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
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以盘古的身份在自己的宇宙中开口说话——
“这里曾经是只属于我的世界,现在它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未来它会是属于公理的世界。无论如何,它都不可能是单纯属于你的世界。”
调整时空运动的自由度,令物质只能在三个相互垂直的轴线上延伸,我把宇宙的维度突然降低到三维。这样一来,自封魔君的他的肚子里,再也容纳不下那么多的生命,物理规律的改变也将使这一批次的生命全部化作云烟,连同他们痛苦悲惨的命运历程一道湮灭在历史洪流之中。
所有能量全部集中到剩余的三维空间,导致宇宙的平均温度急剧上升,经历了百万光阴之后,宇宙再次化作一锅热汤。调整后的宇宙,生命的诞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容易,它获得稳定所需的时间更长、温度更低、物质密度也更稀薄。新的生命将会更加脆弱,个体寿命更短、体型差异更小,他们进化得会非常缓慢,这一切都将迫使他们不得不更加团结,互助求生。
不过,时空自由度的限制,或许会隔绝相距遥远的生命聚落间的沟通和交流,甚至使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困难其实不是没法克服,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和深入的研究。
我的意识分裂出的“三清”会负责监视和保护这世界的运行。他们各自有着特殊的意志和兴趣。元始天尊拥有创造与毁灭的力量,主司知识与斗争;道德天尊执掌约束和惩罚的力量,主司经验和权威;灵宝天尊手握秩序和混乱的力量,主司制度和规则。
关于我是谁,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初步的答案,不管最终结局如何,我都要为自己创造的世界负责。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怎样的,宇宙即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我等待着,有智慧的生命能告诉我,宇宙是什么,我又是谁?
我是元始天尊,我和我的两兄弟奉盘古大神之命,监视宇宙生命的发展历程,并在盘古的睡梦中向其作出汇报。这次,我们三个将讲述一个文明创始的故事,这故事发生在创世之后百十亿年,主角是一群自称为人类的生命。在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陆续诞生过很多个文明,我们只讲述其中延续时间最长的那个。
在一片连绵的群山之间,生活着一个母系原始部落,部落首领的名字叫华胥。华胥有两个孩子,十多岁的男孩伏羲和只有几岁的女娲。
伏羲天生聪明、好奇,身体强健,行动敏捷如风。他的心里似乎长着双能看穿一切规律的眼睛,小小年纪,只凭自己的直觉和观察能力,就把山里的四时节气、天候变化、草木荣枯、鸟兽蛰醒、地形地貌、虫鸣鱼跃,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不仅舅舅们打猎经常要求助于他,就连妈妈、阿姨们该去哪方采摘果子,也会向他寻求意见。
渐渐长大的伏羲并不满足于已有的见识,他最喜欢的物件有两样:一件是他随身携带的,有着清晰花纹的龟壳;另一件是他从常年滴水的悬崖下找到的一方石臼,他在里面装上水,养了一青、一红两条大鱼。他时常盯着那两条首尾相接地在石臼中互相追逐、游动的大鱼,若有所思地看上好半天,或者爬上山巅,眼望向远方,手里拿出龟壳摩挲,皱着眉头念念有辞。妹妹女娲曾问他,龟壳有什么好玩的?他告诉妹妹,龟壳上的纹路能帮助他看清天地间的事物。
命运转动的那天,滂沱大雨下个不停。部落居住的山洞里,大量晒干的浆果、兽肉、鱼干、木柴囤积在角落,族人们围着火堆有说有笑、唱歌跳舞。这本应是无所事事、休闲娱乐的幸福下午。可是,独自坐在洞口的伏羲却提心吊胆,他已经跟妈妈和族人们吵了很久,再吵下去,他恐怕就要被赶出山洞了。
华胥不是不知道伏羲的反常,她甚至惊讶地发现,儿子居然把细心照料了好久的两条大鱼给丢掉了。她清楚这孩子一贯与众不同,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从不是个让人担心的人啊。她实在想不通,伏羲费力地把大石臼腾空,搬到洞口外的空地上接雨水,接满了倒掉,倒了再继续接,每倒一次就在洞壁上刻一道划痕,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华胥更是搞不懂,伏羲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冒雨出洞往山上跑。这山洞处在半山腰,再大的洪水都没有漫上来过,他到底是在怕什么?
此刻的伏羲却是心焦如焚。半年前发生的那次地震,把北山的一座山峰震塌,滑落的山石堵塞了峡谷中的河流,巨大的堰塞湖眼看着水位越来越高。前天他去看时就已经接近漫溢,脆弱的湖堤绝对受不住这场大雨的冲击。
虽然从山洞这里看不出堰塞湖的高低,但伏羲利用附近森林中最高的一棵树作为参照,站在湖堤的顶部,平伸出手臂至与肩齐,最高树的树顶,在指尖下约一掌处。而站在山洞口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同样平伸出手臂,同一棵树的树顶,则在指尖上一掌半处。尽管算不出具体的高差,可伏羲内心基本可以确定,一旦堰塞湖决堤,这里八成会被一扫而空。
伏羲多次尝试跟母亲和族人们解释迫在眉睫的危险,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母亲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世界不是属于他的,他所想的事情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伏羲只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更仔细地说明自己的想法,哪怕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对的,就好像附近的群山峡谷都装在他的心里一样,他能够清醒地意识到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这几乎相当于就是他的世界。
女娲妹妹拿着果子和烤肉送到哥哥面前,让他吃些东西。伏羲横下决心,即使事后自己被赶出部落,他也要设法至少保护住自己年幼的妹妹。
趁着大家不备,伏羲猛然抱起女娲冲入大雨之中。华胥见状,刚要去追,一个炸雷凌空打响,族众们拦住自己的首领,劝说这是神的警告,还是等雨停了再出去吧。华胥想到伏羲向来疼爱妹妹,此次应是一时冲动,由他冷静后,想必会自己回来,便索性听从众人意见。
暴雨疯狂地浇向兄妹俩,女娲不明所以,吓得缩在哥哥怀里不敢动弹。伏羲尽量护住妹妹,沿着通往山顶的捷径奋力奔跑。其实他寄望于妈妈能带着族人们前来追他。灾难随时可能发生,狭窄、泥泞、湿滑的山路挡不住他的步伐,疾风也未能降低他的速度,焦急和恐慌激发出他全部的力量,没有谁能从后面追上他。
当伏羲抱着女娲终于到达山顶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的山路上根本就空无一人。雨还在下,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沉闷的轰隆声震撼了整个山谷,林中隐藏的飞鸟走兽受到惊吓,不顾风雨地四下逃窜。决堤的洪水像一座移动的山峰,裹挟着大量泥沙、巨石,沿途推倒林木、吞没任何挡在前面的东西。部落居住的山洞眨眼间就被淹没在了水下,里面的人甚至都没有探出头来,看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伏羲还是被眼前大自然的力量惊呆了,身旁的女娲则抱着哥哥的腿,吓得哇哇大哭。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能去哪里呢?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兄妹二人悲痛的情绪也稍稍稳定。我化作一个远道而来的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
伏羲对我戒心很重,因为他从没见过这山里有部落以外的人独自出现。女娲倒是满心好奇,问我是不是天上的神仙。
我运用神力,悄悄地在密林深处变出一座草棚,邀请他们暂且到里面过夜,还给他们准备了食物。见我的确没有恶意,伏羲才放下戒备,向我表示感谢。
问过他们的情况,我不无担忧地说:“今后,你们俩要何去何从呢?”
伏羲答:“小时候,我问过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告诉我,是她踩中了雷神的脚印,然后就孕育了我。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假的。我们部落每隔一年,都会向东方派出几人前去走婚,有时候也会有别的部落的人来我们这里走婚。我会带我妹妹去往东方,找到那些女族部落,求她们收留女娲。”
我又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女族规矩,绝不收留外来男子。”
伏羲拿起一根树枝,在火堆边的地上画出个圆,再在里面画上两条首尾相衔的大鱼。恍然间,我仿佛看见了盘古想象中,宇宙在某个初创时期的样子。
伏羲叹口气,说道:“母亲最后跟我说的话,是告诉我,世界不是属于我的。我当时没法向她详细解释,在我看来,世界与我的关系,就像这石臼中的两条鱼,我动世界动,世界动我必亦随之而动。倘若我能预料到未来,先于世界采取行动,我就能掌握先机,拥有对命运的选择权。只要我肯努力,我相信自己总能活得下去,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找到更多的人,跟他们一起努力,让这世界真正变成属于我的世界!”
那一刻,我看到了,在这十几岁少年的身上,无疑有着最宝贵的生命品质。
第二天一早,当兄妹俩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明媚的阳光洒满天地,草棚和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数月艰难的跋涉,并不认识路的伏羲硬是靠着对东方的执著,找到了跟他们有走婚关系的西女部落。听闻伏羲的求助后,西女部族热情地答应收留小女娲,并建议伏羲可以继续向东,去尝试加入大平原上的男族部落。
大平原上分布着数量众多的父系氏族部落,他们普遍以狩猎为主要衣食来源,跟女族主要靠采摘为生的习惯有所不同。这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打磨石器、削尖木棍作为武器,布设各种陷阱和伏阵,猎捕大型猛兽。伏羲凭借天资聪颖、体力过人,很快就成了猎人中的佼佼者,精通各种武器制造、陷阱安置、设伏指挥……
可是,伏羲逐渐发现,这些人尽管头脑灵活、技能高超,却极其粗鲁野蛮、霸道无理。
最不可理喻的,就是他们动不动就喜欢打斗,不是游戏性的玩闹,是实实在在的性命相搏,甚至随便使用本来对付野兽的武器打击对方,直到有人屈服或动弹不得为止。为争夺女人打斗、为食物的分配打斗、为出猎时由谁发号施令打斗、为晚上谁去放哨打斗,为莫名其妙的一言不和打斗。很多时候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打完反倒没法很好地解决了。伏羲亲眼见过好多次,两人为谁先值夜大打出手,打得两人都好几天伤痛难愈,只能连续多日被迫承担起看家守夜这样没人愿意做的乏味任务。
部落内部尚且如此,遇到外族就更是凶狠残暴,以能够折磨和杀死对手为荣,而且乐此不疲。以至于导致人员伤残、死亡的主要原因,不是饥饿寒冷和自然灾害,也不是疾病或猛兽的袭击,而是人们相互间的意见不和与暴力冲突。
此种情形令伏羲很难融入他们,尽管论起打架,伏羲从来不曾输给过谁,但他总是不希望看到人们相互疯狂地彼此伤害。为寻找解决方法,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大平原上的每个部落,观察各部落内和平解决纷争的方案。
苦思冥想几十年,他依照人们的思维、语言和自然崇拜的特点,以龟甲纹路的样子作基础,选取天、地、水、火、山、泽、风、雷八种意象,象征事物各种可能的进展方向和解决方式,再揉进自己早先关于人与世界互动关系的双鱼图案,创立出“太极八卦”的占卜理论。假借神秘的说辞和暗中操控占卜结果的技巧,说服人们要使用合理的手段解决矛盾,而不是单纯看谁更能打。
再后来,伏羲穷尽毕生精力向各部落推广、宣传自己的占卜课卦术,并教授各部落中有志于促进和平解决问题的人们“太极八卦”之真义。愿意遵从他理性意志的人们,大都从中受益,并使自己的部落渐渐变得友好、强大起来。最后,他的理念基本成了中原各部族的统一共识,人们以承袭伏羲的占卜术为荣,尊他为共同的长老。
留在西女部落的妹妹女娲,长大后成为了西女一族的首领。她靠自身温柔近人的魅力和卓越的领导才能,联合几个母系氏族公社,以走婚、代为照料孤儿、接收女眷、输出男丁等形式,与平原地区的众多男族部落建立牢固友善的关系。恩泽广大的她,被许多部族奉作崇拜偶像,传为神女。
看到昔日落难的兄妹取得了如此成就,我再次化身老者,前往拜访伏羲。待向他拜师求教的生徒们走后,我出现在他的茅屋内。
见到我,他很是惊喜,抢先说:“上次我兄妹落难时,承蒙相助,没来得及说声感谢。虽然次日清晨,我已经大致猜到,您果真是神仙下凡,但想不到还能再次见面,实在三生有幸。”
我回礼道:“虽为天神,我徒具创灭万物之力,却不得更改人之命运,所以救不回你们族人性命。你们兄妹能够逃过天灾,全在你们自己的聪慧,我不过是回应一下你们的求生意志,聊表寸心,不必道谢。”
他用木勺从火堆上的石釜中盛出一碗热粥递给我,接着一边盛自己的,一边问:“那么,不知天神今日降临,所为何事?”
看着他从容地坐在我对面,谦和温雅的气质,丝毫不在我之下,宛如另一天神。我啜口肉粥,说:“我只是好奇,多年过去,你可曾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世界是否已随你主动,你能否妥善把握自己的命运?”
伏羲沉思片刻,面露苦笑:“我虽创立了太极八卦之说,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可,但在你这天神面前,我的那点把戏,恐怕就如小儿梦呓般无理可笑。自从没能说服母亲带领族人躲避洪灾,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能说服别人相信正确道理的方法。目前表面上我是做到了,可实际上,那里面有多少假托神秘天意的成分,心眼明亮者自然有数。可惜,没有那些虚言胡说,离了半恐半吓,我仍然没有办法对人们进行有效说服。这世界依然不是属于我的,或者说这世界仅仅属于我是远远不够的,即便我能看穿世上一切,我也还是不能独自带领人们走出苦厄的暗影。我甚至不能不靠复杂的谎言去获取人们的信任。”
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能够极其清楚地看清自己,很是难能可贵。
“那么,你现今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他想了想:“我年事已高,更多的事情恐怕是有心无力。不过我有个梦,但愿有朝一日,可以有人不必依赖玄奥的占卜之术,而是能就事论事、直来直去地向人们说明道理,探讨、商议解决方案。只有那样,这世界才能真正属于人,属于我,属于大家。”
我的故事,就到这里。
我是道德天尊。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伏羲兄妹向东方迁移的百十年后。此时,伏羲已去世多年,大平原各主要部落受惠于他的教导,壮大得很快。逐步脱离野蛮状态的人们,并没有忘记曾指引他们的前辈,伏羲作为许多部族的父神,受到人们的景仰和祭奠。
大平原是由一条浑黄大河的水流千万年冲积而成,文明萌芽的部落群称自己所在的地方为中部平原,简称“中原”。在他们的印象里,世界就是由西部连绵的群山、中部广阔的平原和东方辽阔的大海所组成,往北是苦寒的冰雪地域,往南则是瘴气弥漫的炎热丛林。
中原地区众多的氏族部落中,有两个最大的部落,其中一个是以神农氏为首的夏族,另一个是以轩辕氏为首的华族。两个部族人数众多、实力强大、生产方式先进,他们的首领更是声名显赫。
夏族的神农氏是个四十多岁的老酋长,他依靠相传来自伏羲亲授的植物生长知识,通过自己长年的观察试验,发明出种植的技术。他带领族人用木头和石头制作的农具,在肥沃的黄河滩上种植稻米。随着一轮轮的播种、收获,夏族很快成为了拥有稳定粮食供应的唯一部落。作为他们的首领,也得到了“神农”的名号。
相比之下,华族的首领则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虽因出生较晚,未曾师从过伏羲,但也受到伏羲传人岐伯的教导。岐伯得到过伏羲真传,是华族的大巫师,尤其擅长医疗之术,对人的生理病机有着超凡的掌握。可轩辕却把心思用在了跟老师不同的地方,他还是少年时代,就只对刻木头有着浓厚的兴趣,好在华族的居地附近盛产坚硬的燧石,敲打成锋利的刀斧后,刻木头很是容易。
只会刻木头肯定当不上首领,轩辕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响亮名号,倚仗的是他凭借自己独特的设计,发明出了方便推拉运输,且有着固定的、能转动轮子的车。在他之前,人们要么是用木撬,要么顶多是在木撬下放上圆木,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后面的圆木重新放到前面,再没有更好的长途运输方式了。轩辕把会转的轮子固定到木撬底部的设计,使得人们可以前往更远的地方捕猎更大的动物,却不必担心猎物太重,背不动。这对于擅长制造尖锐武器,世代以狩猎为生的华族部落来说,可是重大的进步。
心灵手巧的轩辕不只会造车,他做出的硬弓、打磨的箭簇,可算是人们见过的最厉害的武器了,数十步外,再厚的兽皮都能一箭射穿。更难得的是,轩辕射箭的准头天下无双,只要目标在射程之内,他就绝不会射偏。
能得到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首领已属幸运,年轻的轩辕在当上首领后,还大力鼓励族人进行发明创造,并亲自验证和改进新的技术,使之更加好用,方便推广。在他的激励和倡导下,有陶氏的烧陶术、杜康的酿酒术、嫫母的玉石打磨制镜术、嫘祖的养蚕缫丝纺织术……众多对改善生活和便利生产极其有用技术,先后被发明出来。短短数年间,轩辕氏就把自己领导下的华族,变成了令所有人羡慕和向往的部落。
这样一位受人尊敬、功德盖世的伟大首领,此刻却眉头紧锁、茶饭不思。几天来,他跟族里的长老们开会商议了多次,却始终难以做出这个史无前例的重大决定。我打算化身前往拜访,开导下这位即将创造新的历史进程的酋长。
夜已深,长老们早已离开,位于部落中心的议事房中的,只剩下坐在火堆旁发呆的轩辕。我从火光照不到的角落中,缓缓在他面前显出身形,他很镇定地问道:“你是神仙,还是鬼魂?”
我回:“那不重要吧。我知道你有心事,想跟你聊聊。不过,你为什么那么问?”
他往火堆里添根柴,说:“就算你趁着夜色,避开了我族人的耳目,并且顺利地在这里找到了我。但拴在我身后柱子上的那两条狼,是我从小驯化出来的,只要有它们在旁边,除了嫘和嫫,别人休想悄无声息地靠近我。而且,我觉察到,虽然短刀就挂在我的腰间,我却并不想把它拔出来。你不是个一般的人。据说父神伏羲曾与天神有过两次长谈,难道就是你吗?”
我笑笑:“差不多,我知道伏羲跟那个天神都谈了些什么,尽管那其实不是我。或者,你可以认为那是我的兄长,都无所谓。眼下,你面临的问题,才是最要紧的吧?”
跟元始天尊不同,我无法直接让有形的事物创生和消灭,我更擅长控制无形的信息,和对复杂系统的管理。此刻在轩辕的面前,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我的化身,只是映在他视网膜上的一个幻象,我在直接用意识与他交流。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真的很厉害,竟能觉察到,对这样的我不需要加以防备。
他紧皱着眉头:“是啊,也难怪这事能惊动天神。不过,我听说,天神是不能插手左右世人命运的。否则以你们来无影去无踪的能力,完全可以不知不觉地解决掉一切问题,何必让我们犯难?”
看来,他倒是有一肚子怨气。“你们的命运我无权干涉,起码可以问问你的想法,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发表点我的看法。这么说,你是非常不愿意回应夏族神农氏的联盟请求,去联合中原诸多部落,共同抗击九黎的侵袭了?”
他有些气愤地抬眼瞪了我一下。东夷九黎素来与中原众部落有隔阂,强力首领蚩尤的出现,迅速统一了九黎各部,并建立了严格的军事化管理体制。为了适应自身追求绝对武力的信仰,能征惯战的他们开始向西方富庶的中原地区进发,一路烧杀抢掠,以弥补放弃生产造成的物资短缺。分散的零星小部落根本无力抵挡他们的进攻,夏族神农首领有心赶在蚩尤进逼自己之前,先发制人,免使大片庄稼遭殃。可若得不到邻居华族轩辕的鼎力支持,他们就没有足够的武器和战力抗击侵略。
见我是有意试探,轩辕回忆道:“我华族与夏族世代为邻,向来友好。神农氏老哥哥待我如亲生兄弟,他不顾族内反对,无私地教授我们种植选种之术,使我们不必再只能靠采集狩猎为生。前年大旱,我们借给他们大量陶罐,让他们得以从河里汲水,保住秧苗;去年大雪封山,无处出猎,也是他们给我们送来粮食,令我们免受饥寒。若只是为了夏族,为了神农老哥,我轩辕义不容辞,绝不犹豫,可事情远没如此简单啊。”
在他整理思路的刹那,我捕捉到他头脑中深沉的忧虑和远大的打算。不久前,他曾悄悄带人打探蚩尤的底细,正巧碰上对方吞灭一个小部落。蚩尤军团作战出击迅猛、次序井然,人员众多,个个骁勇善战。倘不能联合起中原地区上百部族中的大部分,就没有足够的人数确保胜利,毕竟敌人靠掠夺为生,这边却必须兼顾生产,否则即使获胜,也难免陷入饥荒,甚至再度引发战端。
他叹口气,接着说:“此次征战,规模之大史无前例,非集合中原各部所有人力不可,否则生产与作战不能两全,结果很难保证。虽然自父神伏羲创立天人和平之道,我们之间已有数十载没发生大的冲突,但也没有过大范围的协同合作啊。蚩尤的九黎大军很厉害,不过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力量之强肯定能压倒他们。可是,我很难预料这股力量是否有人能够驾驭得了,而且它一旦成形,想要再度解散,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并没有对我说出全部的实情,其实真正使他担忧的,是华族长老们提出的一个质疑:合作打击共同的敌人当然可以,但在此过程中,我们的生产技术和武器要不要与他族朋友分享?如果不,那他们能拿什么上阵,我们又怎么与人联合?如果分给他们,怎么保证他们日后不会反过来用这些武器和技术,像对付蚩尤那样对付我们?蚩尤的军队远道而来,总有精疲力尽的一天,华族本身就实力强大,无论坚守自保,还是与敌周旋,最终都未必会输给对方,何必急于迎敌出击呢?
我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他随意地摇摇头:“我没有办法。”
也是,面对一个陌生的天神,身为部族首领,怎么能随便把底牌亮出去。我出主意道:“要不,占上一卦?”
他笑了,从柴堆里拣根小木棍,边画出太极八卦图形,边说:“天神就在眼前,我还用占什么卦?再说,岐伯告诉我,伏羲说过,‘心中有数,卜卦何故?心中无数,卦相何辜。’我心里完全没数,干嘛去为难卦相呢?”
好吧,他心里藏着不肯吐露的那些话,就由我来挑明吧:“既然你不迷信天意,那么理当重视人心。中原百部力量虽大,散而不聚实非长久之计,若人心思齐,联合抗敌即众望所归,有德之人自当驾驭这股力量。为了让天下归一,为了让中原部众不再相互防范、战战兢兢,为了每一个人都能享受黄河母亲的馈赠,何必拘泥于自己一个部落的利益?天下之大,自然属天下人所共有。中原百姓,理应亲如一族,情同一家。”
说完这些,我的化身就从他眼里消失了。年轻的轩辕先是惊呆,然后站立起身,折断手里的木棍,两眼放出精光:“今后,中原各部将共属一族,名为‘华夏’!”
第二天,他在部族会议上说服诸位长老,然后又与神农氏跑遍各个部落,凭借两大氏族的威信和他们俩各自的名望,采用劝导、许诺、商议等种种方式,成功召集近百名各部首领,开办了中原部族联盟大会。大会商讨决定成立中原华夏联盟,加盟各部落人员通称“百姓”,所有百姓皆可互相通婚、交换物资、互相学习技艺、共同对抗自然灾害、共同抵御外敌侵袭。联盟定期召开部落首领大会,解决部落间的冲突、援助问题,调解各部族间的矛盾。轩辕被推举为联盟大王,负责带领各部勇士消灭入侵的蚩尤大军。
由年长的神农负责后方的武器制作和食物供应,轩辕率领各部有战斗经验的数百人前往阻止九黎族的进攻。利用对中原地区地形的熟悉,他们很快便把蚩尤的队伍堵在了一处山坳里。
接连对战几天,华夏一方靠着人数上的明显优势,才没有吃亏。眼见对方的武器折损很快,有些人已经开始空手上阵了。而自己这边却有源源不断的武器送上,石斧、石刀、石锤、弓箭、木枪、木叉、木棒……什么顺手随便挑。大家都很有信心,觉得照此下去,耗也能把敌人给耗尽了。
可是轩辕却没心情跟蚩尤慢慢拼损耗,他清楚后方供给的压力很大,已经是男女老少都在干活了,每天又有新的伤亡产生,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只是有件事他想不通,敌方长途跋涉行军,全无后方保障,应该早就没吃的了,怎么他们每天打起来还是那么力气十足的呢?轩辕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个俘虏来问问。
有个别懂九黎话的中原百姓可以帮忙审问,俘虏也抓了不少,但要让被俘之人开口却不容易。听闻打死了好几个俘虏都没问出一句,轩辕只得亲自下去,许诺帮俘虏治伤并保其活命,才换得一人愿意臣服。
据那人透露,蚩尤军中的粮食等物资,都由战斗中俘获的奴隶们负责驮运。近来几战没有收获,先前的战利品早已见底,只得每天杀死十几个奴隶来充饥。并且他们还强迫剩下的奴隶们吃掉部分人肉,以防奴隶们被饿死,以后没得可吃。
若在百年以前,伏羲未播下文明火种之时,部落间混战、互食对方俘虏的事情还偶有发生。但即使在那时,逼迫对方吃掉自己同族也是突破底线的恶行啊。轩辕抑制不住惊愕和愤怒,脱口问道:“你们怎么能做得出来?”
那俘虏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答道:“蚩尤大王说,中原异族不是人,是……是兽。”
旁边一勇士听到这话,瞬间暴起,手举木制长枪,直刺过去。嘴里吼道:“兽?兽也没有你们这般残虐!信不信我今天活煮了你?”
轩辕伸手抓住枪杆:“不许杀他。我是你们的大王,我说过只要他回答问题,就可以活下去。你想让我食言吗?”
连夜召集数十名勇武强壮之人,轩辕命令,他将亲自带队,穿越迷雾峡谷,绕到敌营后方,设法营救出被俘的奴隶。
听说要穿越迷雾峡谷,很多人感到害怕,那里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还常有浓雾弥漫,从没有人能穿得过去。要不是这样,蚩尤早就带人从那条路上跑了。
轩辕叫队中几名头领随他进屋,解下腰间挂着的丝布包,打开给大家看。并解释说:“这是一块磁石,你们当中可能有人见过,是种能够隔空相胁的石头。我本想用它做个矛头,不小心把它掉落,摔成了这个样子。你们看,像不像咱们吃粥用的木匙?”
几人借着火光观看。哪里像什么木匙,分明是只长着长长独角的大甲虫,又或者是翘着粗大尾巴的小蜥蜴,反正很丑的一个东西。
轩辕不管旁人嘀咕,自顾说:“我觉得它形似天上的勺子七星,莫名地就想看看它是不是也能指出北方所在。我发现,把它放在打磨光滑的石头上转动,不管试多少次,它的匙柄总是能停在南方。即便在急雨大风的深夜,只要风雨不直接吹打到它上面,它就不会丢了方向。我管它叫‘司南’。有了它,我们定能穿过迷雾峡谷,救出被捉去的中原人,然后前后夹击,彻底击败蚩尤。”
事不宜迟,轩辕用草绳连起十几辆手推车,车里装上武器和柴草。第一辆车上放只敞口陶罐,罐里装满水,水中漂着树皮,树皮上托着司南。这样,可以自由在水面转动的司南,就能一直指着南方,第一辆车子便能为整列车队指示方向。人员只要跟着车队前进即可。
夜路崎岖难行,推着车子更是步履维艰,以他们经常翻山越岭打猎采摘的脚力,原本只要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却走了整整一夜。清晨,峡谷中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终于穿越出来的精锐部队悄悄隐蔽在树丛中,静静地观察情况。
太阳刚刚爬上山头,敌人开始准备早饭了。眼见他们从被捆缚的数百奴隶群中,强行抓出近二十人准备杀掉。突然,山坡上十几架燃着熊熊烈火的车子顺地势冲下,烧着了关奴隶的栅栏和敌人居住的棚子。同时,箭雨及标枪也纷纷自各个隐蔽的角落射出,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按照约定,山坳出口处与敌人正面对峙的主力部队,看到火光也立即展开了攻击。趁刚睡醒的九黎士卒搞不清状况,轩辕迅速指挥勇士们释放奴隶,并把武器发给他们。尽管奴隶们饱受折磨,身体状况很差,可没人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存机会,纷纷拼命反抗。
轩辕爬上一棵大树,利用自己高超的射术,占据高位对整个战场进行支援。猛然间,他发现混战的人群中仿佛闯入了一头巨熊,那附近的人成片成片地倒下。定睛细看,那应该就是敌军首领蚩尤。只见他又黑又胖、又高又壮,手执巨大的石斧,抡起来简直像阵阵旋风。砍倒身边的所有人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向另一群缠斗着的人们。他身上披着用人的扁骨串成的骨甲,森森白骨犹如无数怨魂围绕在他身边,头上的虎皮王冠,更让他看起来像个魔兽,而不是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人。
轩辕眼看着蚩尤面向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定定神,抽出一支有着水滴状白玉簇的利箭,背对太阳,拉满弓弦。
锋利的玉石箭头,呼啸着刺穿白骨铠甲,切开皮肤和厚实的肌肉,从肋骨间隙直插蚩尤的心脏。中箭的蚩尤只来得及抬头望一眼树冠上的轩辕,看着他晨光映照下神一样的身姿,便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为尽快结束战斗,不继续徒增伤亡。轩辕割下蚩尤的头颅,高高地悬挂起来,示意胜负已分。敌军见状,心知大势已定,只得弃械投降。
战争仍未彻底结束。轩辕继续领军向东征发,意欲拔除蚩尤的大本营。
到达九黎族主要居住地后,只见到很多老弱妇孺留守在家。看样子,蚩尤是把所有能打仗的人都带去吞并中原了,剩下的都是不具战斗力的黎民。
对面人群中,一个老巫师模样的人走上前来,望望被挂在高杆上、已经风干了的蚩尤头颅,颤巍巍地跪下,缓缓说道:“我们已经听说了,中原华夏部落联盟大王轩辕氏以神箭射杀我家大王,击溃我九黎军队。今亲眼见到我家大王头颅,深知我等此刻已形同死尸。唯愿中原大王仁慈,饶过我族幼女小儿性命,为奴为婢,任由驱使,但求不要赶尽杀绝啊。”
老巫师说的是中原部族话语,轩辕手下一名年轻头人听闻此言,怒喝道:“你们现在知道求饶了?当蚩尤率人屠杀、抢掠我等部族,食我肉、缀我骨的时候,可曾想过不要做得太绝?”
轩辕抬手止住年轻头人的质问,他知道那头人的整个部落几乎被战火抹平,可眼前的景象,同样令他内心充满了悲凉。
他指着劲敌的头颅,对跪在面前的老巫师说道:“你们的蚩尤大王很厉害,尽管他小瞧了我中原诸部的力量,行于不祥之道,难免此种下场。念在他也是为了你们九黎的兴旺,我可以尊他为军神。至于你们,我实在不想重复无意义的杀戮,可我必须得给蒙受了惨重损害的中原百姓一个交待。你们中的一部分将被罚永世为奴,另一部分则会遭到流放,永远不得返回。”
老巫师叩头称谢,却并不起身。轩辕又说:“放心吧,我保证,只要为奴的黎民服从差遣、老实干活,就不会受到残杀或虐待。”
老巫师连忙再次感谢,随即起身问道:“但不知,我等要被流放到何方?”
身后一名老首领上前对轩辕耳语:“这事,要不要占卜决定?”
轩辕低声说:“那万一要是占到东方怎么办?把他们全都赶到海里去吗?西面是咱们的地盘,北方寒冷,他们走不下去必然还会回来,到时又是麻烦。还是让他们往南边去吧,虽然南方丛林据说山高路远、潮湿炎热,而且盛行疫疠瘴气,还多毒蛇虫豸,作为处罚倒也合适。但愿他们能觅得一条活路,别再回头了。”
监督遭流放者们起程的时候,老老少少的九黎族部民们相互搀扶,有的拄着拐棍,有的背着行囊,还有的拖着木撬。长长的队伍在老巫师的带领下,延伸向遥远的地平线,活像一群失魂落魄、凄惨悲哀的行尸走肉。
总算解决了战争的威胁,轩辕带着众勇士和俘虏们回到中原家中。神农前来迎接,并告诉轩辕,明天得召开联盟首领会议,有事需要商量。
没成想,会议上,神农居然提出,鉴于蚩尤已经被消灭,为共同保卫家园而成立的华夏联盟应该可以解散了。轩辕及跟随轩辕征战九黎的头领们都非常诧异,战前明明说好,联盟是为中原各部齐心协力、共谋福祉、同甘共苦而设立,保卫家园只是联盟的第一项任务,怎么这就要解散了?
震惊之余,轩辕想到,神农最初提议结盟的时候,确实是单纯为了抵抗蚩尤,但后来他跟老哥哥说明白了呀。这联盟不能只为战争而设,更不能就这么解散了,否则华族长老们那边还好说,中原各部在这场战争中受到的损失大小不同,万一有损失较小的部落想要趁火打劫,中原内战转眼就会爆发。无论如何,他轩辕绝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身为联盟大王,轩辕表态:坚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联盟,否则一律与九黎族同样下场,驱逐、流放,绝不姑息。
会场上霎时气氛凝结,与会首领个个屏息以待,似乎随时都会抄家伙打起来。德高望重的老神农深深叹上口气,站起发言:“既然如此,联盟的主意最先是由我提出的,事到如今,其他部落也惹不起你华族。可我不怕,我夏族不怕。虽然你我交情深厚,但此事关系中原百余部落前途,我不能因私废公。倒不是我觉得联盟有什么不好,只不过许多首领不愿继续维持结盟状态,却又不敢明言,便只好由我出面,与你决斗,以此作出定夺了。”
轩辕很是难以置信:“决斗?!老哥哥,你知道我是最讨厌诉诸暴力的。”
神农严肃地答道:“这不是普通的暴力,这是决斗。即使占卜也不能用来解决这么重大的问题了。你我只能以性命作赌。你要有本事杀了我,你就是真正的华夏之王,有了夏族部众之后,天下恐怕再没人敢忤逆你的命令。如果你败了,华夏联盟即刻解散。当然,任何人都必须尊重决斗结果,谁若反悔,便是华夏死敌,蚩尤九黎便是其榜样。天地作证,绝不食言!”
整个会场上所有首领都拍桌支持。轩辕领会到神农的心意,微微露出钦佩的神情。
决斗场上,各族首领把华、夏两族头领围在正中。神农氏手持长柄木叉,威风凛凛。轩辕氏拿着一把漆黑的燧石短剑,对神农说道:“老哥哥,你年岁大了,要不,让别人替你吧。”
神农毫不示弱:“咱俩还没认真较量过呢,你别看我老了,三五头野猪都未必能伤得到我。”
两人斗至十余回合,并不分上下。轩辕趁武器相接之时,猛推一把,强壮的胳臂使神农踉跄到决斗场另一端。轩辕趁机转身,将短剑抛给场外随从,并接过随从递上来的弓箭,回头就是一箭。
那边神农刚刚站稳脚步,冷不防只觉手中一震,才发现轩辕的箭矢已经扎在了自己的木叉上。神农并不服气,随手拔下箭头,结果还没来得及扔掉,另一支飞箭又稳稳地射进了同一个位置。
神农抬眼看去,轩辕站在离他二十来步远的决斗场对面,正搭箭引弓,准确地瞄着他这边。神农索性站好,双手托举木叉于面前,开始让木叉像车轮一样当空旋转,木叉上的那支箭,在高速旋转中几乎看不清楚。
双方都没说话,轩辕却突然间连发三箭。对面的神农毫发无伤,待他停下手中木叉,众人才看清楚,那四支箭基本都插在了同一个地方。
神农举起木叉,向大家宣布:“轩辕神箭,名不虚传。决斗胜负已分,若谁有异议,就请他自己上来面对这神箭吧。”然后,他放下武器,从决斗场上走了出去。
三天后,卸任的神农前往面前轩辕。华、夏两个部落的合并已成定局,轩辕对神农说:“感谢老哥哥,帮我平息了联盟内部的异见。”
神农摆摆手:“不只是为了帮你,我也对联盟的未来心存疑虑,担心百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九黎,而你或你的继任者,会不会步上蚩尤的后尘。当然,解散联盟的后果我也很清楚,你一直在前线打仗,后方早就开始各自盘算、勾心斗角了。包括我夏族内部,也有很多觉得粮食种植与选种之术,不像你们华族的技艺那么容易学会,所以解散联盟对于削弱你们的强势地位显然更加有利。”
轩辕点头苦笑,表示理解。华族的长老们何尝不是一样啊。若非自己保证联盟不会损害华族的长远利益,而且自己还顺利当选了联盟大王,使得华族成为了名义上的领袖部落的话,自己的族人们,恐怕也是断不会把各种技巧对外族人倾囊相授的。
神农接着说:“通过决斗,我感受到了你的无私和决心,但愿你能实现你在成立联盟时所说的天下大同。不管怎样,我相信你。可是,强大的联盟需要有一颗团结的心脏,既然联盟取名‘华夏’,夏族和华族就理应完全统一,才能保联盟长久不分离。你需要这种力量。而我,则终于可以卸下包袱,去做自己一直想做,却无暇去做的事情了。”
“哦?老哥哥想做什么?”
“对了,我就是来找你说这事的。我打算带几个人进山,去寻找和采集更多能作为粮食或药物的植物种子。以便让将来的百姓能从土地上收获更加多种多样的作物,无论用来充饥还是治病,都可使人们的生活愈加富足啊。”
轩辕向来敬重神农,敬重这位老首领的智慧和胸怀。山里居无定所、茹毛饮血,仅仅持续数日的打猎尚且不易,何况是去访遍百草,辨甘别毒啊。可这事,再没有别人能去做,他只好点头同意:“老哥哥多加保重。出发那天,我一定亲自前去送行。”
就在轩辕前去给神农送行的时候,夏族的共工带领一群人赶到轩辕住地,要求决斗。共工号称水神,是神农手下负责农田灌溉、开挖沟渠的小头目。他一开始就反对与华族搞联盟,后来更是不服气神农败在轩辕手下,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部落跟华族合并。无奈他不敢公开质疑神农的决定,只好等神农离开,便马上前来挑战。
轩辕家里恰好没人,共工的叫骂声被家住旁边的祝融听到了。祝融是华族管理火种的小头领,人称火神。自从燧人氏发明取火之术以后,火种再不需要专人照料,但也不能随意生火,容易引发火灾。祝融就负责部落中的点火、引火之需,以防火患。
其时,祝融正在尝试制作一种不易熄灭的火把,他觉得也许在木棍上缠些草绳,再涂点动物油脂,没准能行。就在他琢磨到底涂上多少油脂最合适的时候,却被共工的吵闹声吸引了出去。
由于华、夏世代毗邻,人员也多有交往,祝融和共工彼此也都认识。两人三句话说不到一起,祝融便要替首领教训下胆敢犯上的共工。共工也吩咐其他人别动手,他要单独会会这个轩辕的下属。
开打不几回合,祝融发现自己很吃亏,因为仓促间,他手里只有一根刚才做试验用的长木棍,棍子两头还缠着涂了油脂的草绳,就算打到对方,也根本不疼。而共工的武器,则是他平时用惯了的木柄石铲,杀伤力明显高于祝融的棍子。
落了下风的祝融遭到对方的嘲笑:“人都知道,水能灭火。你这火神竟敢不自量力地跟我水神决斗,看我今天怎么灭了你!”
共工的嘲讽反倒提醒了祝融,他看到自己家门口,用来方便人们引火,不必每次都麻烦地重新点火的石制火盆。火盆里的热炭火还在冒着青烟,平时如果有人需要用火,只要告诉祝融一声,便可自取。此刻的祝融,一边躲避着共工的打击,一边寻机将长棍的两端先后插入火盆中引燃。
试探性挥动几下,涂了油的火把果然不会熄灭。祝融心中大喜,干脆擎着双头火把狂舞起来。两股烈焰在气流扰动下呼呼地燃烧着,灼热的轨迹犹如一条在空中游弋的大蟒。共工瞬间傻了眼,祝融仿佛真的变成了火神,而自己这水神却丝毫不知要怎么应对。
抵不住祝融的火炬攻击,共工很快便被打翻在地。这次,换祝融得意了:“小子,你连我都打不赢,哪有资格挑战轩辕大王啊。”
过了几天,正在处理部落事务的轩辕,突然接到报告:夏族共工氏因不满两部落合并,及对输给祝融氏感到愤怒,便带领大批同样不愿承认华夏联盟的人,向西方山林出逃。出逃前,他们还把黄河不周山段的一截河道,给挖开了个口子。
不周山是华夏部落所在地附近的一座丘陵,黄河从其旁边流过。不周山后面就是华夏的居住地和大片滩涂农田,黄河一旦从这里决口泛滥,对华夏部落将是灭顶之灾。
轩辕没空去追逃,赶紧带人上去封堵河道缺口。但水神共工并非浪得虚名,他对河流水道相当熟悉,亦擅长排洪修渠。他选择挖开的这处河道,土质松软、水流较急,周围还没有可供采石堵水的地方,用沙土和碎石去堵又很容易被水流冲开,根本无济于事。倘若两次月圆之后,河道缺口还没被堵上,夏季黄河水位上涨,铁定发生大洪。
轩辕和众人连续忙活数日,缺口不仅没被堵住,反而越来越大,已有十多人宽。无计可施之际,轩辕只能望着溢出河道的水流,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假如实在不行,人可以搬家,但田里的粮食搬不走。华夏部落不必依赖这些粮食,可为打败蚩尤,其他部落的很多百姓负伤致残,倘若粮食绝收,联盟就拿不出足够的食物去救济他们,许多百姓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或者,联盟眼看着各部落间再次开战,任百姓们互相掠食。
木制的车子运不动足以堵住水流的巨石,最近的采石地相距遥远,夏季之前根本来不及运来足够石料。陶器装上土倒能堵水,可陶器也做不了太大,而且数量一多,投入水中的陶器相互碰撞破碎,照样于事无补。难道只能就此放弃了吗?
有人从旁建议:“要不,用伏羲八卦测一下天意如何?”
没等轩辕回答,另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我哥哥的占卜之术不是那么用的。你们要真没办法,还是趁早离开吧。”
轩辕一愣,回头看去,只见一手持龙杖、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正健步走来,身后跟着四名英武的女将。惊愕之余,轩辕赶紧上前见礼,并问:“西母娲神,您怎么来了?”
早年统一了西山中几处女族部落的伏羲之妹,今年已有百二十岁。因其率女族部众对中原男族多有恩惠,且许多部落首领之母、妻、子,都与女族有亲,故西女部落早已改称“西母部落”。首领女娲以母仪天下之功德和世所罕见的长寿,被与她哥哥伏羲并列,奉为中原母神。
她手中龙杖,还是轩辕幼时随华族前任首领一起,参加女娲的封神仪式时送上的礼物。那是轩辕巧妙地将中原各部所崇拜的图腾兽,杂揉在一块创作的木雕权杖,轩辕将这新的图腾兽定名为“龙”。女娲非常喜欢这个有着狮鼻、虎眼、蟒身、鹿角、鹰爪、鱼尾、虾须的威武图腾,听说一直作为手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女娲当然记得这个送她手杖的年轻人。在得知他倡导华夏各部统一联盟,还成为了联盟大王的时候,女娲就想起来,当年制作这把木杖的时候,没准那少年心中,便已经有了统领百族之志。
再次见到轩辕,女娲没功夫客套,直接说:“我来这里,是因为从你们这里叛逃的共工,带人袭击了我们几处女族营地。我想自我当上女王以来,数十年间从未与男族交恶,此次突然遭袭,定有缘故,所以带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轩辕听闻,简直无地自容:“实在抱歉,真没料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女族所受损失我们会尽力赔偿,另外,我马上就派人去追击他们。”
女娲抬手,示意无妨:“他们人数虽然不少,但无意恋战,只是趁我们不备,抢了些东西而已。我们已经将之向西北方向赶出了很远,也加强了戒备,你可以不必担心。倒是我听说,你们这边的麻烦可不小啊。”
轩辕指引女娲查看河道缺口,说明眼下情况,并解释难处:“华夏联盟成立不久,人心尚未凝聚,如果由于这次祸事导致战乱又起,恐怕以后再想团结诸部,就不太可能了。共工这家伙捅开的不是黄河河道,而是中原百姓的和平天空啊。”
女娲沉思片刻,答道:“天破了,我们就把它给补起来。距离夏季涨水还有段日子,目前的溢出水量既不足以成害,就总是还有时间可以想办法的。我问你,大石头不好弄来,你们可有法子将大石头砸碎,再运到这儿来?”
轩辕感到十分莫名其妙:“嗯……只要不是非常坚硬的石头,我们还是可以比较快速地进行采集和运输的。毕竟我们有车子,方圆几里内,一天就能运到。可是,这儿的水流很急,碎石填下去,转眼就被冲走了啊。”
“碎石当然不行,”女娲显得信心十足,“但我能把碎石炼成大石。”
她让随从拿来一个兽皮袋子,里面装着些雪白的细腻粉末。轩辕想伸手去摸摸看是什么东西,却被制止。女娲告诉轩辕,这东西弄到手上,就如同滚水,会把皮肤烧出泡的。她们女族会用它洒在床铺周围,能驱防蛇虫鼠蚁。而把此物与黄泥混合压实,待一日,便可坚硬如石,遇水不化,定能堵住河道缺口。
轩辕大喜,询问此物如何获得。女娲说:“刚才我在来的路上,就看到那边似有些白色顽石,不甚光滑的那种,在火中连续炼上七日,即可化为齑粉,便是此物。”
轩辕知道,娲神所指,应是不远处山中的白色灰石。但他对炼石和泥之术全无头绪,心中无底,况时间紧迫,不容有失。缺少经验的他,只得跪求娲神传授技艺,助华夏一族渡此难关。
接下来的几十天里,轩辕率人上山采石、运输,女娲就住在黄河边指导人们造炉、炼石、混合泥沙、凝成大石。神女娲氏还借鉴烧陶火炉的工艺,盖闷炉炼石,大大提高了制取速度。闷炉难以续柴,女娲就命人于旧炉旁再建新炉,将新炉烧热后,挖开旧炉,趁炉中灰石火气未散,迅速移至新炉闷烧。移石过程困难异常,高温赤灼之石,木器全不可近,只能用短柄石铲转炉,极易烧手烫伤。但这样一来,炼石所需时日,可从七天缩短至三四天。
年迈的女娲就这么不辞辛苦、夜以继日地监督、指导着人们炼石堵水。烧制石灰的火光在河道边连结在片,远远看去竟仿若天上星河。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连日奋斗,人造巨石与沙土齐下,终于赶在涨水之前,把缺口堵了个严实。同样紧张劳累的轩辕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接到报告说女娲母神累倒在了河岸上。
心急如焚的轩辕火速下山赶往河边,在临时住棚前迎面碰上刚给女娲诊治过的岐伯。见到轩辕急切的神色,岐伯只能难过地摇摇头说:“人的天寿终有尽时,就算是娲神也不能例外啊。”
躺在地铺上的女娲知道自己已无法返回女族,当她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轩辕和自己的几位随从,开口对所有人说道:“各位不必悲伤,我能在死前完成一件有益于天下百姓之事,也算对得起我母神的名号了。女族久居西山,势力渐弱,似此,必前景堪忧。今中原一统,华夏大王仁慈仗义,为天下殚精竭虑、公正平和,可为依靠。我决定,以后,西方女族将并入华夏联盟,接受轩辕大王的管辖。请轩辕大王务必善待我等女族部众,拜托了。”说完,她艰难地抬起手,把龙头权杖交给轩辕。
轩辕双手接过权杖,宣誓说:“请娲母放心,自今日起,女族众人皆是我的姊妹。我会将她们妥善融入中原百姓,共享和平康宁。”
为女娲办完葬礼,轩辕便带着自己的妻子嫘和嫫,去到西山,请女族部落人员移至平原定居,以便为她们办理联姻,融入男方氏族。考虑到女族可能不习惯一次见到太多男人,轩辕就让嫘带上一队女人先去接洽,自己随后就到。
待轩辕到达女族住地,却发现势头明显不对。嫘和华夏族女官一行被堵在女族部落村口,面露难色,不得前进。对面大量女族勇士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好像来到她们前头的不是接洽人员,而是入侵的军队。
对此,轩辕倒有所预料。毕竟女族与男族的间隙,远大于华族和夏族,他也听老人们说过,在伏羲和女娲兄妹倡导的和平出现之前,男族与女族之间曾是水火不容之态。两大不同的氏族部落不仅时常互相攻伐,战俘更是连被当作奴隶生存的机会都没有,很多都被直接杀掉了。遭到合并的夏族中,尚且出现了共工等一干反叛者,女族中不满与华夏合并者,恐怕不会是少数。
见到轩辕和嫫走上前来,嫘无奈地摇摇头,退了下去。轩辕面对女族众人,亮出龙杖,召唤领头者出来说话。
一位身材肥胖、膀大腰圆的女将站了出来,肩上扛着把足有一个成年男人重的巨大石锤,连带她自身体重,简直有种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的感觉。她看着手持龙杖的轩辕,也并不行礼:“我们知道,娲娘死前,把女族首领之位让给了你,但你是男人,这不合规矩。不过,我们也知道老首领的用意,这些年,要不是老首领的威望罩着,你们男族早就打上这西山,把我们给吞灭了。如今,你又把整个中原男族全部纳入了麾下,若不依靠着你,将来万一发生冲突,我们女族将死无葬身之地。”
轩辕刚想开口解释,却被对方抬手制止:“你不用辩解,有些事也不是你一定能阻止得了的。我女族势力持续衰落已有很久,天意如此我们不会怪谁。我们可以承认你是华夏之王,中原之主。但是,我和我的一些姐妹们宁死不愿成为男族的仆人,你们要敢强来,我们也只能拿命抵抗了。”
说到这儿,对峙双方的人员都开始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各自的武器。轩辕回身示意己方人员不要冲动,然后继续等对方说话。
领头女将接着说:“可是,既然老首领已然将女族交给了你,交给了华夏联盟,我们也听说了你定的规矩,不允许任何破坏联盟的人在中原立足。那好,不用你们驱逐,我们会自己走的。向西方,远离你们中原华夏的地盘,只为保留我们女族的习俗。”
轩辕思忖片刻,大声对所有人说:“首先,请容我澄清一点,请各位下山,不是让你们去给男族当什么仆人的。我华夏百姓之间没有主仆之分,凡联盟族众,皆视同兄弟姐妹。可是,女族的走婚风俗,确实与男族的婚配制度有别,我考虑再三,实难以想出调和之法。故你们要走,我无法阻拦。但请放心,有愿意留下的女族百姓,我轩辕定会当做自己的同胞姐妹,为其安排婚配事宜。”
见轩辕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女族众人便放松下来。这时,轩辕继续说道:“另外,意欲离开的姐妹们,我在此宣告,你们的迁移,绝非流放。西母一族向来与我中原部族友好,前首领娲氏母神,更是与我等恩重如山。我以华夏大王的名义宣布,赐封西母西迁部以‘西王母’之称号。从此后,无论你们走到哪里,你们所在之处,将永远是我中原华夏百姓朝圣之地,该地封‘昆仑’之名。”
领头女将听到这里,遂放下手中石锤,行至轩辕面前行礼:“谢大王赐封。”并接过轩辕递来的龙杖。
轩辕随后准备了一些兽皮和粮食,送给即将西迁的王母部落,还亲自带人护送她们西去。返回时,轩辕本打算改道追击出走前恶意破坏河道的共工等人,却未能探到他们的准确位置,只得作罢。
转眼间两年过去,到了该召开第二次联盟首领大会的时间。各部落首领都在开会日期前准时到达,有的还给轩辕王带了点小礼物。可北方的巨人族部落首领却迟迟不见人影。等了两天之后,轩辕只能先举行会议。
巨人部落位于中原极北边地,气候寒冷干燥。该部落人员普遍生得高大魁梧,平均比多数部落中人高出一头,而且须发浓密,性情粗野。他们以自己住地环境条件恶劣为由,在之前征讨蚩尤的战争中基本没出人力物力,此番他们首领的迟到,更是激起了其他到会首领的不满。轩辕也觉得,是该制定些纪律,来规范联盟会议的秩序了。
会开到第二天,巨人族首领才姗姗来迟。不过,他带的随从有点多——整整一支百余人的战斗部队——他似乎把自己的部落都一齐带来了。
眼看事情不妙,轩辕一边命令手下立即整理队伍,加强警戒,一边走出会堂,去迎接巨人首领。
会堂前广场入口处,把门的卫兵要求巨人首领放下手中的大石槌,却被一胳膊甩飞好远。手执武器的高大首领径直走到轩辕面前,面带蔑视地说:“去年我派人问你要粮,你为何只给他人,唯独不给我巨人一族?”
他的身躯完全挡住了天光,轩辕的脸沉在阴影中,严肃地答道:“那粮食是给受灾部落的救济,你巨人族本是夸父后裔,早已习惯在冰天雪地中狩猎,难道还要指望那点粮食果腹不成?”
听闻轩辕提到了自己的祖先,巨人首领轻哼一声,说道:“先祖夸父追日逐光,不就是为了让我等能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么?我看你们这里真是不错,有酒有肉,有抱不完的美女,还有吃不完的粮食,这些白送出去实在太可惜了。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华夏之王的宝座。只要能把你赶下台,号令天下的,就会是我巨人一族了。”
轩辕依旧严肃地说道:“你想当大王没问题,只要在会议上得到首领们的一致推举,我随时可以让位给你。”
巨人首领一脸不屑:“只要杀死你,再把他们都绑起来,谁还用得着开什么会啊。”
二人不再说话,巨人首领抡起大槌,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轩辕头也不抬,只是略微侧身躲过槌击,然后迅速伸出右脚,踩到打在地上的石槌头部。
石槌把地面砸出个大坑,巨人首领双手紧握槌柄,使劲上提,想要掀翻轩辕的右脚,并发动第二次打击。未料,任凭他使出全部力气,石槌却在轩辕脚下纹丝不动。待他惊讶地抬头瞬间,轩辕挥起胳臂,一拳打到他脸上,高大的巨人首领只觉得顿时眼冒金星,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他终于恢复了视野,只见轩辕早已将随从递上的弓箭拉满,锋利的箭头正对着自己的鼻子,随时可以射穿自己的脑袋。有那么一会儿,巨人首领以为自己死定了,冷汗流满全身。他的确低估了轩辕的武功和臂力,但轩辕的射术他可是耳闻目睹过的,他不仅知道那神箭一下刺穿了蚩尤的心脏,在跟神农决斗时,他也见识到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性,这些都让他感到自己在劫难逃。被轩辕的箭瞄上,除了去死神那里报到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然而,当他因为害怕而停止的呼吸不得不再度进行的时候,巨人首领才意识到,如果轩辕想要杀自己,自己就根本没时间恐惧。头脑简单的他对自己的失败感到非常恼火,丝毫不考虑轩辕手中的弓箭为何引而不发,只是怒冲冲地从地上爬起,气急败坏地一边往回走,一边猖狂叫嚣:“你等着,我这就叫我手下的巨人将士们杀进来,踏平你们华夏一族!看谁还敢不服从本大王!!!”话音刚落,一枚箭矢就钉进了他的后脑。
会场外面,巨人族的战士们还在等待他们的首领凯旋。轩辕快速整好自己的队伍,走出会场对巨人族喊话:“你们的首领已经被就地处决,你们可以把他的尸体带走,然后马上回去,我就不将此事作为部族叛乱。否则,你们所有人都会遭到流放。”
不料,粗犷鲁莽的巨人族战士们一听说首领被杀,全体大吼一声,挥舞兵器直冲上来。轩辕被迫下令己方部队全体出击。
战斗从中午打到傍晚。结束时,轩辕看着遍地的尸体和血迹,脸上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精疲力竭的神态,跟盘古面对魔君的三番提问时一模一样。
当天晚上,轩辕独自坐在家中院子里仰望星空。我又用虚拟化身出现在他的眼前。我问他:“经此一战,应该再没有哪个部落敢挑起反对华夏联盟的冲突了。你已经达到了目的,创建出了属于每个百姓的超级中原部落,以后,华夏将成为你们所有人共同的名字,这里将名符其实地成为你们的世界。为什么你好像不觉得高兴呢?”
他把目光自星空中收回,苦笑一声,说:“蚩尤、神农、共工、女族、巨人部落,我每次都只能依靠武力或权威来解决问题。这实在不能算是好的方式。人,何时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各安其位,各守其道,不需要权威,也没有暴力,而是好好地聚在一起,推心置腹地通过交流和沟通来化解矛盾呢?”
我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没有假借天意,而是一直说到做到地实现自己的想法,你从不撒谎,从不虚言,只凭实打实的技术和理念行事。你觉得,还有人能做得更好吗?”
他摇摇头,有点沮丧地说:“我不知道,但愿以后会有。今天,当巨人首领站在我前面,说出那番无理之言的时候,我被笼罩在暗影里的,不只是身体。我完全没法回应他的话,除了武力,我找不到别的办法来制止他的错误行径。这不对啊。人们应该可以拥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作为大王,我必须允许他们在有自己想法的时候,不能与别人发生矛盾和冲突,不是用暴力和权威进行压制,应该有某种更好的方法,更合理的方法才对。你是天神,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实话实说:“也许,总有一天,会有办法的。”
轩辕深深地叹口气,继续仰望星空。我的故事,也就讲到这里了。
该我了,我是灵宝天尊。我要讲的,是对该文明影响深远的一个人文制度得以订立的故事。
华夏联盟已经成立了百年之久,轩辕和神农去世后,分别获封黄帝和炎帝,以纪念他们为华夏的联盟所做出的卓越贡献。轩辕黄帝年老重病时,曾经发动反叛的共工氏后裔试图再次攻击中原,却被轩辕的孙子颛顼联合各部落力量击退。于是,当轩辕去世,各部族首领便一致推选颛顼接任华夏之王。
其时,百余年的和平稳定,使得中原各部人口大幅增加,文化思想的需求开始萌芽。很多部落都假借传说,或者依据伏羲八卦玄学占卜中的天意之说,加上各自的编造和创作,形成了各不相同的原始宗教雏形。
颛顼谨慎地追随着炎黄留下的传统,只是实打实地钻研天文历法、兴建水利工程,指导人们种植、打猎,鼓励各种发明创造,从不过问天意、占卜之事。有祭祀等需要的时候,通常都是由他的两个儿子——华夏部落的祭司和巫师代为出面打理。严谨慎重的作风,使颛顼在各族部落首领当中,得到了很高的信任和评价。
可是,最近频繁发生的部落冲突,却令他头痛不已。他隐约觉得,有些事情不得不去正视了,甚至可能得下狠手处理,否则情况会越来越难以控制。
离华夏一族不远的两个部落又发生了大规模斗殴,受伤人数众多。颛顼只得赶紧去往事发地,进行调解、仲裁。
来到事发现场,斗殴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遍地折损的木棍与石器,还有些地方残留着血迹甚至断肢。看到这般惨景,颛顼悲愤难平,索性叫随从把两个冲突部落的首领喊来,自己则坐在附近的山坡上等候。
不多会儿,两族酋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跑来。颛顼等他们喘匀了,问道:“为何殴斗?”
俩首领互相对望一眼,齐声说:“猎场纠纷。”其中的矮个子又补充道:“还是上次提交联盟大会的那事,按说我们应该在北山打猎,西山属于他们的猎场。可我们的人就偏偏跑到西山这地方来了,结果就跟对面打起来了。”
颛顼质问道:“既然联盟大会已经商议完毕,怎么又打起来了?”
没想到那酋长火气更大:“我也不想啊!我村里的猎手基本都被打伤了,现在别说上北山了,就是村口有只兔子,他们估计都打不着了。直到他们伤好之前,我们村里所有人都肯定没肉吃了。”
颛顼愣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们那儿的巫师,又占卜出什么了?”
矮个子首领气哼哼地拿手捶了下额头,蹲在地上说:“那家伙告诉我们,上天有意让我们在西山打到大猎物,如果我们去北山,非但打不到猎物,还可能被野兽所伤。而本来该归我们的猎物,也会落入邻居部落的手中。”
高个子首领也委屈地说:“我部落的祭司也借着祖先的口吻,指责我太懦弱,让相邻部落的人把西山猎物都打完了。实际上,西山离我们两个部落都比较近,我觉得偶尔让他们打一两次猎也没什么关系,总比现在闹得两败俱伤要强。但是,我却差点因此被村里人赶出村子。”
看到对方快哭出来的表情,矮个子首领也很无奈:“我跟他,还有我们两个部落的很多人,都是从小一块玩到大的,关系非常不错。可那些自幼跟着各自村子的巫师或祭司,学习占卜、祭祀、医疗等知识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根本不屑于跟别人搞好关系,一天到晚不知道在瞎念叨些什么东西。”
颛顼皱着眉头问:“你们也都是很有威望的人,不能阻止他们的胡闹吗?至少别让百姓都跟着他们走了啊。”
矮个子首领双手抱头蹲到地上:“难啊。他们掌握着天意,能够替祖先和神灵说话。我们呢?我们手里只有你教给我们的技术,以及联盟会议的决定。现在的情况是,会干的不如会说的。那些家伙云里雾里的讲一通似是而非的故事,人们就都相信了。我也知道那家伙没安好心,明里是为了让我们能占住西山,就近打猎,其实他就是想挑战我的权威,显示自己的重要。”
高个子首领也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恨恨地说:“有时候,我真想揍那祭司一顿,他一点不为大家着想,出主意从不考虑后果,也不负责任。真的发现错了,就全都说成是祖先的意思,还总能说成是为大家好。可是,我还不能揍他,毕竟祖先和天神都不能不敬,四时节气也不能不搞活动,最起码有人伤病了,总不能不治疗啊。实在没辙,我只能自己让位,不当这个首领了。”
颛顼无语,类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再不想法子,华夏联盟的团结将受到根本性的破坏。这不是驱逐、流放或武力能够解决的问题。他发现,自己遇到了比先祖轩辕黄帝所面对的更麻烦的事情,处理不好,中原早晚将再度陷入分裂和战乱。
回去后,颛顼给各部落送出口信:召各部大巫师、大祭司等人,务必于下个月圆之时,赶到华夏部落参加联盟特别会议。逾期不到者,连同所在部落一起,必遭严惩!
祭祀和祝卜向来是各部落内部事务,联盟也从没有召集部落首领之外的人开过会。担任祭司和巫师的都是聪明人物,首次汇聚一堂的他们,彼此并不轻易搭话,都在内心默默揣测颛顼大王到底是何用意。
起先,颛顼根本没有露面,只是派他担任华夏一族巫师和祭司的两个儿子,去主持会议。开会的目的也很明确:由于接连发生各村巫、祭所得与联盟决议相违背的事情,导致多起不必要的冲突,故召集中原所有通天问灵者,商讨解决方案。务使今后天下之事能和合调顺,占卜、祭祀统一要义,切不能再酿伤亡。
这目的当然非常正确,会议主旨也很清楚了,就是让与会者们商量一下,怎么把各自的意见统一起来,别各说各的,到最后打成一团。可是,要统一意见就得有个道道儿,得明确占卜和祭祀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应该以谁的结论为准,该听谁的。
参会的百多号人,这下有了共同话题,纷纷发表自己对于神意和祖灵的看法,却谁也不服谁。会堂里吵闹声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颛顼只命令随时送去充足的水和食物,天黑点灯、天亮撤火,任何人不得中断会议进程。
那些人为了自己的见解也真是舍得下力宣传,一个个废寝忘食地嚷嚷。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反正三天来,会堂里的人声就没断过。
直到第三天傍晚,颛顼看里面的人基本没什么气力吵闹了,这才亲自步入会堂,询问商议结果如何。
结果自然是没有结果。
冷场了好一阵之后,颛顼提出:“既然各位没能达成一致意见,那就由我来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吧。以后,我华夏族的巫师和祭司,同时作为联盟的大神官,总揽重大事务占卜和祭天、祭祖事宜。各村寨、部落的神官,只能以大神官的结论和仪式为准,可依各自实际情况量力而行,但不得与大神官的说辞相左。”
要不是下面很多人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估计会堂里早就炸开了。
见没人同意,颛顼说:“要不,诸位再接着讨论几天?”
还是没人出声。
颛顼问道:“那么,各位因何不同意呢?”
半晌,有人哑着声音回:“华夏神官就是你的两个儿子,你这等于是把我们的事情,全都由你一人决定了。”
颛顼表示:“这好办。我可以撤掉我这两个儿子,由你们推选出新的大神官,来华夏执事。”
其他人心知肚明,不公平只是借口,实则因为他们谁都不想放弃手中的权力。漫说他们根本选不出新的大神官,就算选出了,有了今天的先例,联盟大王和各部落首领,以后就随时能撤换自己的神官了,这于他们不利。
于是,有人说道:“这跟你儿子没关系,意见又不是他们提出的。何况,就算选出新的大神官,不还是得在华夏执事嘛,一样得听你的。”
颛顼又表示:“那这样吧,你们要是同意这事,我马上让出联盟大王的位子,重新推选新的大王。如何?”
听到这话,很多人心里开始打鼓,他们知道联盟首领是下定决心要解决问题了。但不行,他们必须保住自己手中的神权,一定得设法逼迫这位大王改变主意。
“大王不必禅位,要证明你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只要承诺你死后不会效法前任大王,拒绝获封帝号即可。”如果一个人不在乎权位,那想必应该对荣誉更加重视。
不等颛顼回应,另有人喊道:“只是拒绝封号可不行,你还得承认自己死后会变成鱼妇,上不得天国。”这已经是意在羞辱了。
有人不解:“鱼妇是何物?”
有人答复:“一种半人半鱼的女妖精啊。”
还有人起哄:“半人半鱼就算了,还是女妖精。哈哈,你们这也太狠了!”
颛顼的两个儿子大怒:“休得辱骂!”
颛顼却微笑着说道:“好吧,我已经知道了诸位的条件。今日天色已晚,各位好好休息,明天咱们继续开会。”
回到家,颛顼问两个儿子:“你们说,神明和祖先们,会同意我的做法吗?”
两个儿子劝道:“父亲不必听那些人的。于百姓不利之事,大王自然要管,胆敢抗逆王命者,只管出兵征讨便是,上天也会赞同这么做的。何必非要承诺拒绝帝号?”
颛顼摇摇头:“征讨容易,杀人更容易,但人心不服,他们必定能卷土重来。我要做到让他们心服口服。再说,拒绝帝号是小事,我颛顼之名本就有头领之意,何必再另外封号?只要华夏百姓能得到安宁,我个人的名誉无关紧要。我真正担心的是,就算我下了王命,那些神仙和英灵们,会听令行事,再不去通人,做扰乱华夏之事吗?”
他的两个儿子互相对视一眼,低头不语。
看到这儿,我觉得该是自己化身拜访一下的时候了。
我不擅长制造幻影,也不能凭空造物。我的神力更多体现在对已有的物质及时空构造进行重组。但凡有秩序的东西,我都能把它打乱,任凭再怎么混乱的地方,我也都能使之整齐。只除了,我得小心不去改变人和社会的运行轨迹。
我操纵地上的灰尘和空气中的分子,就在三人面前制造出了一个无比精致的假人。透过这假人,我便可以顺畅交流了。
两位年轻人早已目瞪口呆,颛顼见状,大声吩咐他们去门外把守片刻,二人迟疑着走了出去。
兴许是看到地上有尘土跃起,组成了化身。颛顼猜道:“你可是大地之神?”
先前的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都被称为天神,到我这儿就变地神了。也罢。我回答:“我是什么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许许多多的神仙和英灵,即使有,他们也不会去干涉人的命运的。所以,你大可放心,除了人心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会有意违抗你的王命。”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他苦笑道,“我已打定主意,要绝地天通。无论有没有神灵和鬼魂捣乱,该做的我必须去做。我没有伏羲氏的智慧,也没有炎帝神农的贡献,更没有黄帝爷爷的英明神武,所以封神称帝的事我不敢奢望,但他们要让我变成鱼妇,我该怎么回复?”
原来,笼罩在他心头的暗影,是这件事情。这事儿……我还真没法管。
过了会儿,颛顼叹气道:“算了,鱼妇就鱼妇吧。只希望,将来再有心怀天下的王者,可以不必如我这般大费周章,以牺牲掉自己基本声誉为代价,换取政令的通达执行。众人之心,唯融作一体,才能让世界真正成为人的世界,成为百姓的王道乐土,而不是妖魔鬼怪横行的道场。”
见我只会呆呆地站着发愣,他略带失望地问我:“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我不置可否。
他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管得了其他神仙,不过,至少答应我,你别再在人前显灵了,好吗?”
我点点头,顺便问:“王命?”
他笑了:“不,只是朋友的请求。”
次日,颛顼不由分说地发布了“绝地天通”令。宣告以行政权力为中心,收拢占卜、祭祀等神职权力到联盟手中,各部落再不允许自行发展宗教理论,一切以联盟大神官说法为准。神官受大王和各级首领、头人节制,只能提出建议和说法,不得擅自对百姓发布任何决定及结论。违者,视同叛乱,交联盟予以驱逐、流放。
同时,颛顼还做出了另一项宣告。他宣布,自己不会接受除颛顼外的其他封号,否则他甘愿变成鱼妇,永世不得解脱。
听了联盟大王的两项宣告,多数巫师、祭司都心知大局已定,当即叩头,表示接受王命。少数心存不满,拒绝顺从者,颛顼令人把他们关起来,找他们的首领前来接人回去。回去之前,被关押者必须把颛顼的两项宣告亲口复述给自己的首领听,否则继续关押。
最后,只有一人死活不肯从命,被关押到逝世。直到临死前,他还在寄望于自己想象中的天神能够显灵,救他走出囚牢。我虽是天神,但一来不是他相信的那个神明,二来我答应过朋友不再于人前显灵,三来,我干嘛要去救一个分不清自己的幻想和现实的家伙呢?唯自助者,天可助之。不能独立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神仙也救不了他。
颛顼之后,历经帝喾、帝尧、帝舜、帝禹的领导接力,华夏文明逐渐发展壮大,成功屹立在地球最大陆地的东端。绝地天通的命令,使得华夏文明成为人类文明中最独特的一支奇葩。自那以后,宗教神权再不能凌驾于世俗政权之上,中原百姓得以免受其他文明公民遭遇的教派冲突或宗教战争的荼毒。
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凭借自己深入骨髓的清醒和务实的品质,不靠天神,不仰上帝,只信赖勤劳的双手,顽强地延续着民族的大同梦想。就算前方暗影重重,即便征途混沌迷茫,他们中总有人能依靠坚定的信念和众人的力量,辟开迷雾、驱散暗影,创造出一片光明的未来。
秉承着颛顼自我牺牲的精神,传承着轩辕华夏的名称,继承了神农遍尝百草的勇气,信仰着伏羲与世界互动的太极精神。也许某天,在这个文明的后裔中,或者在人类当中,就能够出现盘古记忆中的智慧生命。那个智慧生命将帮助盘古认清自己,认清生命的真谛,认清宇宙的公理。而我们“三清”则会在那之前,一直默默地观察、默默地守护,默默地在暗影中等待着那个新的、美好世界的诞生。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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