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秘密的人

　　（一）

　　当那个男子从空中缓缓飘来时人们都以为是天使下凡，因为他太完美了。他有张混合了东西方特征的英俊面孔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让人想到武侠小说中的男主角，那头黑发洒脱地飘逸在他的镜面盔甲上，像是乱舞的黑蛇。他的身体纤细却充满了力量感，盔甲也掩盖不住那流畅优雅的肌肉线条，但他的眼神却无比温柔。那双深邃的紫色眼眸透出的是无尽的爱怜与忧伤，像是看着襁褓中婴儿的一位母亲。

　　“天呀，你看那是什么。”联合国广场上有人指着半空中正在缓慢降落的男子大喊道。

　　“耶和华呀，那是天使，天使来救我们了!”

　　“天使来救我们了，人类有救了，信仰上帝吧！”

　　人群沸腾了，他们变回了孩子，一时间欢呼声哭泣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围过来拜倒在天使的圣光之下。

　　“天使”降落到地面，人们自觉地退开留出一片空地，他稳稳地落在人群中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人们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有史以来在地球上出现过的最完美的人形物体，等着他带来主的启示，此时联合国秘书长和几位高级官员已经站在人群最前面，面对着这个男子。

　　“孩子们，我是来救你们的。”“天使”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人群的沸腾，欢呼声震耳欲聋，人潮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听见了吗，他说，他是来救我们的。人类不是流落街头的孤儿，主一直在注视着我们，就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候，他的正义天使降临了。主呀，原谅我们的无知，人类不孤独，人类不无助，人类得救了!

　　“我，可以把度过难关的方法带给你们。人类不会灭亡。”天使第二句话，让已经沸腾的人潮变得波涛汹涌，人们的呐喊像是要把世界吞没。

　　听见了吗，他说人类不会灭亡!他知道度过大灾难的方法，历史的车轮会继续旋转，人类的文明不会终结!我们会在主的帮助下继续前进，我们会有孩子了，我们会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也会有孩子了!

　　人们欢呼雀跃，人群如同涨潮一般簇拥着“天使”，迸发出感动与欢乐的泡沫，这是压抑了20年的感动与欢乐，这是绝望中苦苦挣扎之人内心深处迸发的最激烈的震颤。

　　“所以，我是来与你们交易的。”

　　如同突然暴露于绝对零度，人群的海洋冻结了。欢乐的潮水迅速褪去，人们不解地看着这个天使般美丽的男人，等着他进一步解释，他却把目光投向联合国秘书长。

　　“我们来谈谈价钱吧。”这句话显然是对秘书长说的。人们终于明白，他不是天使。他不是带来希望，而是贩卖希望，他是个商人。欢乐的潮水褪去了一滴也不剩，沙滩变成了干燥的沙漠，沙漠上这个完美的“人”伫立着，他漆黑的长发犹如一条条狰狞的黑蛇。

　　（二）

　　联合国会议室里，秘书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对面这个身穿镜面盔甲的家伙，他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样子，眼神无比温柔。他实在太美了，比女人更妩媚，比男人更阳刚。但他将要说的话，让秘书长如同掉进冰窖一般，冷入骨髓。

　　人类已经陷入绝境了。所有人类由于未知原因失去了生育能力，全世界已经二十年没有一个孩子出生了，所有人的生殖细胞失去了活力，医学界给出来各种可能的解释却连一个解决的方法都没能给出，穷尽人类的一切技术手段都无法帮助人类渡过这次灾难，《人类之子》中的末日景象成为了现实。人类社会像是一个满怀梦想的青年，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设想着明天的美好生活，却突然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个青年被彻底击倒了，人们绝望地悲鸣散布在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没有孩子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什么都没用。

　　人类的哭声被听到了。但并非被一个慈善家听到，而是被一个商人听到。他带着成袋的希望来到人类身边，准备带走成袋的钞票。

　　“你要什么。”秘书长问。

　　“时间。”那个男人说。“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你们无法理解的空间中，在那里时间是宝贵的资源，就如同你们世界中的石油和煤矿。”

　　“时间对我们来说同样宝贵。”秘书长说。

　　“我明白，我了解过你们的文化，时间就是金钱，只不过对我们来说，这一点更直观。”

　　“我们怎么把时间给你？”秘书长问。

　　“装在杯子里。”男人拿出一个奇怪的杯子。“不要问怎么装在杯子里，你们需要用上千年才能理解。”

　　联合国秘书长还是想发问，坐在他身边的科学家们窃窃私语，安理会主席把所有人的议论压了下来。问出来此时最关键的问题。

　　“你要多少时间？”

　　“60亿年。”男人平静的说。

　　一位女心理学家直接昏了过去。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秘书长勉强镇定下来说:“先生，你要知道，地球形成到现在都没有60亿年，人类这个物种都不一定能存在60亿年，实际上如果没有孩子出生，不到100年人类就不会存在了，我们，没有这60亿年!”

　　“不!”男人的声音让会场安静下来“你们有，你们有72亿人口，假如平均下来的话，每人只要拿出一年不到。”

　　物理学家像是疯了一样的大笑:“你们听听，这个星际骗子在说些什么？难不成每个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时间？就像每个人钱包里都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一样？不，不!根本不可能这样叠加!你这个该死的娘娘腔，无耻的骗子!”

　　物理学家本来还打算用更加恶毒的话骂这个闪闪发光的商人几句，但却被军事长官拦了下来。

　　“所有生物都有自己的时间。”商人说“它叠加在所有生物的时间纬度上，相互并不干扰，如果不加以扰动，所有物体的时间会是同步的。但对我们来说它的确就像钱包里的钱，我们可以拿出几个人的时间拼在一起，变成一整段时间。”

　　“就算这样为什么只有生物有时间？其他物质呢？”

　　“当然也有，实际上小到每个微观粒子都有自己的时间，但很可惜，我们的技术只能从宏观生物中提取时间。”

　　“那你可以从人类以外的地球生物中提取。”生物学家说“地球上的生物随便你们怎么提取都可以，但是不能碰人类。”

　　“显然不行，我是个商人，不是强盗，必须经过生物本身同意交易才能完成。”男人平静地回答。

　　“哈哈哈，难道你要拿走家里一株盆栽的时间，还要和盆栽商量商量吗？啊哈哈哈。”

　　“是的，如果生物本身没有思维，我们就不能拿走它的时间，这是法律。”男人依旧不理会物理学家的嘲笑，声音平静，温柔，像是催眠师。

　　“好吧，就算我们姑且相信你的话，这也是个很难协调的工作，让地球上每个人都接受自己的寿命寿命减少一年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即使末日临头也一样，不过……”

　　“请不要误会先生，每个人减少一年只是个打个比方。”男人不等秘书长说完就打断了他。“不是60亿人每人减少一年寿命，而是一亿人每人减少60年寿命。”

　　“为什么？”物理学家咆哮道。

　　“很简单，因为我们的时间提取器每次提取的最小量是60个地球年。起初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寿命居然这么短。”

　　全场哑然。

　　突然一个女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说……你打算把一亿个年轻人变成老骨头，把一亿个这个星球上现在最年轻的人？”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可以这么理解。人类已经20年没有孩子出生了，最年轻的人也就是20岁，你们的平均寿命在70到80岁之间。”男人温柔地露出甜美的笑容，像是一只猫。“你们，没有时间了。”

　　会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眼前的不是天使，他不是神的使者更不代表正义与宽容，他是个老谋深算的商人，带着人类最需要的商品，在人类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是恶魔，是毒蛇，在诱惑人们摘下那颗智慧果。

　　“我们会得到什么。”长久的沉默之后，秘书长问道。

　　“你们会得到一个秘密。我是秘密商人，只出售秘密。今天所有的秘密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揭开，你们如今的困境也会在200年后被人类的科学攻破，但没有我的话你们显然没有这200年了。我作为一个能够掌控时间的人会把如何解救当今人类这个秘密从200年后带来提前交给无法在时间上行走的你们，就这样。”

　　“也就是说”秘书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们用60亿年，买了200年？”

　　“没错，剩下的就是利润，我也要养家糊口呀。”男人甜蜜地笑着，没有意识到所有人都想把椅子摔到他的脸上，这个男人竟然说自己不是强盗。

　　“我们怎么相信你不是外星来的骗子。”

　　“我这就让你们相信。”秘密商人的声音充满自信。接下来的2分钟里，他让会场的所有人相信了一切，用他掌控时间的可怕力量。

　　（三）

　　时间采集工作展开了。和预想的完全不同，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意料之中的是在技术上没有难度，在秘密商人的指导下人们建立了一个网站，愿意贡献时间的人可以在网站上支付这60年，除了有更严格的身份审核外就和网上购物一样简单。秘密商人带来的杯子可以识别购买者的个人信息找到时间拥有者并从另外一个纬度测量这个人作为一个活体的剩余时间，如果剩下的寿命不到60年就会显示交易失败，如果超过60年就是提取时间并传送回杯内。和大多人想象的不同，被拿走时间的人并不会瞬间变老，他们不会有任何异常的感觉，秘密商人解释说现在时间虽然聚集在杯子里但还与时间的贡献者缠绕在一起，只有当他带着杯子离开三维空间返回他的空间后人们才会看见效果。秘密商人展示过自己的力量，这样的技术水平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但让人们意想不到的是，地球上年轻的孩子们居然争先恐后地捐出了自己的生命。各国政府已经已经做好了各种宣传准备来激励孩子们献身，他们准备宣扬保证人类的延续是每个地球公民的责任，哪怕付出60年的时间也是值得的，他们甚至建好了一块碑，所有捐献者的名字会被刻在这块巨大的钛合金碑上被永远铭记，它被称为永恒之碑。但却发现根本没必要。那些长达60年的本该载满活力与美好的生命就像一团团废纸一样被丢到商人的杯子里。仅一个小时就有30多万个年轻人为人类购买了未来，第一天之内有300万人舍弃了自己的大半生命，一周内有5000万人捐献时间，这一组不断上升的数字如同黑色的巨浪一般猛烈地击打着所有人的心。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这股献身的热潮？人们很快找到了答案。

　　下面是对一个时间捐献者的采访。

　　受访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很漂亮，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却呆滞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记者:“你是南美洲第一个捐献时间的人，请问是什么促使你为人类献身的呢？”

　　沉默。

　　记者:“愿意讲讲你的故事吗？”

　　沉默。

　　记者:“秘密商人说捐献后你还有3年的时间，打算做些什么呢？”

　　沉默。

　　记者:“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绝望。”女孩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个世界只剩绝望。”

　　是绝望，是绝望让年轻人选择献出时间和生命。人类被宣布将要灭绝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被绝望吞噬了。那些年轻的灵魂努力向未来望去，却只能看到黑压压的绝望，这绝望充斥在他们能感受到的所有的时间里，他们捐出的不是未来，未来只是容器。他们捐出了自己的绝望。他们捐出60年漆黑的绝望，只是为了在自己最后那几年甚至几天看到无比短暂却又无比耀眼的希望之光。

　　（四）

　　陆海明坐在房顶上看星星，20岁的他是联合国青年委员会的主席，作为地球上最年轻的人之一，他主持了多次意在化解危机项目 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最早看出来人类整体绝望的可怕，并一再试图用自己身上的希望之光来驱散绝望，但他就如同一颗星星，根本无力照亮漆黑的夜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希望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人。她是他的支柱，是希望的希望。

　　“汪黎，我喜欢你。”陆明海仰望着星空，平静地对坐在他身边的女孩说。

　　“嗯。”女孩回答。

　　“你……喜欢我吗？”他问得有点犹豫，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喜欢的女孩表白，他是个年轻的政治家，能言善辩果干强悍一直是他的风格，此时他却像是个咿呀学语的孩童一样笨拙。

　　“哦……这是个秘密。”女孩回答声音带着被压抑住的哭声。

　　陆明海诧异地转过头，看到女孩依然仰望着天空，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抱住女孩，但是他不敢，只是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不要哭汪黎，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献出自己的时间，我必须为世界带来希望。”

　　“这不是你的责任!这不是!这不是你们任何人的责任。”汪黎哭的更厉害了，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不会……”

　　“不要任性，小黎。人类会延续下去，而代价只是我们变老了而已，我们迟早都是要变老的。”

　　“那不叫变老!变老应该是一点点地往前走，一丝丝地积累记忆，在岁月中沐浴着希望走向死亡。你们这只是投身于绝望，只是放弃现在的一切……”

　　“我没有失去希望，我要变成希望本身!如果我们不去做，人类怎么办？未来怎么办？。”陆明海有点激动地说。

　　“小黎，你爱我吗？”

　　汪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丢失。

　　（五）

　　60亿年的时间收集好了，装在杯子里放在茶几上。秘密商人坐在茶几旁，拿起一块凝固的时间。它像玉一样光洁，水一样柔软，却又像刀子一样锋利。他把时间拉成细丝固定到一把陈旧的吉他上，慢慢地弹奏起来。突然，有人敲门，曲调乱了，锋利的时间之弦割破了他的手指，滴出了几滴鲜红的血。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一个男孩站在那里，是陆明海。他把他迎了进来。

　　“我还有多长时间。”

　　“半年。”秘密商人看着他，竟好像有些怜悯。

　　“我要用我剩下的时间买一个秘密。”陆明海面无表情。他知道也许太少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什么秘密。”商人把流血的手指放到口中吮吸。

　　陆明海拿出来汪藜身份证的复印件。

　　“我想知道这个女孩爱不爱我。”

　　商人接过复印件看了看，又看了看陆明海。商人笑了，开始是咯咯的笑，逐渐变成洪亮的放声大笑。

　　陆明海一言不发等他笑完。

　　“年轻人，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最正常的人。”商人恢复了温柔的样子。“有好多人或者组织私下找我来买秘密，他们想知道的都是些大秘密，比如宇宙是怎么诞生的，生命是怎么起源的之类的，不过他们根本买不起。”

　　“你说我正常是因为这个秘密在你看来微不足道是吗”陆明海声音有点嘶哑。

　　“不，不!这个秘密比那些都大!很抱歉，我卖不了这个秘密。”听起来商人真的感到很抱歉。

　　“为什么？”他感到很不解。

　　“我只能把秘密从未来或者过去带给你。如果你想知道太阳哪天会毁灭，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在未来我能观测到它的毁灭，如果你想知道恐龙是怎么灭绝的，我也可以告诉你，因为在过去我可以见证它们的灭绝，但是孩子，很抱歉，在任何时间我都不知道她爱不爱你。”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一辈子都没说过吗？”

　　“没说过。”商人平静的回答“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是个秘密。”

　　“我……怎么才能知道呢？”

　　商人露出一个笑容“要知道这个秘密很简单，你需要的只是时间。但你们都没有时间了，这个女孩也捐献了自己的60年。”

　　陆海明瘫软在沙发上，他知道那天汪黎眼中失去的是什么了，那是希望。他扬言要化身为希望，却给自己最爱的女孩带来了绝望。

　　他看到了好多个秘密。汪藜30岁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会结婚吗？他们的婚礼会在哪举行？明年秋天飘落的第一片秋叶会是什么颜色？浮在这些秘密最上面的还是那个最初的秘密:她爱我吗？希望。他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希望。他要把希望还给那个女孩。

　　他瞥了一眼那个装时间的杯子。

　　“这些秘密要我们自己去找出答案。”陆海明梦呓一般地说。

　　“是的。”

　　“好，我去找。”

　　陆海明突然拎起那个杯子高高举起，60亿年的时间竟如此之轻。杯子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应声而碎。时间蒸发了，它们飞回各自主人身边，像是一串雪地上的车辙。人类与秘密商人的交易破裂。

　　秘密商人没有阻拦也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杯子不用你赔了，那可是很贵的。我要走了，还有别的生意要做。”他居然苦笑了一下:“还要养家糊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