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土之上

科普中国-科普文创 2019-06-25 作者:雷虹

  0.

  旅行者在这漫天的死亡风沙里一路走来,几乎精疲力竭了。一个不经意的踉跄,他摔倒在地,爬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体的一大半正处在一片没有风沙的土地里。这里安静的环境与咫尺之外的炼狱之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自己的视野来看,头顶上高大的透明墙幕正忠实地工作着,它在这片土地上划了个圈,努力地将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

  在荒野里跋涉了两天两夜,总算又找到了这么一个外面看来隐形的墙幕之地。他挪了挪身,将腿脚从沙尘外收进来,翻过手腕,检查起多功能手环,手环显示周围空气很干燥,但尚处于相对正常状态,温度虽高,仍在可承受范围内。“咔嗒”,他摘下头盔,小心翼翼呼吸了一口墙内世界的空气。看来这些空气并不新鲜。

  旅行者支起手缓缓站起来,“咔嚓”一声,冷不防碰断一株枯死的植物,他这才注意到,放眼望去,眼前的土地上,是一大片早已没有生命的农作物,一踩就成了粉末。作物一隅,一具不知死去多久的干尸极其扭曲地摆在地上,脸部变形严重。也许死了几年,也许几十年、上百年?他无法判断。总之,这尸体显得孤零零的。

  旅行者索性在这具干尸附近坐了下来。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挺久了。他打开背包,掏出了一包10克装的板蓝根。嗯,掏错了。他把板蓝根塞回去,继续捣鼓,摸出了一包10克装的口粮。

  他撕开包装,把口粮颗粒悉数倒在打开的锡纸上。之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那具人类的尸体旁……

  1.

  村庄进入到了丰收的时节。黄澄澄的稻穗们垂着沉甸甸的穗头,各自鼓着大肚皮,涨得要破裂似的,风过之处,穗浪滚滚,一个个金棒槌一片接着一片摇头摆尾。不远处,几个村民正收割着庄稼,脸上露着欢喜的笑容。

  贾老汉拖拽着一大捆木头,扑通一下坐在田埂边,气喘吁吁。

  “贾老汉,这么忙啊,到山上去砍树了?”正在劳作的老村长抬起了头。

  “哎哟,还真是砍树了呢,难得勤快哟。”又有几个人抬起头偷揶道。

  大汗淋漓的贾老汉根本不想接他们的话。他从地上捡了两片玉米叶子,狠狠地扇起了风:“关你们甚事!”

  “我说,有看到什么好木材也告诉下我呗,我过些天要做点家具。”村长道。田间的人们闭上了嘴,又俯身忙碌了起来。

  贾老汉“哼”了一声,扭过头来望向近处的玉米地。这玉米地里除了风吹过时“哗哗”作响的声音,还有人们“啪叽”掰玉米的声音。贾老汉能够想象得到那玉米外衣之下的果实。他想念那筋道和香甜的味道。他希望自己能有一些玉米种子,可他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他当然可以随时在这片土地上种,只要他愿意,种什么都可以。可是在他看来,这些事情都是在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几十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想。

  贾老汉取下挂在胸前的小器物,紧紧地揣在手中。在这个器物上,他只知道中间的绿色灯、橙色灯、红色灯分别代表什么,而这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教他的。说来也真是可笑,几乎快过完一辈子了,这半个手掌大小的小玩意,他始终没能搞懂更多。他觉得,这是除了他赶着给自己做棺材以外,唯一有意义的事,也是他最失败的事了。现在他已经老了,搞不搞得懂这个器物,已经没有意义了。器物上的绿灯已经不亮了,橙色灯已经亮起来较长一段日子,这也是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该给自己事先准备棺材的原因之一。

  ……

  旅行者感到心旷神怡。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过去的生活。在偌大的城市里,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窝——那是一个租来的郊区单间公寓。搬进去的那一天,他高兴得要命,大大小小的箱子和生活用品还未来得及整理,他就站在席梦思上兴奋得跳了起来,里面破旧不堪的弹簧被压得咯咯作响。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再也不用和一群陌生人合租在一起了,用着走廊尽头环境肮脏的公共厕所,房间里也不敢使用大功率电器,因为那会造成跳闸。他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用1000瓦的电阻丝,花一个小时等着烧开一小桶水洗澡了。

  ……

  ——旅行者的回忆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贾老汉在身上胡乱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了他的烟袋。他将烟叶胡七八糟地摁进烟斗,又寻了好一会儿打火石。“啪嗒啪嗒”许久,黑暗中亮起了星星之火。他深深地吸上了一口。对这烟上瘾是不可能的,他也从来不用因为抽烟而担心自己的身体。

  屋子里不一会儿就乌烟瘴气起来。贾老汉却并不讨厌这样。烟是他心中翻滚的孤独,是他心中遥不可及的诉求。他用烟头上的最后一丝火光引燃了桌上的油灯,屋子内顿时明亮了起来。拥挤的空间让人堵得慌,昏暗的灯光下,拖来的木头扔在屋子正中间,角落里摆放着的架子床显得如此将就和形单影只,上面甚至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只有一张破败的草席作为点缀。他慢悠悠地移动自己的步子,揭开破墙一隅藏着的锅,舀了一勺早上熬的稀粥,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才喝了几口,就被呛到了,一不小心就抖掉了碗,粥洒到了地上。

  贾老汉心痛地看着这一地的粥,缓缓地蹲下,双膝跪在地上,俯下身,用细瘦的手慢慢捡起地上的粥饭,一粒一粒,很是细致。他实在是舍不得浪费这粥,哪怕只是那么一粒。他伸出他那几十年来从未认真刷洗过的舌头,耐心地舔尽了碗里残留的粥液,碗被舔得那么干净,就像是被洗过似的,唯一不足之处在于碗中满是他口腔里那难以描述的气味了。他把碗放到桌上,然后重新将角落里的锅子和炉子,用杂物遮挡起来。

  夜是如此安静。贾老汉揣着胸口前那发着橙光的小器物,盯着地上那一小堆木头,走了神。他想,他要抓紧时间做好那口棺材。不知道为什么,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回想起自己已去世十几年的老婆,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从未管过的儿子,想起自己几乎一辈子都没有为那个家庭付出过什么。一次也没有,因为他觉得那没什么意义。他一结婚就如一个外人一般,看着满是怨气的老婆如何将小孩一点一点养大,对于小孩成长中发生的任何事,他从未过问,因为他觉得,他有更重要的事,比这家庭重要得多的事。他会种地。不过村里人都知道,几十年来,他从未为自己种过地,更别说为家里种地了,他只会在需要释放自己情欲的夜里,敲上家里的门……

  想到这里时,贾老汉的身体有了反应。

  “该死!”他从床上跳起来,心里面一股热浪奔袭入脑。真不该想这些,真不该。他心想。他赶紧爬下了床,把胸前的器物小心地收进衣服内里,点燃了油灯。在一堆乱物中,找到了一把锯子。贾老汉没有任何木匠基础,这也难怪,几乎一辈子,他都没有去主动学过什么。他觉得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认为,他的时间十分宝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贾老汉抡起锯子朝木头锯去,木头歪歪扭扭地滚到一边,树皮散了一地,一根小木刺扎到了他的脚,他啊了一声。滚动的木头在屋子里发出声响,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他气得扔掉了锯子。棺材是一定要自己做的,他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特别是那些村头整日聊天的女人们。贾老汉想道。

  对,女人们。女人。贾老汉的胸膛又热起来了。“真该死。”贾老汉摸了摸自己的下身,他知道,他没法安静地度过这夜了。

  2.

  ……

  旅行者实在是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竟像是面对着一个瞎子似的,不容分说就把脸贴向自己,摸上了自己的裆部。他始料不及,他只是来问路,他没想这样陷入情迷纸醉的温柔乡。

  旅行者感到喉咙发痒,心跳加速,手最终还是不争气地伸了出去,轻轻地拨开女子的衣领子,就窥探到女子那如凝脂般的肌肤,性感的锁骨、隆起的半胸。他激动得全身发颤,再往下拉,就是整个山峰了。他想起了自己还没吃的口粮。饭是不是已经好了,是不是已经冷了。然而尚未把饭的事情想完,旅行者的身体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女子压在了地板上……

  ……

  ——多功能手环视频记录

  套上外衣,贾老汉悄悄地打开屋门。村子里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了,巷子里偶尔传来猫叫狗吠的扰人声,清风拂过,一阵桂香扑面而来,使人陡生一种更加莫名其妙的冲动。

  贾老汉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自家的门,他环顾四周,再次确定周围没有路人后,才放心下来。他掏出怀里的小器物,器物上小小的橙色灯,在这漆黑的村道里,显得十分亮。

  路过一片坟墓的时候,贾老汉又走神了,他远远地瞟了瞟那一座座小土堆,没有丝毫畏惧。他们活着和死去,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自己的活与死,是有意义的。他想。

  贾老汉来到李寡妇的门前,颤抖着收起那个用来照明的小器物,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他又敲了两下。

  “谁呀——”

  此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了,月色是这样的柔和,贾老汉的情欲却是如此的沉重。随着屋内拖沓而至的脚步声,贾老汉的情欲更高了。

  “吱——”门开了。映入贾老汉眼帘的,是那沐浴在月光之下的李寡妇。

  “贾老汉?”李寡妇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说这些时,李寡妇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天知道这老汉身上是啥乱七八糟的酸臭味。

  “我……”贾老汉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什么事,快说!”李寡妇一脸不耐烦。

  “我……”贾老汉仍旧结巴着。

  “你……”微弱的月光下,李寡妇瞟了瞟贾老汉的裤裆,突然就明白了。“你是……想要和我那样?”

  “对,对……”贾老汉应诺道,不住地点头。

  “嘁。”李寡妇轻轻笑了起来,“贾老汉,没搞错吧,你要和我那样?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吗,我也要生活的好吗,没有吃用品的话,我是不会轻易和别人那样的。”

  “对,对,我……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大家都知道的。”贾老汉赶紧从怀里掏出了三根玉米。这是他之前在玉米地里偷的。

  看到玉米棒,李寡妇抿起嘴笑了,她一把抓过贾老汉手里的玉米:

  “老头儿,你真可爱。快回去吧,今天不行,明天吧?明天我等着你。”

  “为什么不行,我就想今天,妹儿啊,就现在吧?”贾老汉几乎是哀求,他自顾自地跨进了门,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李寡妇始料不及,赶紧去拦。

  “我的好妹儿,就现在,我现在就想要啊。”贾老汉摸着自己那地方,大胆了起来。屋里的油灯突然被人点亮了,贾老汉惊了起来。循眼望去,屋子里有三个壮实的后生,都光着膀子,穿着裤衩,一致地对他白着眼睛。

  “老头儿,到底懂不懂先来后到?”其中一个呲着牙问。

  “啊,贾老汉,我都跟你说了,你明天来,今天不行!”李寡妇厉声道。

  “我……”贾老汉胡乱系着自己的腰带,畏畏缩缩地逃出李寡妇的屋子。他心跳得厉害,窘迫、耻辱,这些奇怪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本来今夜是属于他的。没有他,这一切都是没意义的,他的存在,他的参与,是唯一的意义。

  贾老汉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一路小跑,然后匆匆推开自家的门,索然无味地沉睡过去,度过这对他来说已没有意义的一夜。

  3.

  ……

  为什么呢?难道是这个人把那些人给……

  旅行者细思极恐。他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多功能手环视频记录

  提着斧头走出门,看到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灯结彩时,贾老汉这才想起,村庄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到了。村里的小孩们都露出欢喜的表情,这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大人们都在忙碌着,他们不仅要花时间准备过节的食材,还要抓紧时间去地里抢收,准备村里的节目。

  贾老汉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庆祝丰收节是没有意义的,花时间去抢收作物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连小孩子对节日的向往、对新衣服的期盼,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又想起李寡妇那呼之欲出的嘴唇了,能够在死之前让李寡妇心甘情愿地双膝跪倒在自己胯下,赞美自己,歌颂自己,黏着自己,这才有意义。

  贾老汉掏出怀里的小器物,这小器物安然地亮着橙色。但这已足够让他紧张起来。他要抓紧时间找材料做好他的棺材才行。他站在山头,远眺着这不大的村庄全貌。远处升起了几缕炊烟,像极了正在翩翩起舞的少女们。

  对贾老汉来说,这些炊烟也是无意义的。

  贾老汉在小树林里逛了许久。一棵巨大直径的树引起了他的注意。啊,这棵树,长得真好,用来做棺材板简直是完美的,昨天自己怎么没发现这么好的一棵树呢?

  如何砍下这棵树,成了摆在贾老汉面前最大的问题。这可是一棵参天大树啊,自己如何砍得动?想到这里,贾老汉颓丧了起来。看来,自己的棺材板,没法用独板来做了?独板显然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那也只能用拼板了。

  贾老汉想了又想,把斧头放到一边,在这小树林里脱下了自己的裤子,接着撕开了自己的大红短裤,他把这块布条用力系在能够得着的最大的一根树枝上。迎风飘扬着,他这才放心下来。他不想在自己万一想到办法后,自己却找不到这棵树了。

  ……

  旅行者对此有体会。但是他想起自己当初坐在操作舱里时,是多么地紧张,心咚咚直跳。操作舱像极了一座棺材,他卷缩在里面,憋得慌。

  他太缺钱了,他太想要生活得到哪怕那么一点改善。他想要自己的窝——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房子,不是租来的。直到坐进舱里的那一刻,他都还在幻想着他那本被导师卡了两年的毕业证,还在幻想着死心塌地跟着导师,慢慢走向自己人生的巅峰。

  “找到正确的地点和对应的频率,就可以自动返程”。呵呵,说得轻巧。旅行者苦笑了。

  当初,他带够了口粮,却没带够脑子;他穿上了环境控制服,却没揣上理智……

  ……

  ——旅行者的回忆

  贾老汉如前一天一样,拖着一小捆木头往回走。有很多次,他在梦里梦见自己躺在棺材内,棺材盖是开着的。他躺在那狭窄的空间,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挤,棺材停放的地方,一片鸟语花香,村上所有的人都来参加他的葬礼,他们在悼念台上,泪眼朦胧地叙述着他的一生,诉说着他的丰功伟绩,缅怀他的一切——即使他这一辈子没有为村庄、为任何人做过任何贡献,承担过任何责任,他们也能把自己说成一朵花,说成这村子里最尊贵的人……

  “你们听说了吗,村头的李寡妇和村里三个年轻人失踪啦!”田埂上,人们在热烈谈论着。

  “哈哈,怎么可能,肯定到哪里玩去啦!”

  “是真的!村里人把村子都找了个遍,真失踪了,一大早上的就都不见了!”

  啊,贾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李寡妇失踪了,今晚的计划泡汤了!她昨天可是收下了自己的玉米啊,怎么能这么快就……就失踪了啊。贾老汉阴着个脸,拖着木头离开了田野。

  4.

  ……

  “我靠,靠!你干什么?!放手!放开我!”旅行者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

  ——多功能手环视频记录

  贾老汉把木头扔回家后,便来到儿子的家中。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丰收节,贾老汉是不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儿媳的。与儿子有往来,是前一段时间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需要有人来为他盖棺材板做好后事,他才懒得去认这儿子呢,因为,儿子的存在,对他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

  贾老汉的儿子贾能捡了个小板凳,不紧不慢地叫贾老汉坐下。他虽然接纳了贾老汉,可贾能是无感的,毕竟从小到大都没有和他在一起的记忆。

  "南村头的李寡妇和村里的三个小伙失踪了,这事你知道吧?我们把村子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着。"儿子贾能首先打开了话匣。

  "是的,今早听说了,好多人在说这事呢。"贾老汉应声道。

  "我们估计啊,他们是去荒郊野外了,一时半会肯定不得回来了。这寡妇倒还真是有魅力,几个小伙就这样被她勾了魂。"贾能翘着二郎腿,撕起脚板上的死皮来。

  "去野外玩?这倒也是。"贾老汉点了点头。不过他在心里却冷笑,因为他心里知道,李寡妇可不是那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到外面去。李寡妇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些会做哪些不会做,他最清楚。

  贾老汉没有和儿子说砍那棵大树的事情,来的时候,他是打算说的,但是一和儿子见面,他又不好意思说了。

  晚餐很丰盛。贾老汉被菜肴香味闻到发饿,肚子叫唤个不停。这是他本应享受其中的时候,但实际上,现在对于他来说,是最煎熬的时候。

  “要不,咱喝点小酒?”贾能提议。

  贾老汉想,听起来不错的样子。他并不会喝酒。但他点了点头。看着碗里满上的酒,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来,丰收节快乐,祝我们来年更好,一家人越来越好!”贾能碰杯道。

  贾老汉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丰收节的气氛、家的气氛,他参与其中,享受其中,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他又想起死去多年的老婆,想起那个李寡妇,她们此时此刻也在的话,该多好。

  想到这里,贾老汉一口喝下了第一碗酒,然后又将第二碗一饮而尽,儿媳妇忙说别喝太多,怕出事。出事?怎么可能呢,儿媳妇怎么能这样看自己呢,自己明明老当益壮!想到这里,贾老汉又补上了一大碗酒。

  贾老汉在心里笑了。哪有什么老当益壮,只不过恰好是酒想醉人,人也想醉罢了。

  贾老汉又在心里哭了。他想醉下去,却醉不了。他想就此沉睡过去,死去,但这酒办不到。

  后来,在儿子儿媳惊愕的表情中,自己不知道喝了多少碗,把一缸子酒喝得点滴不剩。啊,自己没醉,自己很清醒。对贾老汉来说,这酒的吸引力,远比这桌满当当的饭菜吸引人,然而这酒却是那么地令人失望。

  饭毕,贾能便出门了。贾老汉看到热心肠的儿子又出门去搜找李寡妇等几个人,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李寡妇不会回来了,那三个年轻人,也不会回来了,寻找的努力是徒劳的。

  桌边的贾老汉这时注意到媳妇近在咫尺的玉手,这双白洁的手干脆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在一曲一伸中,他似乎隐隐约约看到儿媳腋窝下那富有弹性的部分。冲动之余,他猛地站起来,情不自禁地从后面搂住了儿媳妇的腰。

  “啊,你干什么!”儿媳惊了起来:“放手!放手!”她条件反射地抓起厚厚擦桌布挥手朝后一甩,贾老汉的脸上满是油污。他不得不松开了手。

  “不要脸!”儿媳委屈地骂道。

  抹布甩在脸上的疼痛尚未消散,贾老汉满脸油污,低着头,装着醉了酒的模样,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向自己家跑去。村里的丰收节篝火活动开始了。灯火通明的戏台,欢乐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人群都沉浸在丰收的喜庆中。

  唉,自己怎么能对儿媳做这种事!贾老汉想,自己真是不想问题啊,如果儿子知道了这事,到时自己的后事谁来管?他懊恼不已,接着,在狭小的屋子里给自己连盛了三大碗粥,咕噜咕噜,三下五除二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贾老汉从怀里掏出那个器物,啊,橙色的灯开始闪烁起来了!他惊出一身汗。看着地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木头,他抖擞了下精神,开工了。

  5.

  ……

  当计算得知原定目的地离自己几乎十万八千里时,旅行者骂骂咧咧,大骂导师是个蠢货,没有考虑到变量。他也只能这样发泄情绪了。在发呆许久之后,他这才从报废的控制舱内,拆下舱载探测器,并做了一些线路改装,使其方便携带,适用于长程探测。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探测仪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工具,也是他不可缺少的朋友。他不能没有它。

  ……

  ——旅行者的回忆

  贾老汉把自己关在屋里敲敲打打,捣鼓了好几天。出门上山寻做棺盖合适的木材前,又听人议论有人失踪了。

  “是谁哟?”贾老汉好奇地问道。

  “你当真不知道?失踪的是你儿子的老婆啊,找了两三天都不见人!”路人甲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面前这个问话的。

  贾老汉对儿媳妇失踪的事情并不在意,对他来说,反正儿媳妇失不失踪,自己都得不到任何好处,何必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呢,抓紧时间做棺盖板,才是最要紧的。林子里砍倒树的声音吸引了他,他跑过去一看,呀,原来是老村长正带着好几个人在砍树,这棵被砍倒的树枝上,赫然绑着自己的短裤布呢!

  “你们在做什么?”他制止道。

  “哎哟,原来是贾老汉呢。”老村长抬起头来,抹了抹额头的汗,“儿子要结婚了,正想准备点好木材给他们打几套好家具。”

  “这树是我的,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贾老汉气得说不出话。

  “咦,贾老汉,这树怎么就成你的了,人得讲道理啊。”老村长摇了摇头。

  “是我的,是我的啊!我要用来做棺材盖板的,你们不能这样啊!”贾老汉啊啊地叫起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我的树啊!我做了记号的,我做了记号的啊!”他边指着树枝上挂着的布条,边解开自己的裤腰带。

  “我的短裤,是我的短裤做的记号啊!”

  老村长被眼前这个贾老汉吓了一大跳。自己只是想砍一棵树做家具而已,没想到贾老汉的反应那么大。

  “哎哎哎,贾老汉你先把裤子穿上,把裤子穿上再说好吧?”老村长很是尴尬。

  “我要我的棺材盖板,我要我的棺材盖板!不然我就不起来,不穿裤子!”贾老汉道。竟像个孩子提要求似的。

  其他几个帮忙砍树的人哭笑不得,老村长也哭笑不得。贾老汉的绰号“癞皮狗”,在村里是出名了的。

  “贾老汉,这样吧,我们帮你做好你的棺材盖板,剩下的给我打家具,怎么样?”老村长的儿子这时提议。

  贾老汉一听,心里喜出望外,有人帮自己砍了树,还扛回去加工,给自己做棺材盖板,这事已经足够好了。他利索地穿上裤子,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说的啊,你说的要做到啊!可不能耍赖啊!”

  “要整板的,可不能用边角废料做拼板。”贾老汉强调道。

  老村长不住地点头应诺。“这两天做好板子,就马上喊人给你抬过去。”他不想再和这个贾老汉多说什么话。

  棺材盖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贾老汉着实松了一口气。他又远瞰了一眼这村庄,一脸嫌弃,又一脸不舍。在村道上,贾老汉碰到焦急万分的儿子贾能,贾能跟他说儿媳妇失踪了,贾老汉只是“哦”了一声,就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在谈论村头村尾发生的一件寻常事情一样,连寒暄都省去了。贾能急得不可开交,匆匆说了这件事情后,便又和其他人一起出去寻人了。贾老汉在心里打了个冷笑,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棺材做得很粗糙,还不如河边的排筏做得整齐。劈锯得参差不齐的木头被一块一块地拼接固定在一起,显得松松垮垮。夜里,贾老汉睡在自己刚做好的棺材里,小心地翻个身,棺材都吱嘎吱嘎地摇起来,久久不能安静。棺材里的他望着头顶的房顶,一脸满足。他摸出怀里的器物,橙色的灯闪烁得越来越快了!剩下的粥饭还能撑几天吧?就几天了吧。他活够了,他想死,但是他又是那么地怕痛。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药瓶,那瓶尚未开封的强效安眠药,可以随时让他无痛地离开这世界。他就等那块棺材盖板了,是啊,只等那块板子了……

  ……

  旅行者率先踹开了门。

  ……

  ——手环视频记录

  又过了一天,贾老汉清早便出了门,他想去村长家那边看看他们做好了他的那块棺材盖板没。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早起过了。对贾老汉来说,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而这种有意义的事情并不多。

  开门的是村长的老婆。

  “他和儿子昨天中午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她说。

  “那之前他们答应给我做的棺材盖呢,是不是没做?”贾老汉急了,他知道,老村长和他的儿子那么久没回来,肯定是失踪了,不会再回来了。

  “哦,那个在这呢,他们做好了。”面前的女妇指了指旁边一堆木屑下的板子,“昨天上午他们就做好了,本来下午的时候就要给你送去的,不过直到今早都没回来……”

  “噢,那我自己搬回去就好,自己搬就好!”贾老汉喜笑颜开,朝那块木板径直走过去,弹吹着木板上的碎屑。这做工比自己做的好太多了,而且是块整板,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木材呢!

  “你那么老了,搬得动吗?要不还是到时候他们回来后再帮你搬到你家吧?”

  贾老汉的笑容消失了。难道自己在妇人的眼中真的就那么老吗,就那么不中用吗,自己的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九岁啊!啊,自己只有三十九岁啊,对,三十九岁!他听够了别人叫他贾老汉,他受够别人说他不中用了。这么多年来,别人口口声声叫他贾老汉,说他老不中用,他几乎信以为真,然而,自己怎么可能是老汉呢,怎么可能老不中用呢!啊,自己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将死之人还要被一个女妇如此嘲笑,真是可恶!他迅速看了看器物,橙灯已经完全熄灭,红灯亮起来了。啊,红灯亮了!事到如今,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可以怕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贾老汉在地上抓起一把锯木灰,转身朝这女妇脸上撒去,女妇顿时睁不开眼睛了。他随即扑倒女妇。

  “我老了?不中用?我让你瞧瞧什么才是我的真本事,你这个臭娘们!”贾老汉狰狞地笑着,他一手拼命捂住女妇想要呼喊的嘴,一手脱掉自己的衣服……

  “哐当”,门被踹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出去寻找失踪村民的村长和村长儿子等一行人,包括贾老汉的儿子贾能。一群人看着地上赤身裸体的贾老汉和昏死过去的村长老婆,全都惊呆了。

  6.

  ……

  自己的导师也并非善类。旅行者想,那一年,他知道那个张姓师姐的事情,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导师与那个张姓师姐发生过多少次关系,他不得而知。师姐最后突然无故跳楼了。校方后来解释说,是因为学生在感情生活方面有太多压力。千里之外一脸懵逼的异地男友背了锅。

  一想到这,旅行者就愤怒不已。

  ……

  ——旅行者的回忆

  村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到了村子中央的戏台旁。没穿裤子的贾老汉,手脚被五花大绑在戏台柱子上,像一只等待炭火的烤全羊。此时此刻,贾老汉怕极了,之前有多么想死,现在就有多么想活。

  老村长手持一根大木棍,缓缓走上了戏台。台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们村,之前从来没有过贾老汉这样的渣滓,而如今,这样的渣滓确确实实是存在的。”老村长说完这话,朝着贾老汉的下身猛地挥了一棒,贾老汉嗷嗷叫了起来。

  “呵!杀了我!痛快点,杀了我!”贾老汉惨叫着,像是哀求,又像是自嘲。老村长又是一下闷棍,打在贾老汉的脸上。贾老汉再也叫不起来了,他的下巴被打歪,鼻梁几乎被打断,鲜血直冒。

  老村长还在说着话,可贾老汉已经听不清老村长接下来在讲些什么了,他不知道这村长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台下说,他只知道他的下身已经没有了感觉,严重的耳鸣声正在影响他的清醒度,而当他的耳鸣状况稍微有点好转时,另一棒又重新将他拉回到耳鸣的漩涡中。他无法逃离,他只能身处其中,感受其中。这样的痛是多么地真实啊,他好久没有这样认同周遭所带给他的感觉了。

  在模糊的视线中,贾老汉看到自己怀里的器物,隐约看到红灯正快速闪烁。然后他闻到了生鸡蛋的味道,闻到了蔬菜的味道,闻到了牛粪猪粪的味道。他隐约听到不同的人在戏台上说着他的过去,说着他的往事,他想,他在梦里梦到过类似的场景吧。他一辈子没有为村庄、为任何人做过任何贡献,承担过任何责任,此时此刻,他们把自己说成这村子里最卑贱的人,说成最无存在感的人。可他本应成为最有存在感的人,最高贵的人。

  ……

  旅行者也像周围人一样,愤怒地扔出了自己手中的鸡蛋,砸向戏台上绑着的那个人。“可恶!无耻!”他喊道。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反感至极,忍不住爆发了。

  鸡蛋是从旁边一个老婆婆背篓里随手拿的,老婆婆并不知情,因为这个老婆婆正大把撕着手中的包菜,嘴里骂着,她的力气太小,向戏台扔出的包菜全掉在了台阶下。

  ……

  ——多功能手环视频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贾老汉在昏迷中感受到一股热浪,那是众人正引燃戏台正下方的柴火堆。他知道,他快死了,这样痛苦地死去。迷糊中,他抬起歪了的下巴,扯破喉咙,大声呼求大家不要烧了,可他的呼喊声没有任何人回应,正如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回应过老婆的哀求,儿子的诉求,一切村里人的帮助请求……

  “啪”的一声,贾老汉重重摔在戏台上,他喷出几口鲜血,翻转过身,发现绑他的绳子已经没了,戏台正下方熊熊燃起的火不见了,人群也全都不见了。掏出器物一看,红灯闪烁的频率已经到了极限。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爬起来,极力忍住下身的痛楚,蹒跚着走向自己的家。推开门,不小心碰翻了整锅的粥,他并没有多看一眼,没有多停留一秒,直接踩了过去,他快速地打开那瓶几十年来尚未开封的药瓶,把里面的药一股脑全部吞下,然后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棺材里。他极为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嘴里却又吐出了一口血。他望着头顶破败的房梁,长长地松了口气。被打歪了的嘴,露出了这名三十九岁男子生前最后的笑容。

  随即,桌床消失了,屋子消失了,村道消失了,戏台消失了,田野消失了,山林消失了,丰收的粮食消失了,整个村庄几乎在一瞬间化为了一堆无用的数据,在空气中快速消失殆尽。

  无棺盖的棺材也消失了。这名三十九岁男子的遗体,“啪嗒”一下重重摔在了一小片土地上,脸朝地面,侧身扭曲着。怀里的器物滑落出来,此时此刻它闪烁的红灯彻底熄灭。一锅被打翻的粥液慢慢渗进了土壤,空空如也的药瓶缓缓滚落到遗体旁,悄无声息。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它们在寒空中摇晃,似乎冷得瑟瑟发抖。在这近乎圆形的一亩三分地上,一大片枯死凋零的农作物像是在尝试解释着什么,而在这不大的土地边缘,圆柱型的巨大透明墙幕还在固执地守护圈内的一切。巨型墙幕外,是那看起来永无希望、毫无生机、无穷无尽满是风沙的褐黑色死亡荒野……

  7.

  这时,旅行者面前的空气中显示出了一排操作菜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原来,一切的存档,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他退出了“交互式观察者模式”,接着,他在空气中点了“关机”键。面前的菜单影像消失了。

  他捡起地上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发生器。这个小机器的绿灯正稳定地亮着,电量十分充足。他把机器背后隐藏的盖子打开,掰出了一块纽扣型能源电池,把它装回自己包内的电动剃须刀里,然后把没了电的原装纽扣电池,重新安装进这个全息机器,接着,把这个交互式全息影像发生器重新放回到眼前这具干尸的旁边。

  旅行者呆呆地看着这具干尸,百感交集。电脑让他在短短的断电应急存档资料中,除了赋予他上帝视角,还让他分别扮演了壮小伙、贾老汉的儿媳妇、村长的儿子等角色作为第一人称视角。他在存档资料播放之初,就怀疑这具干尸是村庄里的贾老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除了眼前这个叫“贾老汉”的干尸,存档里出现的其他的人,全部都是全息影像。他原本以为这个全息影像发生器展现给他的里面的所有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他在这个存档故事里对这男子所表现出的一系列的愤怒、咒骂,在这一刻却成了他思绪混乱的根源。

  这男子的一生,活在一个寸土之上的全息环境里。全息人究竟等同于人吗,人该对全息人负责吗,人该对全息社会承担责任和义务吗?孤独的人对一个机器产生的幻影进行猥亵,与从家鸡的窝里拿走鸡蛋一样吗?到底构不构成道德的沦丧?他极度排斥这样虚幻的社会,却对死亡的仪式如此上心,对一个同样虚幻的棺材如此上心。

  锡纸上的口粮颗粒,经过这么一段时间与空气充分接触,早已发酵成了一盘热腾腾的牛肉味营养餐。目前已经凉了。旅行者应付了事,胡乱吃了几口。接下来,他例行调校了下探测仪。

  收拾好背包,旅行者回头看了一眼干尸,以及这个不大的墙幕世界。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毫无生机,和咫尺之外的地方,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咔嗒”一声,旅行者密封起了头盔。他抖擞了下精神,跨过那个圈,穿过那道透明的墙幕,继续踏上他的旅程,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风沙之中。

  【全文完】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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