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星科普中国-科普创客空间 2017-03-16 作者:leowang |
进入黑石碑的时候,许安有一种感觉,就像是潜入海底深处,四周是浓密而湿润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胸口微弱的灯光显示出一行人的方位和大致轮廓,远远看上去,犹如鬼魅。
这样的情景,让他忍不住想起五岁那年夏天,孤儿院因为地球东南部的战争涌入了数量空前的受灾儿童,一个本来住三个人的房间,能塞进去十五个人,单人床铺上挤着三个人,地板上乃至床下面都睡满了人,许安起夜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已经挤不进去。蚊子像轰炸机一样从玻璃破掉的窗户成群结队地飞进来,每秒约六百次的振翅带来轰然的嗡嗡声,它们根本不需要寻找目标,只需要一头栽下去,就能用大头针似的器官刺入人体皮肤。多年以后,在一趟趣味生物课上,许安得知,那个大头针叫做机械性刺激感受器,并且他还知道吸血的都是雌蚊,雄性不会吸血。雌蚊吸血也不是口腹之欲,而是必须吸血,卵巢才能发育,繁衍后代。雌蚊一般在羽化后两至三天就开始吸血,简直骇人听闻。每每看到这些新闻,许安就觉得人类实在不能算是天之骄子,人类两至三天的时候还在襁褓里。五岁的许安一边挠着被蚊子折磨地遍体鳞伤的痒,一边走向孤儿院后院,那里有一片绿油油的菜地,由孤儿院员工们开垦出来自给,那些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年头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这句话将伴随他的一生,成为比任何至理名言都更加有指导作用的行为准则。那晚天气潮闷阴湿,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大片大片的黑色的云。许安在菜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几颗跃动的明亮,在这明亮的笼罩下,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鬼啊。”许安大叫道。
“安静点。”那个身影说,是甜嫩的女声。许安被她那么一说,就像是看见美杜莎变成的石人一样,一动不动,生怕因为自己的移动而带来任何干扰到女孩的声响。过了一会,女孩朝他走过来,说,“你怎么不睡觉?”
“我睡醒了,去上厕所,回来就没有睡觉的地方了。”许安如实告诉女孩。许安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自己不想说任何谎话。如果是那个心眼多多的宾德,他一定会说因为夜色很美之类的煽情话语,虽然宾德只比自己大三岁,但是他已经在社会上混了三年。“你在做什么?”
“我在跟萤火虫聊天。你刚才差点吓跑他们。”
“啊,萤火虫还会说话吗?”
“当然,任何昆虫都能说话。”
“它们说什么?”
“它们说,外面的世界很美很大。”
两个人坐在地头上,聊到半夜,后来女孩困了,靠在许安身上睡着。第二天早上,告别的时候,许安说:“我叫许安,你叫什么?”
“喂。”是宾德。是两百多年之后的宾德,轻轻推了许安一下,“想什么呢?”
通讯器里清晰地传来宾德的声音,许安猛然回到眼前当下,“没,没什么。”
“马可刚刚传来消息,下不去了。”
“什么叫下不去,我们才潜了几百米而已吧。”
“有一道屏障。”
“我们过去看看,黑石碑可是高一万千米,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战乱渐渐平息之后,地球就像是得了皮肤病,到处一片狼藉,犹如瘢疮,世界各地的人们握手言和了,准备手挽手共创美好未来的时候,却发现,战争没有把人们击垮,但战争带来的副作用却让人止步不前。这副作用不是说什么害怕交流,心灵空虚等战后综合征——确有其词,不过官方的说法是战后心理综合征,表现多在心理方面——心理的旗帜倒了,还可以再树,世界观崩塌了也可以一点一点重新拼凑,但是物质没了就是没了,资源罄了就是罄了,任谁也没有办法。就是这样,战争耗尽了地球的能源,当人们想要大步向前的时候,却只能举步维艰。
那一年,许安十五岁,宾德十八岁,两个人天南海北。
许安七岁那年就被一对高龄未育的夫妻从孤儿院接走,在非战争区域生活长大,所以战争的结束与否对他的影响并不大。后来,许安考上当地最好的一座大学,其实也不算当地最好的一座大学,应该是当地物理系最好的一座大学。该校的物理天下闻名,许安就是冲着物理报考了这座大学。大学期间,全球掀起来一股地外能源探索热潮,许安顺便也修了一科生物学,毕业的时候拿到了物理和生物的双博士学位,并且随队探索过火星和木卫二等近地星球。日子可以算得上是一帆风顺,毕业之后,他留在学校,一边担任部分教学任务,一边开始对新能源做研究。
相比之下,宾德的处境就一言难尽,他虽然也被人领养,但那对夫妻本有自己的亲生子女,只是把他当做一个长工培养,家里的苦活累活都让他干,不干或者干得不好,或者干得好但是家长不满意,不满意有时候是吹毛求疵,有时候是心情不爽,宾德都要挨打。那对夫妻心思缜密,打宾德不打脸,不打在明面上,打后背,打屁股,衣服遮掩着,附近邻居都不知情。平日里,他们言笑晏晏,好像一对慈眉善目的菩萨,旁人竟不知,他们顶着菩萨的眉目,背地里却是一堆夜叉,吃人且不吐骨头。宾德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万幸心理没有扭曲,没有成长为一代变态杀人狂,把人杀死并且一片一片切下来肉煎熟了撒上胡椒粉送给左右邻居那种。但是他做出了他的反抗,参军。战场也比家庭更让他向往。但是当宾德到达部队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事不对,他们并没有被投放到如火如荼的战场上,而是经过简单粗暴的培训之后,像沙丁鱼被塞进罐头一样,他们一个一个紧挨着被装入一艘宇宙飞船之中。所以,战争结束的时候,许安正在读高中,收到了一个女孩偷偷摸摸递给他的一封情书,而宾德却在硕大的宇宙飞船上遨游,这不是天南海北的话,什么还能称作天南海北呢?
在一起的人还会在一起,天南海北也会走到一起。
宾德回到地球的时候,许安正在为一门亲事发愁。
宾德一行几百人的宇宙飞船,回到地球的时候只剩下十几个人,他们受到了联盟政府的表彰,在表彰大会之后有一个社会各界精英参与的酒会,作为物理界和生物界的翘楚,许安有幸被邀请。在那里,他见到了宾德。
“真没有想到我们还会再次遇见,我真高兴。”许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以前我们小的时候,觉得孤儿院就是整个世界,后来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孤儿院小得不能再小,再后来,我告别地球去宇宙中游走一圈,才发现地球其实也很小,我们的遇见在所难免。让我高兴的是,我们都还活着。”宾德显然比许安沉稳更多,不管是他额角的一道长疤,还是空空如也的左衣袖,都昭示着他经过难以言喻的苦难,相反,从许安脸上看不到一丝岁月侵蚀的风霜。两个儿时玩伴,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你经历了什么?”许安摸了摸宾德的袖子,动情道。
“一言难尽。”宾德喝干了杯中酒。
两个人偷偷从无聊而臃肿的酒会溜出来,来到一间成人酒吧——宾德执意如此——对着不断扭动腰肢的艳舞女郎一杯接一杯喝着劣质的威士忌。战争期间,许多设施和娱乐都被毁灭了,但是对于男人来说,酒和女人永远都有市场,尤其是对于经历过战争的男人而言。
宾德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许安也就没有刻意追问,只是陪着宾德喝酒,用童年稚事作为下酒菜。后来,宾德问到许安,许安把自己跟宾德分开之后的生活大致总结了一下,无非是上学读书,毕业研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大放异彩的。
“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宾德把一张百元钞票塞进舞女的双乳之间,并且在上面结结实实抓了一把,舞女给他抛了一个诱惑的媚眼,翩跹而去。
“我不喜欢那个女孩,”许安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但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她很漂亮,也很聪明,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优秀,知书达理,亭亭玉立,所有你能想到的形容女性的美好成语都可以不假思索用在她的身上,不会有丝毫违和感。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叶婧。”宾德一语道破。
在紧衣缩食的孤儿院里,许安、宾德还有叶婧,一起度过了最青春漂亮的年华,许安的情窦初开也在这里。
“你后来有没有见过她?”宾德问。
“一次。”
“你应该去找她。”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应该的,什么事是不应该的。我们下个月结婚。”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逃跑。”许安带着醉相。
“你喝多了吧,从小到大,你都是最听话那个孩子。”
“从小到大,我都是最听话那个孩子,然而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他们能够安排我的婚姻,也就能够安排我的人生。你说的没错,我还爱着叶婧。”
“那你能跑到哪儿?”
“我不知道,总之离开这里。”
“你当真?”
“跟你我有必要戴着面具吗?”
“那你明天到这里来找我。”宾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许安。
两个人又喝了一顿,许安在彻底喝晕之前摇摇晃晃走出酒吧,打了一辆出租车,刚刚说出住址就晕倒过去。
宾德没有立刻离开,他又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舞女见状靠近,想要从宾德手里拿走,却被后者利落地晃开。
“想要吗?”
“想。”
宾德把钱拍在酒桌上,然后又拿出几张,“跟我回家,都是你的。”
许安婚礼前夕,人去楼空,他的养父母只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他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并且留了充足的钱来为他们养老。这不算什么将心比心的报答,但起码是一种孝敬。当他们两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许安已经来到距地几十万公里的太空之中。古今中外从来都不乏逃婚者,但他应该算是其中的绝对翘楚,因为他是逃得最远的一个。
宾德从太空回来之后,拒绝了政府的安排,招罗当时一起旅行的战友,开设了自己的星际能源探索公司。他们不是先例。自联盟政府宣布对外太空的主权开放之后,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一般诞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星际能源探索公司,就好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西方科幻小说里写的一样,人们纷纷离开资源匮乏的地球,在广袤的宇宙之中寻找新的能源。宾德只是适应潮流。许安见证了他们的第一次探索,第一次没有走太远,只是在火星之上。不能走太远有两个原因,第一冬眠系统还很不稳定,长期的超过百年的冬眠很容易出故障,第二如果后面没有金主投资,哪个独立的小公司也不敢私自选择未开放的星球进行探索,因为投入产出往往不成正比。所以,星际能源探索常常被人来拿来跟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南方盛行的赌石联系在一起,认为探索星球就跟赌石一样,需要专业的分析,也需要运气的加持。宾德找许安也并非只是帮助他逃婚,他看中的是许安专业的分析,许安的物理和生物双料博士学位对于探索非常有帮助。当然,他已经安装了一只义肢,只是没有磨去额头的疤。
从火星回来,再也没有人跟许安说结婚的事,因为加上来回行程和在火星上考察的时间,许安经过了两个地球年,而他当时的未婚妻却经历了十个地球年,许安回到地球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妈妈。
“这十年我们俩想了很多,是我们不好,只是我和你妈都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跑,而且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那可是火星啊。我们真的很想你。”许安回来见了自己的养父母。
“我也想你们。”
“还要再走吗?”
“嗯。”
“还在生我们俩的气吗?”
“不,我承认我当时的确是意气用事,但是现在,我找到了我人生的方向。我热爱星际探险,也热爱降临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上那种美妙的感觉,你们能够想象到吗,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诞生。哦,对不起,我是无意的。”
“没关系。看到你开心,我们就知足了。”
从此以后,许安便跟着宾德来回往返于地球和星际之间,但限于上文所述的两点,他们一直囿于太阳系,没能走得太远,直到最近。说是最近,其实过了五十个地球年,飞船制造和冬眠舱技术都有了明显进步。
那一年,许安二十五岁,宾德三十五岁。许安没有结婚,宾德却结婚了,而且是跟当初那个舞女,并且生了一个混血小姑娘。许安没想到,逢场作戏的一夜情,竟然比他父母一手安排的婚姻更能照进现实。现实就是,你爱我,我爱你,在一起,结婚生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有了女儿之后的宾德,变得更恋家和惜命,但这次宾德找到许安,跟他说:“我们要干一票大的。”
“说的我们好像是抢劫银行的匪徒一样。”
“我是认真的。”
“好吧,”许安说,“去哪里?”
“牛顿。”
牛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星球,牛顿是昵称,官方称呼为艾萨克星球。星际探索时代来临之后,人类发现了许多以前没有观察到的星球,并且动用一切象征意义或者文学表意为这些星球命名,艾萨克星球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在早期,人们在地球上用望远镜观测的时候,看到的这颗星球上有一个大的阴影,状似一棵苹果树,发现者灵机一动,把苹果树和伟大的物理学家牛顿联系起来,称之为艾萨克星。起初,人们对此进行了大胆而丰富的猜测,普遍认为那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山峰,但是随着观测技术的进步,人们发现那是一座有棱有角的长方体,很明显是智慧生物的制作,而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个长方体,被人们称为黑石碑。这个发现在地球上引起了轰动,智慧生物,地外文明,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发现啊,一时之间,人们都争先恐后削尖了脑袋申请艾萨克星球的探索权。但这个热潮很快就冷却下来,问题仍然出在原先两个问题之一,冬眠。从地球到艾萨克星球,至少有经过二百三十年冬眠期,而现有人类最长的冬眠经验才刚刚突破一百年。冬眠这个事情就跟跑百米一样,对于刚刚开始练习的运动员来说,进步会非常明显,十二秒,十一秒,最后突破十秒大关,但是之后,每0.01秒都是难以攻克的关卡。所以,人们只能望洋兴叹。当时有一个研究地外文明的教授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说过一句话,“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新婚之夜,被妻子拒之门外。”这虽然是一句笑话,但却能说明人们内心的焦急和渴望。
“那么远,有把握吗?”许安担心道。
“联盟政府做后勤保障,他们说研发了一种新的冬眠技术,可以突破两百年,但是还没有经过实际演练,我们这次去牛顿,一方面是检测黑石碑,既然有智慧生物,说不定能突破人类科技的瓶颈,这个是你的专业,什么常温核聚变原理、太空飞船的驱动装置之类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帮忙测试一下这个新的冬眠系统。”
宾德说得无关紧要,好像出去吃个饭喝个酒一样稀松平常,但许安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宾德这些年不好过,星际航行并不像他之前所想象那样有市场,或者说,太有市场了,宾德经营的公司刚刚扭亏为盈,就陷入了剧烈的竞争之中,每次挣得钱给公司员工开完工资,就没有多少转圜。更何况,他还要养家。尤其是最近几年,公司效益不见起色,如果不是宾德当初那个星际英雄的身份光环照耀着,他们可能都没有饭吃。所以,这次接受这个冒险的任务,宾德大概是想一劳永逸。
“这些年因为冬眠系统而永远醒不过来的案子不在少数,你真的要冒这个险?”
“冒险,获得一笔丰厚的酬劳,不冒险,公司就地解散。我自己无所谓,我怎么也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说实话,你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现在加上我在内,已经有九个人决定同行。所以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是来通知的,飞船去不去在我,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许安几乎是立刻答应,丝毫没有犹豫,“你忘了,从小到大,你的每一次冒险我都没有落下。什么时候出发?”
“下个礼拜。怎么,你还有事吗?”
“没有,就是去告个别。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你打算去找叶婧?”宾德吃惊道,“可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你没有去找她,不就是想保留住她在你心中的模样吗?”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生离死别,我想见见她。”
许安始终没有勇气当面约出来叶婧,只是给她发了一封邮件,约了时间地点,但是他只是坐在街对面的咖啡厅,远远地望着白发苍苍的叶婧。叶婧已经老了,跟任何老人一样有着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皱纹,以及僵硬的四肢。她度过了没有他的一生,他也注定要度过没有她的一生,只是不知道,她是否像他一样还记着彼此最美好的那一段年华。
静静地,看着。
远远地,祝福。
她不时抬手看表,最后终于在约定时间之后的半个小时站起来了,她步履蹒跚地走到账台,服务员会告诉她已经结过账了,她便四顾打量起来,但她不会看见许安。这样,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再见,叶婧。
再见,地球。
宾德之前告诉许安,包括他们两个人在内,一共有十人同行,其实不然,飞船起飞之后,许安才知道,飞船上还有另外两个生命体——两个受精胚胎,所以严格来说,飞船上一共载着十二个生命体。
点火,起飞,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太空,不管怎么说,他们此行都将被短时间内载入史册,因为他们将完成目前人类飞行最远的距离,更因为他们将代表人类文明首次跟地外文明进行接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将是一项壮举。不过,许安对壮举毫不关心,他只是希望能够做一些对地球有益的研究,发现新能源或者新方法。宾德曾戏称许安有着大而无当的爱国主义,准确来说,应该是“爱球主义”,但许安知道,他的选择是一种担当,总有人要去承担这样的担当。
宾德的飞船经过数次更名,总是囿于“无畏号”、“果敢号”、“冲天号”、“锋芒号”等霸气侧漏但毫无个性的名称,最近一次,宾德称飞船为“安琪号”,安琪是他女儿的名字。一个人一旦成为父亲,不管多么粗犷,也会变得温柔起来。虽然,安琪的地球年龄,比宾德还要大上两岁。
飞船的外部,巴萨德模块脱离了舰体,在“安琪号”力场网的牵引下轰鸣作响。飞入太空之后,“安琪号”的磁—氢联合立场就像一张展开的粘鸟网一样,任何撞上的氢原子都将被牢牢地黏住,然后通过涡流圈压缩成巴萨德的燃料。当然,飞船外界的一切响声是飞船里面的人听不见的。
“舍不得了?”宾德说,“多看一眼吧,你会有一段日子看不见地球。别害相思病啊。”
“地球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许安淡淡说道。这是真的,他的养父母已经去世多年,心爱的姑娘也已经苍苍老矣,地球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家园上的象征意义。等这次航行结束,他们前后要在太空中度过五百个地球年。五百年,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刑期都满了。到时候,他们会比古往今来任何人都更明白什么叫物是人非。
“我指的是地球本身。当你升入空中之后,才会懂得原本踩在脚下的地球有多么亲切。”宾德似乎是回忆起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航行发生了什么吗?”
飞船上新加载了数条物质循环渠道,可以将生物也就是人类产生的废物转化为可呼吸的空气、可饮用的水、可食用的食物,甚至可以生产出酒精饮料,一边聊天一边小酌两杯成了飞船上打发时间最惬意的方法。许安对此不以为然,认为人们总是喜欢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他住的地方就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没有其他任何家具,他穿的衣服,永远是那几件,一个季节最多两套服装换洗,宾德开许安玩笑,只要看许安穿什么衣服就知道当下的节气。宾德接了两杯酒精饮料,自己端着一杯,递给许安一杯。
“你一定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诈骗机构其实就是联盟政府,”酒精饮料的度数不大,宾德一口就喝掉半杯,“战争就是他们贩卖的产品。你无需惊讶,慢慢你就会接受这个事实。在战争之前,地球的能源因为过度开采已经濒临匮乏,战争只是他们的缓兵之计。我们被骗上飞船,离开家乡,离开母星,在充满危险的外太空探索,说是探索,其实就是探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柬埔寨政府将国内四五岁到十几岁的孩子抓起来,培训他们用枪,埋地雷和杀人,其中一个孩子,一个月要埋四千到五千枚地雷,他们根本就是没有章法,把所有路径都埋上地雷。敌军为了前行总会从居民家里强行招募牛羊,在前面开路,后来牛羊用完了,他们就用平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成为了战争的先驱,走在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人渐次被炸飞,他们却无路可退,只能战战兢兢前行,然后走向自己的命运。我们就是当时那批被联盟政府推在前面踩雷的人。你不会知道我们遇见了什么?孤独。我们遇见了巨大的孤独,那种身边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感觉,让人抓狂。
“当然,如果你说只是孤独啊,寂寞啊什么的,可能觉得我们太过矫情。其实我们被派去那个星球上面也有外星生物,只是谈不上智慧,我们在那里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遭遇战,结果只有我们几个人回来,我的胳膊就是在那里被吃掉的。是的,被吃掉。”
“安琪号”沿着螺旋线飞离了地球轨道,随着高度上升,被大洋割裂的陆地在云层的掩映下忽隐忽现。我看见绿色的青藏高原,拥有红、褐、白三色大漩涡的卡维尔盐渍大沙漠以及衬托着皑皑白雪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段时间之后,地球失去斑斓色彩——被抛下的母星如同滞留在星群中的一滴蓝色泪滴。
望着那颗逐渐远离的母星,许安脑中响起一首海子的诗。他是一个物理和生物学家,本应该对诗歌麻木,但他却恰恰相反,因为他曾经热爱的女孩是那么钟情于诗歌,以至于他背诵了她所有朗诵过的诗句。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一棵夏季最后
火红的山楂树
象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
象一女孩 畏惧群山
呆呆站在门口
她不会向我
跑来!
我走过黄昏
型风吹向远处的平原
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
山楂树! 一闪而过 啊! 山楂
我要在你的乳房下坐到天亮。
又小又美丽的山楂的乳房
在高大女神的自行车上
在农奴的手上
在夜晚就要熄灭
宾德下令,人们依次进入冬眠装置,飞船交由人工智能控制。
目标,艾萨克星。
二百三十年之后,“安琪号”上的人工智能依次将飞船上的人唤醒,但是有些人却永远也无法醒过来,除了那两个胚胎,剩余的十个人有四个因为冬眠装置故障而殒命。醒来的人有宾德、许安、马可、本田一、李莹和高萌,四男二女。飞船缓缓停泊在艾萨克星球上空,宾德没有立即让大家展开探索,而是先做缓冲,缓冲悲伤,也缓冲岁月。但是宾德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因为在人们检查飞船之后,发现了更加严峻的问题,飞船的巴德萨引擎出现了问题,如果不能修好,就意味着他们就被滞留在艾萨克星球。所以,他们在探索之前,就面临两大难题:缺少人手;飞船故障。因为缺少人手,探索工作无法按照之前的计划徐徐展开,因为飞船故障,会人心惶惶,即使有什么惊天发现,回不到地球都是扯淡。好在此次跟随宾德前来的船员都做好了不能返航的打算,因此第二个问题不算太糟糕。不管怎样,对艾萨克星球的探索还是要开始。
于是,他们将发现,真正的困境埋伏在后面。
整个艾萨克星球仿佛就是地狱:星球正面被一层厚厚的灰色物质覆盖,不像金属也不像水泥,检测之后仍然无法确定这种物质的成分;星球的背面则是普通的岩石,但是布满陨石坑。之所以说正面和反面,是因为艾萨克星球不像地球这样的行星,围绕着恒星公转的同时,还有自转,艾萨克星球没有自转,始终一面朝向它的“太阳”,另一面永远背向,也就是说正面极昼,背面极夜,而那座让他们魂牵梦萦的黑石碑则不偏不倚坐落在正面和背面交界的地方。
“马可。”宾德用通讯装置呼叫顶在最前面的队员。
“收到,头儿,有什么吩咐吗?”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一切就像是被洗劫过一样。”
“继续向前。”
“收到。”
“本田一。”宾德继续呼叫队员。
“收到,头儿。”本田一是美籍日裔,但英语却完全没有日本人特有的大舌头,从通讯器里传来他的声音,发音标准,音色纯正。
“土壤分析结果怎么样了?”
“刚刚出来,结果不容乐观。氨基酸含量很低,而且,你之前押宝输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矿土,估计也不会存在像石油和煤一样的可用资源。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座比地球更贫瘠的星球。我们来错地方了。”
“别说丧气话,别忘了,我们还有黑石碑呢。”宾德挂断本田一的通讯,连通高萌和李莹,这两个女性被派去观测黑石碑,一方面这是一个相对清闲的活计,另一方面,高萌是语言学专家,或许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记录,如果碑体上有记录信息的话。宾德印象中,碑本来就是一种文字的载体,“高萌。”
无人应答。
“高萌。”
无人应答。
“李莹,李莹。”
仍然无人应答。
宾德有些心急,正准备过去查看,收到高萌的回复,“收到,收到,这里有些信号干扰。”
“有什么发现吗?”
“黑石碑并不是黑色的算吗?”
“我是说上面有没有什么外星人文?”宾德并没有理会高萌的玩笑。
“没有,这是一座无字碑。不过,你如果过来的话,也许会秒懂,这座被我们称为黑石碑的东西,或许根本就不是一座碑。”
宾德和许安在艾萨克星球正面前行。
“这是我星际探索这么多年,见过环境最恶劣的星球。”宾德说道。其实也不能算是最恶劣,他曾经到过一个星球,上面有无数棵笔直的大树,但是却没有任何动物,后来在数个船员失踪之后,才发现都是被树吃掉,相比之下,这里虽然荒芜,起码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大气成分跟地球很像,嗯,含氧量比地球还要高一点,因为让人神清气爽。饶是如此,宾德还是难掩怒气,因为他来到这里之前,可是冲着地外文明的“神迹”来的。
“不,你没看出来吗?”相比之下,许安就镇定许多,“虽然看起来,这里似乎没有任何智慧文明的迹象,但是这颗星球很明显被改造过,首先是黑石碑,这个毋庸多言,然后更重要的是星球的自转问题,正反两面是被人为固定的,但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都等待我们去探索。”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了。”宾德说。
“这不像是我认识的宾德啊,那个英勇无畏,天不怕地不怕的宾德去哪儿了?你见了吗?”
“你不会懂的,当你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你才能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割舍的就是亲情,在亲情面前,爱情和友情都不值一提。”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联盟政府?”
“你知道的,我为了她们,也为了你们。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我不能连笔遣散费都拿不出手吧。而她们,我们离开的时候,她们将获得一笔资金。”
“但是,你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这是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我并不希望我是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但我希望我对我的朋友,有所帮助。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我就要找一个陌生的地方,开一间小酒吧。”
“我们会成功的。”
“借你吉言。”
宾德召集马可和本田一,连通许安一起向黑石碑的方向汇合。到达那里的时候,宾德才明白高萌在电话里说的,这不是一座碑的意思所在。因为之前,人们只是从地球上遥遥望见过黑石碑,在视界里的成像不过一根手指大小,但眼前的黑石碑却是庞然大物。
“已经测绘过了,整个碑体高一万千米,宽六千一百八十千米,厚三百八十二千米。”李莹汇报道。
“黄金分割。”许安说。
“什么?”
“这是黄金分割的比例,数学诚不我欺,任何种族对于美的认识都在数学上得到统一。所以,这里不但有过文明,而且一定是脱离蒙昧状态的高阶文明。”许安有些激动地说道。
“这个是自然,蒙昧文明也不可能制造出如此产物。这倒是让我想起地球上的长城和金字塔。”宾德说,“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建造这样一座碑,你们确定上面什么都没有吗?”
“光可鉴人。”高萌说。
“我曾经看过一篇科幻小说,”马可说,“小说里介绍一个种族即将灭亡,于是他们倾其全力建造了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记载着他们文明的兴衰史,就好像人死之后要竖一座墓碑,文明消亡之后,也要立碑留念。”
“听上去好像有点意思。”宾德说。
“我倒是想起明十三陵。”(那里的一大名景就是无字碑)许安说,“我们四周找一下,看看有没有入口,现在这个星球所有的秘密都在这座石碑上了。”
“我们已经勘察过了,没有任何发现。”李莹说。
“顶部呢?”许安抬头看着望不到尽头的碑顶说。
飞船里有一个急救艇,他们乘坐急救艇来到黑石碑的顶端,犹如到了宇宙之巅。
人们在四周进行检查,终于在上面发现了一些阴文。阴文是指凹下去的字体,并不是死人的文字。高萌这时派上了绝对用场,她很快就发现了文字的大致规律,只是破译需要时间,最关键的是,她发现了顶端的入口,一座环形的楼梯通往黑暗。宾德没有等待高萌翻译完毕,就下令进去。这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点异议,本田一认为如果这是禁忌文字,进去之后恐怕会有危险。宾德却说,他来中国之后盗墓小说看多了。最终,人们还决定下行,本田一则留下来接应。
进入黑石碑的时候,许安有一种感觉,就像是潜入海底深处,四周是浓密而湿润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胸口微弱的灯光显示出一行人的方位和大致轮廓,远远看上去,犹如鬼魅。
“马可刚刚传来消息,下不去了。”
“什么叫下不去,我们才潜了几百米而已吧。”
“有一道屏障。”
“我们过去看看,黑石碑可是高一万千米,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一道屏障。
借助灯光可以看见这是光滑的平面,他们探查一周,没有在上面发现任何缝隙。
“这是什么意思?”宾德踩了踩脚下的地板,并没有传来空荡的声音,这说明地板一定非常厚实,如果想要用钻头之类的东西打通完全没有用,“难道有什么机关?”
他们又绕着四壁寻找一圈,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办法了,只能用炸药试试了。”宾德取出定向爆破的装置,刚刚装在空间一角,却感觉到地面有了缓缓的移动,原来整个支撑他们的平面在缩小,然后不断下沉。
“这是怎么回事?”李莹问道。
“我怎么知道,”宾德一脸苦相,“莫不是我们触怒了什么?”宾德想起本田一之前的担心。
“静观其变吧。大家都聚拢在一起。”许安招呼道,离开最远的马可回到中心的时候,地板已经停止了缩小,但是下降却在继续,感觉就像是在一座巨大无比的电梯里面。与此同时,石碑里面的黑暗瞬间被驱散干净,四壁都泛着荧光,这时,许安才发现,墙壁上面出现了一些简笔画,有点像是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慢慢地许安明白了,正如马可之前所说,这就是一座记录了文明兴衰的“墓碑”,只是记载的内容没有镌刻在外面,而是里面。这也可以理解,写在里面,避免了风霜雨雪的侵蚀,更易于长久的保存。
石板继续下沉。
很快文字图案的形式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镶嵌在墙体内部的博物馆。每到一层,不用许安等人操作,石板会自动静止,留给他们观摩的时间,很快,随着持续的下降,他们就来到最后一层,也就是石碑底部。而一路看来,他们也直观地体会到艾萨克星球上的文明进化历史,但是他们发展到一种类人生物之后,往下就再也没有人种上的变化,或者说进化,而是开始展示他们的文化,这部分是高萌的工作。许安开始思考,这种类人生物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很接近人类,或者说接近人类的想象,跟那些好莱坞电影里的外星人造型无二,有着明显的四肢和五官,而且许安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外星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虽然随着宾德探索了许多星球,但是跟所有地球人一样,并没有见过外星人。但是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应该就是在某部电影里见到过了,但具体哪一部电影他却回忆不起来。最终定格的人物图像是一个墨绿色的人形生物,头上有着一个犄角,双手张开,形似利爪,最区别于人类的是,他还有一个挥舞着的尾巴,而尾巴的尾端却是三角形。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发现都将是独一无二的,整个人类都要为之欢呼和雀跃。”宾德兴奋地抓着许安的肩膀说。
“先祝贺你。”许安轻声说,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于此。
“你看上去好像有些心事?”
“我总觉得怪怪的,事情进展地过于顺利,反而让我心里没底。”
“顺利吗?要知道,我们刚刚到达艾萨克星球,就已经有四个同胞殒命了。”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就事论事,我觉得每一个文明对待其他文明最基本的态度都不会是张开怀抱,而是举起手枪。”
“但是当文明消亡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就好像是一个人在死前为自己写的一本自传一样。”宾德对许安没来由的担心反驳道,“所以,他们一定是检测到了我们的到来,然后让我们进入内部参观。”
“我怎么都觉得这像是请君入瓮,尤其是,我无法把那样一种生物跟正直善良之类的形容词联想到一起。”许安指了指那个头上带角的艾萨克人。
“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吗?我们从小到大,我对你了如指掌,甚至,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旁观者清,你最大的优点就是遇事耐心,所以你能考上大学,还修了双博士学位,你肯钻研,不怕吃苦。我就不行,我想到在一盏黄灯下面看书写字脑袋就要炸裂,别说几年,就是几分钟我都受不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缺乏一种乐观精神,就说叶婧,你从来都不敢向她表白,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要等到自己足够好的时候,叶婧已经为人妻母。一件陌生的事情发生,你首先想的不是好的方面,而是做坏的准备,好像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每个敲响你家门的人都想着占你的便宜。”宾德一口气说了很多,许安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听着。好朋友就是这样,可以直言不讳,从不拐弯抹角。
平心而论,宾德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许安的确有些畏手畏脚,那是因为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太多同龄人所没有经历的波折和考验,他也见识了太多表里差距十万八千里的嘴脸,当然更重要的是,骨子里的基因,这决定着他的性格,而性格影响了命运。
“还有,”宾德似乎说上了瘾,继续说,“你应该拥有更多和更好。好了,先这样,剩下的话,等我们回到地球再说。”
“如果我们能回去的话。”
“你看,你就是这样,我始终坚信我们能够平安返航,而你从一开始就悲观如此。”
“我不是悲观,我是客观。”
两个人还要继续拌嘴,高萌突然走过来。
“占用你们一分钟时间,”高萌说,“我有一些发现。”
“说。”
“碑顶的文字破译出来了。”
“什么意思?”宾德和许安异口同声。
“这是一封写给来访者的信。”高萌说。
“怎么样,我就说这个文明是善意的。”宾德戗了许安一嘴,后者却全神贯注地盯着高萌,等待她的继续。
“大概意思是说,这是一颗没有生物的星球。”
“没有生物?怎么可能,那黑石碑是谁建造的?”宾德高声说。
“你听我往下说啊。”高萌显然也对宾德的毛躁有些不满,“这是一颗没有生物的星球,是说现在,并不代表之前没有,而且,之前一定有,但是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陨石风暴,绝大多数人都死于这场劫难,剩下一些人制造了这个‘斯米克’。”
“什么?”宾德说,“你们干嘛这么看我,这个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的,什么是斯巴克。”
“是‘斯米克’,也就是黑石碑。马可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座墓碑,也是一座纪念碑。”
“你刚才说剩下的人建造了黑石碑,他们人呢?上面有写吗?”许安问道。
“有,上面写他们离开了这里,但去了哪里却没有说明。不过有个好消息,上面说,在星球的两极,他们埋藏了一些备用能源,这里有具体的方位坐标,有这个我们就不愁返航的问题了。”高萌的脸上难掩兴奋,一方面,可以返航,另一方面,这件事她绝对居功至伟。
“你看,我就说吧。”宾德再次戗了许安一句。
“我还是不太明白,如果剩下的人想要离开星球,为什么还花费如此大的精力来制造这么巨大的石碑,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些资源和时间建造更好的宇宙飞船。”许安说。
“你不能总是从个体出发,你要考虑这是整个文明的兴衰。”
不过这次,两个人之间仍然没有争吵起来,李莹及时过来,报告了她的发现。
“之前散布出去的地下探测器传回数据,这个星球似乎是空心的。”
“空心?”
“对。”
“看来,这个黑石碑也许只是个幌子,就像是大墓之前故意安放一个小墓,迷惑那些盗墓者,让他们占得一些好处,然后离开。”宾德说。
“我说怎么本田一会迷上盗墓文化,原来你是始作俑者。”许安说。
“哈哈,”宾德笑了一声,“这么看来,我们要撞大运了。他们一定在隐藏什么,也许就是能源。”
“空心的星球这次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许安泼了一盆冷水。
“这个我不跟你争论,发射一颗钻地弹,到下面看看就真相大白了,总算没有白白冬眠二百多年。”
这个时候,黑石碑内部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许安和宾德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这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他们都为之一愣,因为那声音说:“我是星球的代理人,请不要破坏地表。”
宾德立刻警备起来,同时也感到奇怪,他们怎么会说出地球的语言,两个不同环境下的族类说同一种语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人就是地球人。但很快,他们发现那个人不可能是地球人,但是他的确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如果本田一听见,他也会自愧弗如。
墙壁里面,一个艾萨克人的标本动了一下,原来他只是隐藏在标本里面。
“你们好。”他甚至伸出了带着利爪的右手,这是地地道道的地球礼仪,“我叫艾比,是这座星球上的代理人,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艾比看上去凶猛无比,行为举止却温文尔雅,只是把李莹和高萌吓得够呛,而马可已经拔出了手枪。
这时候,许安终于想起来了,艾萨克人的形象他在阿瑟克拉克的小说《童年的终结》里见过,也不是见过,而是通过他的文字想象过。看来,克拉克爵士不仅预言了国际通讯卫星,还比任何所谓的地外文明专家更加准确地刻画了一种生物形象。对于一个科幻小说家来说,这将是莫大的荣誉,远比雨果奖和星云奖更有意义。
“来吧,我们好好谈谈。”艾比说。
“来吧,我们好好谈谈。”这个看上去无比魁梧的艾萨克人,言语之中竟然有一些乞求的成分在里面,好像许安等人拿着他的七寸,“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你怎么会说英语?”马可心直口快。
“很简单,因为我们去过地球,不仅英语,全球几乎所有语言我都会说。”后半句,他说的是汉语,似乎是看出来许安是华人。
“你们去过地球?”比起他说的汉语,这更让他关心。
“是的,大概在地球纪元公历一千年左右,我们曾造访过地球,并且在那里待了很久。”
许安突然想到一定有人亲眼见过他们的形象,所以才会留下那些状似魔鬼的图画。这么说,不是艾萨克人长得像魔鬼,而是他们本来如此,只是地球人见到之后,把他们想象成了一种地狱中走出来的生物。这样的话,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次是宾德提问。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信中所言属实,我们的星球遭遇了陨石撞击,文明毁于一旦,就像小行星撞击地球,恐龙文明的陨落一样。”
“那黑石碑建造的目的何在?”许安说。
“就是‘斯米克’。”许安补充道。
“如你们所见,这是一座博物馆。你们应该看到了,我们整个星球的发展都在上面了,包括一些珍贵的标本,如果你们是研究地外文明,那么恭喜你们,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够引起轰动。”艾比说道。
“不,对地外文明的探索只是这次航行的目的之一,我们更重要的目标有两个,第一是对这个星球上能源的探索,第二,是对你们对于科技掌握,如果您能帮助我们完成任意一个,再恭喜我们不迟。”宾德说。
“能源的话,我想信里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的文明向来热爱和平,或者说,我们是一个慵懒的文明,这里之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是因为人们普遍认为舒服的生活才是人生的首要追求,我们的科技发展也是为了能让人们更好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广大的目的。所以,在我们的文明陨落之际,我们还是把仅有的能源通过坐标的方法展示给来者,但这些资源非常有限,解解燃眉之急没问题,供整个地球应用就捉襟见肘了。至于你所说的科技,我们的确比你们更先进一点,但我所知道的并不多,这并不难理解对吧,按照你们地球的历史,即使把17世纪的牛顿放到现在,他的知识水平仍然比普通人高出很大一截。如果你们观察仔细的话,在某一层的展览室里专门罗列了我们文明的科技史,并且封存了大量论文,那个也许比我更能帮到你们。好了,你们还有什么其他要问的吗?”
“一个技术问题,”李莹说,“你是怎么感知我们存在的?好像我们做的每一步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科学的解释是‘斯米克’里面布满了传感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捕捉下来,传送到我这里。”他伸出一根指头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许安真担心,他会不小心抠出自己的脑子。
“所以,当我们准备要炸毁平台的时候,你及时作出反应?”宾德说。
“对,我想没必要往下解释了。”
“你们一定还有什么没拿出的看家法宝对吧?”宾德大声说。许安看得出来,宾德有些失去理智,他满怀希望来到艾萨克星球,劫难本来已经打击到他,后来见到艾比等于看到曙光,而现在曙光却只是晚霞的假象。如果真如艾比所说,宾德将一无所获,除了逮住一个尚能呼吸的外星生命体。同行的人,也都多少有些失望。他们大老远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可不是观光的。
“我想并非这样吧。”许安说。
“什么?”艾比镇定地说。
“还有很多疑点没有解开。你们修建‘斯米克’情有可原,但是有必要止住星球的自转吗?要知道,这可不是一项小工程,更重要的是,这并不是一锤子买卖,后期需要维持这个力,花费的能源远比让星球止住要多得多。还有极昼和极夜形成的星球两面,完全是不同的材质组成。最让人怀疑的就是‘斯米克’所修建的位置,恰好在交界线上。综合这些事情,可以得出结论,‘斯米克’的作用绝不单单是陈列历史那么简单,它一定还发挥着,正在发挥着重要的功效。”
“不,您想多了。”艾比仍然否认,但语气已不像刚才那么笃定。
“是吗?我倒觉得我想的还是不够多。我还在想,如果人们都离开这里,死亡或者星际探险,有什么必要留一个个体?看家吗?”
“我无可奉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变相承认,无可奉告,就是有话可说。
“宾德,联系本田一,让他引爆那颗钻地弹。”根本没有布置钻地弹,但多年来的默契,宾德意会了许安的意图,煞有介事开了对讲。这是最后一个疑点,空心。
“好吧,我的确说谎了,事实上,我不是这个星球的代理人,而是守墓人。”艾比叹口气说。
代理人和守墓人,听起来完全是两个画风。
许安屏住呼吸,就连话稠的宾德也缄默不语,宁心等待艾比的陈述。
“我是这颗星球的守墓人,按照你们人类的地球年计算,我已经活了几百万年的时间,几百万年,足够你们从南方古猿进化成能人了。一切可能发生的都终将发生,只要时间足够。好,不说你们了,说回这颗星球。这颗星球曾经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星球,充满生机和活力,我热爱和怀念当初的日子。一切从虚拟网络之后开始变化,人们非常痴迷这个东西,我知道地球有个词叫做‘网络毒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有的人都像是着了魔,无时无刻不在线,无时无刻不网络,慢慢地,技术日臻成熟,人们在虚拟空间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街道上再也见不到行走的路人,商场接连倒闭,各大饭店也日趋破产,反倒是一些小饭馆爆火,因为人们都开始网上订餐,吃完饭立刻投入虚拟空间,一刻也不愿意在现实空间多呆一会。后来,人们开始输入营养液,连吃饭都略去了。人们再也看不到星期天的早晨邻家大叔用水管浇门前的草地,看不到足球比赛,所有日常都沦为历史。只因为登陆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建设自己的‘内空间’,也就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想要啥有啥,呼风唤雨,翻天覆地,一切在现实生活中不敢尝试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实现。恐高症患者,可以在这里走钢丝,不必担心摔下来,因为这里没有死亡;恋尸癖的变态杀人狂可以把自己的房间堆满尸体,也不会担心有警察敲门;从小受人欺负的人可以成为上天入地的超级英雄,把自己根据幼年时代儿子王形象设计的大反派打得落花流水;一个没人追求的丑女可以成为让所有男人为之臣服的美女。总之,虚拟就是天堂,现实就是地狱。
“也许你们以为我是痛恨这项技术,所以才一直贬低,不,我是最初那批改革的支持者,不过我没有想到,技术带来不仅是是改革,而是革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模样,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许安不禁想象,在波及半球范围的战争到来之前,人类也进入了虚拟现实的大门,或者说已经站在门口,并且敲响了门,只等时间来开门。如果当时战争没有爆发,那么人类现在估计也已经步入虚拟现实的空间,只是人类是否会像艾萨克人一样疯狂呢?
“伴随着虚拟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完善,很快就迎来了技术奇点,从最初的投影,来到了意识的复制和上传。这就意味着,人们可以彻底脱离现实世界,不用再为那些基本的生理要求而担心。虽然艾萨克人本来就可以永生,但在虚拟世界里,每个人都是神。这一举措带来了一个矛盾,一部分人强烈要求所有艾萨克人进行上传,另一部分人却如同惊醒一般,对虚拟技术开始排斥,我当然是后者,但我们的力量相当微薄,最后全球公投,投票结果是所有人都上传,我知道这是历史发展的轨迹,但政府提供了一个机会,那些不同意上传的人,可以乘坐政府提供的飞船离开这里,飞船被设置成单程,也就是说,那些离开的人将永远离开,如果他们所降临的星球无法生存也没有办法。这么做,是因为那些上传之人担心反对者破坏网络。这大概就是永生的代价。就这样,大部分人都‘沉睡’了,一小部分人被‘放逐’了。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遇见了什么。
“投票之后,对于星球的改造开始了。第一步,寻找一种可以充分吸收阳光的物质,这并不难找,难得是把这种物质铺满半个星球,这耗费了一些时间精力,不过当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做一件事的时候,这件事的难度也就被均摊了。第二步,消耗掉星球上的大气层,使其变得稀薄,便于阳光直接照射在星球的‘涂层’上,后面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接下来是第三步,也是整个星球改造计划最困难的一环,需要寻找和引导一颗质量适中的小行星,改变其轨道,然后为其加速,撞击在星球的另一侧,也就是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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