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科幻史 | 科幻与科学与伪科学与科幻科普中国-科幻空间 2020-11-19 |
当谈到科学幻想时,科技至上主义者往往会将宗教和神秘主义等置于科幻的对立面上,将其视为应当批判甚至摈弃之物。但是,在科幻史上,伪科学却一度对科学幻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在黄金时代初期在科幻领域占据了重要地位。本文介绍的这位查尔斯·霍伊·福特便是这一阶段的伪科学旗手。说来你可能不信,虽然他的著作和地摊上的“世界未解之谜”乍一看没什么区别,但是他的思想却同后世的效仿者们截然不同:他不相信任何常识和教条,连他自己写的东西也不信!我尊重你说的每一个字——不过每一个我都不信作者 | 钟天意在围绕科幻小说所产生的种种陈词滥调之中,最令人诧异的莫过于“科幻是科普的急先锋”了。诸如此类的说法在我国尤为常见,仿佛把科幻小说当成了更通俗化的科普读物,或者给科学爱好者的入门书之类,就会使得它的地位更加崇高一样。抛开这种说法的历史因素不谈,这里至少有一点是正确的:科幻小说的确给不少读者带来了科学上的启迪。但结果能不能推导出目的呢?或者说,能否以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结果为前提,转而限制科幻小说“必须是这样的”呢?以我们所熟知的《弗兰肯斯坦》为例,今日我们都知道,它阴差阳错地诞生于一场文学游戏。倘若我们揪住雪莱夫人的阴魂不放,非要追问道:“你写这部小说是为了预言电气时代的奇观,还是人类医学的未来?”未免太有失风雅。科幻不仅没有与科学亦步亦趋的必要,恰恰相反,有人写科幻的目的就是为了与所谓的主流科学唱反调——这就是查尔斯·霍伊·福特,鼎鼎大名的“伪科学科幻作家”。他以独树一帜的方式,在科幻史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记。Part 1现代科学的一生之敌1874年,查尔斯·霍伊·福特出生于纽约奥尔巴尼。他由创作短篇小说起家,可惜时至今日,除了《被遗弃的制造商》(The Outcast Manufacturers,1909)曾被出版之外,其余的已经遗失了。但他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几篇佳作,而在于他对科学那浓厚的兴趣——准确地说,超乎寻常的敌视态度。
福特所著的书目集中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是一个科学家们极度自负,以无所不知自居的时代。以《被遗弃的制造商》出版的1909年为例,当年的物理学诺贝尔奖颁给了古列尔莫·马可尼和卡尔·费迪南德·布劳恩,两位对无线电报的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想象一下无线电报在科学史和通讯史上的位置吧——曾经被视为魔法的千里传讯都已经被科学家搞定了,科学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但福特偏偏就不吃这一套。他对科学的怀疑究竟孳生于何处?是对过于自信者本能的不信任吗?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对当时自信而骄傲的科学至上话语极为痛恨,并将自己的怀疑论观点汇集为两部小说——这两部小说因题目分别只有一个字母X和Y而广为人知。曾为其作传的科幻作家达蒙·奈特对他作出如下评价:他相信在科学界只有信徒和怪人。因为他不愿变成一个信徒,他只好变成了怪人……他自己写了一本怪书,取名为《X》。然后又写了一本,取名为《Y》。这两本书都没有出版过,这些手稿和几乎所有福特的手稿一样,都被销毁了;但好在我们还有他写给德莱塞的,关于这些书的信件。《X》围绕着这样一个观点展开:我们的文明是被来自火星的生物无形地控制着的。而在《Y》中,福特想象在南极附近暗藏着另一个险恶的文明。——达蒙·奈特《X》和《Y》最终均未能出版。或许是因为在小说上受挫,福特的下一本仍以坚决反科学为主题的作品是非小说。他称之为《咒物之书》(The Book of the Damned),并在第一章中详细解释了书名:“咒物”——我意指“被抛弃的事物”。我们关注的正是那一系列被科学所抛弃的资料……在本书中,我收集了一些我认为是被错误和任意地抛弃的资料——一些所谓“被诅咒的”资料。我已经进入了科学和哲学之外的黑暗领域……我们不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不是理想主义者。我们是中间派。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也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所有的现象都是在真实和不真实之间的某种近似。——查尔斯·霍伊·福特福特为写作此书而进行的大部分研究是在纽约公共图书馆进行的。他在那里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剪报——多年来,他记录和编目了数千份报纸中关于奇闻轶事的片段,用一本书可远远装不下。于是,在《咒物之书》于1919年正式出版后,1923年,其续作《新大陆》也面世了。
《咒物之书》封面局部无论是就风格还是内容来说,《咒物之书》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以至于必须为它创造一个新词“福特式的”(Fortean)。凭借着满世界搜罗来的新闻报道,福特在书中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一些天方夜谭般的奇闻轶事——譬如青蛙和鱼从天而降,夜空中出现奇怪的闪光云云。再过30年,“不明飞行物”一词才出现,但福特早就预言过了。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读者还通过地摊读物对譬如百慕大三角或水晶头骨之类的怪谈津津乐道,这很大一部分也要归功于福特这位先驱。在与科学唱反调这一事业上,福特一生都笔耕不辍。1924年至1926年间,他住在伦敦布卢姆斯伯里地区,并在大英博物馆继续其研究。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向更广泛的公众推销自己的观点。在给《纽约时报》的一系列信件中,他声称,天空中奇怪的灯光或别的什么东西,可能都是我们正在被外星文明监视的证据。回到美国后,福特又出版了两本书——1931年的《瞧!》(Lo!)和1932年的《狂野天才》(Wild Talents)。其中,《瞧!》曾于1934年4月到11月之间在《惊异科学故事》(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上连载共8期。阿瑟·克拉克对此评价道:“没有比这更适合科幻小说杂志的了。福特的作品将对这个领域产生巨大的影响。”
《瞧!》图书封面与封底可惜,福特本人只来得及看到《狂野天才》付梓,便于同年去世,享年57岁——倘若再晚上两年,他将会看到忠实的书迷们是如何将自己的观点发扬光大的。Part 2“我们不过是某种财产”在福特去世之后不久,1934年,29岁的科幻迷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Eric Frank Russell)加入了英国星际协会(the British Interplanetary Society)。BIS绝不是一个玩票组织,它曾经为英国乃至世界的航天事业做出巨大贡献,就连阿瑟·克拉克都曾任其主席。三年来,拉塞尔一直作为该协会的管理者之一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但在1937年BIS总部迁至伦敦时,他就退出了,并在同年将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卖给了《惊异科学故事》的主编特莱梅因( F. Orlin Tremaine)。
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英国科幻作家,代表作包括《怪异武器》《最高智慧》和《阿拉玛果沙》等,其中《阿拉玛果沙》获1955年第二届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事情还要追溯到几年前。当特莱梅因在《惊异科学故事》上连载福特的《瞧!》时,他曾经也推荐拉塞尔读过这部作品,而当时拉塞尔对这部作品的态度是“不屑一顾”。不过后来拉塞尔又鬼使神差地读了它一次——这一次被彻底迷住了。在他眼中,查尔斯·福特变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天才,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思想的发起者”。从此,终其一生,拉塞尔都成了福特的坚定崇拜者和支持者。这位福特的头号书迷不仅仅买下了所有和福特有关的书,更开始自己着手创作一部“福特式”小说——这部小说注定不仅会改变他自己的生活,而且会永远改变科幻小说的形象——它便是《邪恶屏障》(Sinister Barrier)。在小说的前言中,拉塞尔明确承认了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也许我最应该感谢的是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朋友曾问我,“既然每个人都想要和平,我们为什么不得到和平?”另一个则问,“如果有比我们更先进的外星种族,为什么他们还没有造访我们呢?”查尔斯·福特给了我一个很可能的答案。他说:“我认为我们不过是某种财产。”这就是《邪恶屏障》的情节。——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我们是某种财产”这一观点就是福特在《狂野天才》一书中提出的。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它在今天读起来就会和1919年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我认为我们不过是某种财产。应该说,我们属于某种事物(something):很久以前,这个地球还不是人类的土地。其他世界在这里探索和殖民,并为占有权而相互争斗,但现在它已被某种事物所拥有。——查尔斯·霍伊·福特这个“某种事物”当然指的不是人类。今天,这一主题在各种科幻作品中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了。在此类作品中,人类及人类文明要么就是某个更高文明处于某种险恶目的制造出来的,要么干脆就是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就好像《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地球真正的主宰是老鼠,人类只不过是老鼠的财产——一台行星大小的超级计算机——上面的组成部件罢了。
这个题材之所以能经久不衰,我们站在当下的立场上,可以给出很多合理的答案。比如,随着现代科学研究的日渐深入与各领域间的分工愈发详细,人类已经无法出现像亚里士多德或达尔文那样的“全才”了。科学的日益“黑箱”化必然带来的后果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再比如,如果科学技术的发展曾经给人类许诺过什么乌托邦世界,那么它也已经被世界大战摧毁了,而怀疑主义正是从失望的废墟中诞生的……不过,最直接的理由兴许是:科幻小说沿着一个路数走的太久,也该写点不一样的东西了。只是出于好玩而已,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个正当的理由呢?事实上,“好玩”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一个冷知识:《七龙珠》中孙悟空用手指顶着脑门便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那种能力——“心灵传送”(teleportation)正是由福特本人创造的概念,这个词也是他发明的。在《瞧!》中,福特以大量的篇幅佐证了这种现象是真实存在的:譬如1828年卡斯帕·豪泽在纽伦堡的神秘失踪,以及1872年玛丽·塞莱斯特号船员失踪。这些当时真实存在的疑案的确为福特的论证增色不少。而拉塞尔的写作只是福特在后世影响力的一个小小缩影。在《咒物之书》和《邪恶屏障》所开辟的科幻天地之中,有无数科幻作家怀着热忱投身其中,并留下了不少佳作。Part 3福特的“头号书迷”们一个事实可以作为福特之影响力的佐证: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31),“福特人”协会由纽约作家蒂凡尼·塞耶(Tiffany Thayer)创立。它的目的是“延续查尔斯·福特的名字;促进福特作品的传播;留存福特的笔记和文件;继续收集福特的数据;鼓励不同意见”。
上面提到的拉塞尔就是该协会的一员骨干。他先是与塞耶通信,之后便成为该协会杂志的定期撰稿人,开始收集自己的“福特式新闻”剪报,并最终成为“福特人”协会的英国秘书。而另一位成员——年轻的作家本·赫特(Ben Hecht),正是“福特式”一词的发明者。他后来成为一位多产的好莱坞编剧。他在对《咒物之书》的评论中写道:我是查尔斯的第一弟子……从今以后,我是一个福特主义者。——本·赫特连洛夫克拉夫特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福特的影响。算作某种致敬,他在自己的的中篇小说《黑暗中的窃窃私语者》中提到了福特的名字——这篇小说最早出现在1931年8月的《诡丽幻谭》(Weird Tales)杂志上。洛夫克拉夫特通常被认为是一个恐怖作家,但他后来的许多故事,包括《暗夜低语者》所处理的时空之谜,似乎比传统恐怖小说更接近科幻小说。他的天分在于能够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呈现最古怪的概念,譬如,他最喜欢的一种技巧是在他的故事中大量地引用所谓的学术著作——其中一些是他自己编造的,但另一些是真正的书。福特的名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下面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所谓的“调查员”,正在着手调查佛蒙特州农村的奇怪景象:我越是嘲笑这些理论,这些顽固的朋友就越肯定它们;他们补充说,即使没有传说的遗产,最近的报道也过于清晰、连贯、详细,而且在讲述的方式上也过于平淡,不能完全忽视。两三个狂热的极端分子甚至暗示了古代印度传说中的可能含义,这些传说赋予了隐藏的生物非地球起源;他们引用查尔斯的书籍,声称来自其他世界和外层空间的旅行者经常造访地球。——H·P·洛夫克拉夫特《暗夜低语者》一些科幻作家甚至成为了福特(或福特式)小说的收藏者。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阿瑟·克拉克,他参与的两部电视连续剧《阿瑟·C.克拉克的神秘世界》(Arthur C. Clarkes Mysterious World, 1981)和《阿瑟·C.克拉克的奇妙力量的世界》(Arthur C. Clarke's World of Strange Powers, 1985)无论从风格还是内容来说都在向福特致敬。要列举类似的致敬桥段简直没完没了,最新的一个例子发生在2016年:当《X档案》第十季重播时,穆德探员在其中一集说道:“查尔斯·福特一生都在研究自然界与科学界的异常现象。他把它们出版在四本书里,而我都记在心里了。”
福特的魅力究竟何在?没有人能否认,在吸引人们注意大量被主流科学轻易忽略的异常现象方面,福特为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不过,即使对于伪科学来说,他也犯下了许多在逻辑上就说不通的基本谬误。比如,他从不费心考证自己引用的案例是否真实,只要对自己的观点有利,他便毫不客气地取而用之,导致作品在发表后屡屡引起纠纷。而在《狂野天才》一书中,他甚至堂而皇之地把狼人、巫术等神秘学现象纳入其中——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对他的口味较真就是了。或许,他的魅力源自于他所谓相对主义的知识观。无论宗教、科学或哲学,对他来说,选择笃信什么就和挑件合身的衣服没什么区别。所有的理论都是错的,就连他自己提出的也一样。
他拒绝了科学对世界做出的解释,并给出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天空中漂浮着能掉落神秘物体的岛屿;地球是个平面,静止地漂浮在宇宙空间中(地平观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信徒,他们相信能证明地球是圆的的一切证据都是错觉或阴谋);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几百英里。他从未让人感觉到愚蠢,因为他声称从来就没相信过自己所写的东西——兴许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他压根就什么都不信。在《狂野天才》一书中,他甚至宣称:这本书是虚构的——正如匹克威克的故事,福尔摩斯的奇案,汤姆叔叔的小屋,牛顿的原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创世记,格列佛的旅行,数学定理,以及美国的每一个历史和所有其他历史,都是虚构的。最让我恼火的“图书馆神话”(library-myth)正是“小说”和“非小说”下的图书分类。——查尔斯·霍伊·福特福特的写作在今日看来无疑就是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完全可以将其斥之为不入流的东西,但可以想象,这些作品在当时拥趸颇丰。这就是伪科学最大的威力:它是完全无法被证伪的。用科学的思维方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证明“心灵传送”或者预言能力绝对不可能存在,那么在任何一个时代,这些奇谈怪论理所当然地都会拥有一大批拥趸也不足为奇,就好像当你嘲笑“超离子水”或“量子阅读”等荒诞不经的概念之前,已经有无数人为之买过单了。然而,换一个角度去想,他的作品又何尝不是打开了一片黑暗的新大陆,让敢冒大不韪的勇敢科幻作家们去尽情施展拳脚,不必被科学和理性所束缚呢?从这一点出发,最具一锤定音效果的,恐怕还要数小约翰·W.坎贝尔的评语:每一页都至少有个不错的科幻点子……毫无疑问,福特收集到的事件是重要的,只是还没人能发现它们的前因后果。换句话说,对于读者和作者来说,它们都堪称宝贵的幻想矿藏。——小约翰·W.坎贝尔
福特所著的书目集中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是一个科学家们极度自负,以无所不知自居的时代。以《被遗弃的制造商》出版的1909年为例,当年的物理学诺贝尔奖颁给了古列尔莫·马可尼和卡尔·费迪南德·布劳恩,两位对无线电报的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想象一下无线电报在科学史和通讯史上的位置吧——曾经被视为魔法的千里传讯都已经被科学家搞定了,科学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但福特偏偏就不吃这一套。他对科学的怀疑究竟孳生于何处?是对过于自信者本能的不信任吗?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对当时自信而骄傲的科学至上话语极为痛恨,并将自己的怀疑论观点汇集为两部小说——这两部小说因题目分别只有一个字母X和Y而广为人知。曾为其作传的科幻作家达蒙·奈特对他作出如下评价:他相信在科学界只有信徒和怪人。因为他不愿变成一个信徒,他只好变成了怪人……他自己写了一本怪书,取名为《X》。然后又写了一本,取名为《Y》。这两本书都没有出版过,这些手稿和几乎所有福特的手稿一样,都被销毁了;但好在我们还有他写给德莱塞的,关于这些书的信件。《X》围绕着这样一个观点展开:我们的文明是被来自火星的生物无形地控制着的。而在《Y》中,福特想象在南极附近暗藏着另一个险恶的文明。——达蒙·奈特《X》和《Y》最终均未能出版。或许是因为在小说上受挫,福特的下一本仍以坚决反科学为主题的作品是非小说。他称之为《咒物之书》(The Book of the Damned),并在第一章中详细解释了书名:“咒物”——我意指“被抛弃的事物”。我们关注的正是那一系列被科学所抛弃的资料……在本书中,我收集了一些我认为是被错误和任意地抛弃的资料——一些所谓“被诅咒的”资料。我已经进入了科学和哲学之外的黑暗领域……我们不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不是理想主义者。我们是中间派。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也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所有的现象都是在真实和不真实之间的某种近似。——查尔斯·霍伊·福特福特为写作此书而进行的大部分研究是在纽约公共图书馆进行的。他在那里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剪报——多年来,他记录和编目了数千份报纸中关于奇闻轶事的片段,用一本书可远远装不下。于是,在《咒物之书》于1919年正式出版后,1923年,其续作《新大陆》也面世了。
《咒物之书》封面局部无论是就风格还是内容来说,《咒物之书》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以至于必须为它创造一个新词“福特式的”(Fortean)。凭借着满世界搜罗来的新闻报道,福特在书中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一些天方夜谭般的奇闻轶事——譬如青蛙和鱼从天而降,夜空中出现奇怪的闪光云云。再过30年,“不明飞行物”一词才出现,但福特早就预言过了。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读者还通过地摊读物对譬如百慕大三角或水晶头骨之类的怪谈津津乐道,这很大一部分也要归功于福特这位先驱。在与科学唱反调这一事业上,福特一生都笔耕不辍。1924年至1926年间,他住在伦敦布卢姆斯伯里地区,并在大英博物馆继续其研究。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向更广泛的公众推销自己的观点。在给《纽约时报》的一系列信件中,他声称,天空中奇怪的灯光或别的什么东西,可能都是我们正在被外星文明监视的证据。回到美国后,福特又出版了两本书——1931年的《瞧!》(Lo!)和1932年的《狂野天才》(Wild Talents)。其中,《瞧!》曾于1934年4月到11月之间在《惊异科学故事》(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上连载共8期。阿瑟·克拉克对此评价道:“没有比这更适合科幻小说杂志的了。福特的作品将对这个领域产生巨大的影响。”
《瞧!》图书封面与封底可惜,福特本人只来得及看到《狂野天才》付梓,便于同年去世,享年57岁——倘若再晚上两年,他将会看到忠实的书迷们是如何将自己的观点发扬光大的。Part 2“我们不过是某种财产”在福特去世之后不久,1934年,29岁的科幻迷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Eric Frank Russell)加入了英国星际协会(the British Interplanetary Society)。BIS绝不是一个玩票组织,它曾经为英国乃至世界的航天事业做出巨大贡献,就连阿瑟·克拉克都曾任其主席。三年来,拉塞尔一直作为该协会的管理者之一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但在1937年BIS总部迁至伦敦时,他就退出了,并在同年将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卖给了《惊异科学故事》的主编特莱梅因( F. Orlin Tremaine)。
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英国科幻作家,代表作包括《怪异武器》《最高智慧》和《阿拉玛果沙》等,其中《阿拉玛果沙》获1955年第二届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事情还要追溯到几年前。当特莱梅因在《惊异科学故事》上连载福特的《瞧!》时,他曾经也推荐拉塞尔读过这部作品,而当时拉塞尔对这部作品的态度是“不屑一顾”。不过后来拉塞尔又鬼使神差地读了它一次——这一次被彻底迷住了。在他眼中,查尔斯·福特变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天才,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思想的发起者”。从此,终其一生,拉塞尔都成了福特的坚定崇拜者和支持者。这位福特的头号书迷不仅仅买下了所有和福特有关的书,更开始自己着手创作一部“福特式”小说——这部小说注定不仅会改变他自己的生活,而且会永远改变科幻小说的形象——它便是《邪恶屏障》(Sinister Barrier)。在小说的前言中,拉塞尔明确承认了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也许我最应该感谢的是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朋友曾问我,“既然每个人都想要和平,我们为什么不得到和平?”另一个则问,“如果有比我们更先进的外星种族,为什么他们还没有造访我们呢?”查尔斯·福特给了我一个很可能的答案。他说:“我认为我们不过是某种财产。”这就是《邪恶屏障》的情节。——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我们是某种财产”这一观点就是福特在《狂野天才》一书中提出的。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它在今天读起来就会和1919年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我认为我们不过是某种财产。应该说,我们属于某种事物(something):很久以前,这个地球还不是人类的土地。其他世界在这里探索和殖民,并为占有权而相互争斗,但现在它已被某种事物所拥有。——查尔斯·霍伊·福特这个“某种事物”当然指的不是人类。今天,这一主题在各种科幻作品中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了。在此类作品中,人类及人类文明要么就是某个更高文明处于某种险恶目的制造出来的,要么干脆就是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就好像《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地球真正的主宰是老鼠,人类只不过是老鼠的财产——一台行星大小的超级计算机——上面的组成部件罢了。
这个题材之所以能经久不衰,我们站在当下的立场上,可以给出很多合理的答案。比如,随着现代科学研究的日渐深入与各领域间的分工愈发详细,人类已经无法出现像亚里士多德或达尔文那样的“全才”了。科学的日益“黑箱”化必然带来的后果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再比如,如果科学技术的发展曾经给人类许诺过什么乌托邦世界,那么它也已经被世界大战摧毁了,而怀疑主义正是从失望的废墟中诞生的……不过,最直接的理由兴许是:科幻小说沿着一个路数走的太久,也该写点不一样的东西了。只是出于好玩而已,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个正当的理由呢?事实上,“好玩”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一个冷知识:《七龙珠》中孙悟空用手指顶着脑门便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那种能力——“心灵传送”(teleportation)正是由福特本人创造的概念,这个词也是他发明的。在《瞧!》中,福特以大量的篇幅佐证了这种现象是真实存在的:譬如1828年卡斯帕·豪泽在纽伦堡的神秘失踪,以及1872年玛丽·塞莱斯特号船员失踪。这些当时真实存在的疑案的确为福特的论证增色不少。而拉塞尔的写作只是福特在后世影响力的一个小小缩影。在《咒物之书》和《邪恶屏障》所开辟的科幻天地之中,有无数科幻作家怀着热忱投身其中,并留下了不少佳作。Part 3福特的“头号书迷”们一个事实可以作为福特之影响力的佐证: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31),“福特人”协会由纽约作家蒂凡尼·塞耶(Tiffany Thayer)创立。它的目的是“延续查尔斯·福特的名字;促进福特作品的传播;留存福特的笔记和文件;继续收集福特的数据;鼓励不同意见”。
上面提到的拉塞尔就是该协会的一员骨干。他先是与塞耶通信,之后便成为该协会杂志的定期撰稿人,开始收集自己的“福特式新闻”剪报,并最终成为“福特人”协会的英国秘书。而另一位成员——年轻的作家本·赫特(Ben Hecht),正是“福特式”一词的发明者。他后来成为一位多产的好莱坞编剧。他在对《咒物之书》的评论中写道:我是查尔斯的第一弟子……从今以后,我是一个福特主义者。——本·赫特连洛夫克拉夫特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福特的影响。算作某种致敬,他在自己的的中篇小说《黑暗中的窃窃私语者》中提到了福特的名字——这篇小说最早出现在1931年8月的《诡丽幻谭》(Weird Tales)杂志上。洛夫克拉夫特通常被认为是一个恐怖作家,但他后来的许多故事,包括《暗夜低语者》所处理的时空之谜,似乎比传统恐怖小说更接近科幻小说。他的天分在于能够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呈现最古怪的概念,譬如,他最喜欢的一种技巧是在他的故事中大量地引用所谓的学术著作——其中一些是他自己编造的,但另一些是真正的书。福特的名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下面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所谓的“调查员”,正在着手调查佛蒙特州农村的奇怪景象:我越是嘲笑这些理论,这些顽固的朋友就越肯定它们;他们补充说,即使没有传说的遗产,最近的报道也过于清晰、连贯、详细,而且在讲述的方式上也过于平淡,不能完全忽视。两三个狂热的极端分子甚至暗示了古代印度传说中的可能含义,这些传说赋予了隐藏的生物非地球起源;他们引用查尔斯的书籍,声称来自其他世界和外层空间的旅行者经常造访地球。——H·P·洛夫克拉夫特《暗夜低语者》一些科幻作家甚至成为了福特(或福特式)小说的收藏者。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阿瑟·克拉克,他参与的两部电视连续剧《阿瑟·C.克拉克的神秘世界》(Arthur C. Clarkes Mysterious World, 1981)和《阿瑟·C.克拉克的奇妙力量的世界》(Arthur C. Clarke's World of Strange Powers, 1985)无论从风格还是内容来说都在向福特致敬。要列举类似的致敬桥段简直没完没了,最新的一个例子发生在2016年:当《X档案》第十季重播时,穆德探员在其中一集说道:“查尔斯·福特一生都在研究自然界与科学界的异常现象。他把它们出版在四本书里,而我都记在心里了。”
福特的魅力究竟何在?没有人能否认,在吸引人们注意大量被主流科学轻易忽略的异常现象方面,福特为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不过,即使对于伪科学来说,他也犯下了许多在逻辑上就说不通的基本谬误。比如,他从不费心考证自己引用的案例是否真实,只要对自己的观点有利,他便毫不客气地取而用之,导致作品在发表后屡屡引起纠纷。而在《狂野天才》一书中,他甚至堂而皇之地把狼人、巫术等神秘学现象纳入其中——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对他的口味较真就是了。或许,他的魅力源自于他所谓相对主义的知识观。无论宗教、科学或哲学,对他来说,选择笃信什么就和挑件合身的衣服没什么区别。所有的理论都是错的,就连他自己提出的也一样。
他拒绝了科学对世界做出的解释,并给出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天空中漂浮着能掉落神秘物体的岛屿;地球是个平面,静止地漂浮在宇宙空间中(地平观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信徒,他们相信能证明地球是圆的的一切证据都是错觉或阴谋);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几百英里。他从未让人感觉到愚蠢,因为他声称从来就没相信过自己所写的东西——兴许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他压根就什么都不信。在《狂野天才》一书中,他甚至宣称:这本书是虚构的——正如匹克威克的故事,福尔摩斯的奇案,汤姆叔叔的小屋,牛顿的原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创世记,格列佛的旅行,数学定理,以及美国的每一个历史和所有其他历史,都是虚构的。最让我恼火的“图书馆神话”(library-myth)正是“小说”和“非小说”下的图书分类。——查尔斯·霍伊·福特福特的写作在今日看来无疑就是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完全可以将其斥之为不入流的东西,但可以想象,这些作品在当时拥趸颇丰。这就是伪科学最大的威力:它是完全无法被证伪的。用科学的思维方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证明“心灵传送”或者预言能力绝对不可能存在,那么在任何一个时代,这些奇谈怪论理所当然地都会拥有一大批拥趸也不足为奇,就好像当你嘲笑“超离子水”或“量子阅读”等荒诞不经的概念之前,已经有无数人为之买过单了。然而,换一个角度去想,他的作品又何尝不是打开了一片黑暗的新大陆,让敢冒大不韪的勇敢科幻作家们去尽情施展拳脚,不必被科学和理性所束缚呢?从这一点出发,最具一锤定音效果的,恐怕还要数小约翰·W.坎贝尔的评语:每一页都至少有个不错的科幻点子……毫无疑问,福特收集到的事件是重要的,只是还没人能发现它们的前因后果。换句话说,对于读者和作者来说,它们都堪称宝贵的幻想矿藏。——小约翰·W.坎贝尔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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