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能不忆江南小镇的诗 2016-11-21 |
[摘要]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代,对于跋涉在时尚一线的女同志们来说,冬天穿羽绒衣不再是为了保暖,而是为了“强调季节感”。缠围巾也不是为了护脖子,而是为了“收敛整体配色效果”。
睡衣时光
在南方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上街买菜的主妇随处可见。回到家后,睡衣难免会在菜市场蹭脏了,为了不弄脏床单,上床睡觉时一定要脱去的。
睡衣早就与它的最初功用没有关系了似的,在很多场合,它甚至比正式的衣着都更加理直气壮。寒冷的冬天里,身着上下一色花样棉睡衣棉睡裤的女子,手挽小皮包,脚踩高跟鞋,从容自信地走在城市丛林中的人行道上,大波浪的卷发效果一看就知至少打理过半个小时。
能把身体扎得凸凹有致的衣服谁没备着那么几套?但穿给熟人看毕竟没必要。穿给不熟的人看呢,就更没必要了。于是一到节假日,大家纷纷换上睡衣出门逛街。古罗马市民呼朋唤友前往竞技场时,也无非如此悠闲松驰、宽衣大袍。
睡衣有什么不好呢?花色温馨,宽松保暖,又是纯棉的,即广大市民所理解的“休闲”风格。穿睡衣出门,虽不算多讲究,也绝对谈不上不体面。“格调”这玩艺儿,谁都能感觉到是怎么回事,要真正做起来就很可笑,很牵强了。如果有那么一套服装,穿着舒适,并且在街坊邻居中间毫不突兀,整洁大方,那可真是普天之下最最理想的“定番级”镇衣橱之宝了。何况这样的街坊邻居满世界都是。转到另一个城市里,满街小巷也大略如此。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代,对于跋涉在时尚一线的女同志们来说,冬天穿羽绒衣不再是为了保暖,而是为了“强调季节感”。缠围巾也不是为了护脖子,而是为了“收敛整体配色效果”。幸好在绝大多数老百姓那里,羽绒衣还是穿得实实在在,拉链一定要拉到下巴上,围巾够厚就好,并不在乎“营造随意的穿搭氛围”。五光十色、沸沸扬扬的流行风潮经过人世间,犹如飓风经过大海,也只在海面掀起了狂风巨浪,海底却依旧亘古宁静,如凝固的琥珀般不动声色。
至于睡衣的功能转换,也不像是潮流所左右的事情。大约是另外一种“实实在在”吧?越是实实在在的事物,势力越强大。再时髦挑剔的小女儿回到家来,也会立刻脱掉紧崩崩的牛仔裤,散开头发,利利索索钻进睡衣里,串串门子,嗑嗑瓜子。行事举止,和母亲年轻时竟没有什么两样。
呃,至于男的也穿着成套的睡衣睡裤,出现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排队买会员特价鸡蛋,那情景让人多多少少有些看不下去的。
乡村话题
秋冬交接的季节里,水气弥漫的江心洲开遍了菊花。穿过菊花地,有人告诉我:路边这块青菜地中央微微凸起的一小块土包,是年代久远的坟墓。还告诉我:此地的农民,有坟前不立碑的风俗——死后随便埋在自家门前菜地里,仅有两三代之内的后代能记得那处地方,记得下面埋着的是哪一位祖先。
我便留心观察,发现田野里还有好几处这样的小土包,一个个不过脸盆大小,周围团团簇簇生长着青菜或蓬蒿。有一个还微耸在扁豆架下,一小串紫扁豆轻轻地垂下来,嘴唇触着泥土。
这些郁郁葱葱的无名坟墓,仿佛在下面裹藏的,不是冰冷的棺木,而蜷伏着一个个温柔呼吸着的熟睡婴儿。扒开泥土的话,他就揉揉眼睛,翻个身又继续呼呼睡去。香甜而温暖。
一路走过去,田野里的野草们纷纷深藏着自己美丽的名字而平凡地生长。我们只知道乡村是美好的,却从不曾细究这美好的因由。我们无论多么向往乡村情调,都不敢落脚乡村的真实生活。我们连乡村里的一株草都不认识。
不晓得埋在那个坟墓里的是谁的人,一无所知地路过这片田野的人,真是又孤独又尴尬啊。骨灰强作潇洒地挥入大海,或是姓氏堂皇地挤身大众公墓——似乎这人世间的大部分结局都不如田间这方小小的土包来得温馨自得。真让人嫉妒。
乡村的时间平缓前行,波澜不起。与一千年前一样,大家还保留着在自家屋前田边栽种木槿树的习惯——大家仍相信这种古老的界树是吉祥美好的事物,会改善风水,有利于家庭团结和后代生长。而且木槿开花实在很热闹很漂亮,看着都心里愉快。但只有做学问的人,才晓得在古时,木槿花一直冠盖群芳,只有最美的女子才形容以“颜若槿容”。真是好像只有乡村才继承了我们最后的、最纯正的民族气质。
只有乡村的女孩子能从袓母那里学会用木槿叶拧出的浓稠汁水洗头发,洗出来的头发光滑清洁,很有名牌洗发水护发素的功效。乡村真是神奇!乡村看似容易进入,容易接受,容易被改变,但乡村的心灵所包裹的那层外壳,是坚硬而冰冷的。这倒与人死后薄薄地敷上的那层温和泥土恰恰相反。
扫帚的正确使用方法
以前打工的时候,老板娘家的扫帚是那种传统的高粱秆子扎的。新买来时,胖乎乎、蓬茸茸,扫起地来所向无敌。每天干完活开始打扫卫生时,老板娘都会盯着我们扫地,并千叮咛万嘱咐:扫帚用完后要倒过来放啊……倒过来靠墙角立着啊,高粱杆那头结实啊,高粱枝子朝下的话,几天就朝一边倒了啊……朝一边倒,几个月就折断完了啊……断了就没扫帚了啊,过年才换新扫帚啊……
扫帚倒过来放的确能有效延长扫帚的使用寿命。但尽管这么仔细,一把扫帚还是很难用到年底。因此一年的最后两个月时间里,扫帚秃得只剩个扫帚杆了,倒过来用还更好使一些。扫起地来,那不叫“扫地”,叫“捣地”——用那根尚扎成一束的高粱秃把一点一点把垃圾捣往一处,然后设法用脚或手推进簸箕。没办法,他家坚决一年只用一根条帚,不到大年初一誓死不换。
可后来自己开始生活时,不由自主地也开始珍惜扫帚起来。在路上看到环卫大叔大妈们使大大的竹枝扫帚扫大街时,统统都是往前一下一下地推着扫,没有一个侧过扫帚左一下右一下扫的。便非常地担忧,那该多费扫帚啊,怕是几天就磨秃一根了。不过这么说话很可耻,若自己也开始干那活的话,肯定也会那样扫了——既然大家都那样扫,一定有其道理的。比如不累啊,方便啊之类。
在南京江心洲租房子,房东老两口都是老实朴素的农民,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有一次我出远门玩了一个星期回来,就怎么也找不到扫帚了。跑去问房东老太,老人答应着,颤巍巍穿过院子里的青菜地,扒开围墙下码着的一垛砖,好半天才拔出结结实实压在砖下的那把塑料长柄扫帚。我不由莫名其妙——至于吗?藏这么结实。后来才知道,不是藏扫帚,而是为了把那把已经被我和另外两个房客用得塑料须乱蓬蓬,且全往一边卷曲弯倒的扫帚紧紧地压住,使塑料须重新平展整齐,方便使用。
于是我每天用完扫帚后,也照样平放在地上,提一桶水压住扫帚的须子。第二天取出,虽说不至于变得跟新的一样,但的确跟新的一样好使。
这把扫帚很破旧了,又是几块钱的便宜货。在我们看来,根本就是一次性的器具嘛,不能用了就一扔了之。可是想想看,一次性的生活多悲哀啊,什么也留不住似的——生活中一切都崭新锃亮,像永远身处暂居之地。
保养一把扫帚,和保养一部车的心境当然大不一样。只是,若想到一样器具在精心照料下得以长久地使用在生活中,像是有生命的一个同居者一样,便觉得很踏实安稳。
再想一想多年前那个老板娘,又觉得吝啬与珍惜其实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区别。(文/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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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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