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到死也未能实现的约定腾讯大家专栏 2016-12-16 |
作者:祝勇(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电视台大型纪录片《辛亥》总撰稿。)
一
苏东坡离开黄州以后,朝廷的政治形势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一直牵挂着苏东坡的宋神宗赵顼驾崩,年仅十岁的太子赵煦即位,宋神宗的生母宣仁太后此时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垂帘听政。有史学家说,历史上母后当政时代,常见朝纲不振、大权旁落的现象,或则奢逸享乐,有政失修明之弊,唯有宋朝摄政的三位母后,却都知人善任,精勤政事,以厚德宽仁,享誉后世,这是宋史的一大特色。
宣仁太后,是宋英宗的皇后、宋神宗的生母,虽一介女流,却具有非凡的政治眼光和稳健的政治手段,有人称她为“女中尧舜”。在这危难之际,她的目标,就是重塑大宋帝国的和平与繁荣。她追念儿子神宗的遗意,复官苏东坡为朝奉郎,很快又任命他为登州知州。与此同时,她又把目光投向正在洛阳独乐园里潜心修撰《资治通鉴》的司马光。
其实宋神宗驾崩,司马光专程入京吊唁皇帝,只是身份敏感,没敢逗留,像一股迅疾的风,来去无踪,等宣仁太皇太后想到召见他时,他已在返回洛阳的官道上。太皇太后派人去追,终于追到了司马光。他们问道:“目前为政,应先做什么?”司马光说了三个字:“开言路。”
宣仁太后
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大宋王朝掀起了“不满现实,人心求变”的舆论浪潮,有数千件上诉状聚集在皇帝和宣仁太皇太后面前,内容几乎都是指责前朝新法脱离实际,致使民生维艰,民不聊生。
六月里,吕公著应召至京,任尚书左丞。他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举荐人才,他向朝廷提供的人才名单里,苏东坡赫然在列。有意思的是,他给苏东坡这位饱受御史台折磨的正直官员安排的职位,正是言事御史。旋即,一匹快马驰出汴京,飞奔洛阳,将一封密札送到司马光手中。这正是太皇太后密送司马光的人事名单。司马光见札,写了一纸复奏,特别保荐者六人,与吕公著所荐一模一样,而其他推荐的人选中,苏轼、苏辙兄弟均在其列。
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有极好的家世背景,而个人立身处世,品德谨严,学问渊博,都是以尊重传统为重要立场,视疏减民生疾苦为自己本分的君子人,所以历史学家笼统地称誉他们为‘元祐贤者’,称元祐为‘贤人政治’”。
不久,司马光受命知陈州,前往汴京入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当即被太皇太后留下,任命为侍郎。
此时的司马光,已经在洛阳的繁花清阁中闲居了十五年,天下人依旧把他当作真正的宰相,称他为“司马相公”。皇城里的卫士们见到司马光,都把手放在额前,悄悄地说:“此司马相公也。”
司马光
司马光此次入京,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效应,可见人心早已思变。他走到哪里,老百姓就跟到哪里,集体围观,以至于汴京的街道出现了严重的交通拥堵,马不能行。有人喊道:“相公不要再回洛阳,在天下前作宰相,百姓才有活路。”当司马光谒见宰相时,百姓们居然抢占了宰相官邸对面的屋顶,骑在屋脊上,也有的爬到树上,等候司马光的出现。
对于京城的这些变化,已被调任登州的苏东坡有所耳闻,但直到十月里自登州还京,被事先得到消息的百姓拦阻于途,让苏东坡为他们讲话,说:“请您转告司马相公,不要离开朝廷,好自珍重,才可以活我百姓。”苏东坡才意识到,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正如吕公著、司马光所希望的,无数曾受到王安石打击的旧臣,纷纷返回朝阙。十月二十日,朝廷任命苏东坡为礼部郎中,此时,距离苏东坡到任登州,只有短短五天。
此后,苏东坡又一路升迁,先后被任命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
而朝廷上那批小人,则纷纷被惩处。其中,吕惠卿被一贬再贬,降为建宁军节度副使,李定被谪放滁州。
对于这些重掌权力的儒家知识分子来说,这不是公报私仇,是维护正义。
二
当时帝国中央的官员们,为了上朝方便,府第都靠近皇城。孟元老那部奇书《东京梦华录》,让我们的目光掠过时间,掠过汴京远近深浅的飞檐,看到了蜷缩在黄河怀抱里的那座城——那座包含了无限的灯光、巢穴、美食和历史的浩瀚之城:皇城的城门,朱漆金钉,辉煌耀眼,城壁砖石间,甃嵌着龙凤飞云的图案,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城楼上覆盖着琉璃瓦,在阳光下,光影迷离。宫墙边,挺立着许多高槐古柳,柳枝拂动,使这座威严的皇城有了自然和宁静的气息。
循着皇城外迷宫式的街道,我们或许能够找到苏东坡的家。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黄庭坚写了一首诗,叫《雨过至城西苏家》,描述他视野里的城市景象:
飘然一过洒青春,
九陌净无车马尘。
渐散紫烟笼帝阙,
稍回晴日丽天津。
花飞衣袖红香湿,
柳拂鞍鞯绿色匀。
管领风光唯痛饮,
都城谁是得闲人。
那时的苏轼苏辙兄弟,终于又同在京城为官,自从他们二十多岁出仕,在朝廷党争中挣扎沉浮,他们很少有机会能同住在一地,所以在汴京,他们虽然不住在一起,却几乎日日相见,此时,苏东坡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
二十多年前的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苏氏兄弟在欧阳修等人的荐举下,参加了天子特诏考试——制科特考。为了准备这次考试,他们特地从汴京西冈搬到了僻静的汴河南岸怀远驿。那时,苏氏兄弟虽然生活清苦,却是他们一生中难得的共处时光。他们每日三餐,床上只有白饭、白萝卜和白盐,苏东坡给朋友刘攽写信,说他们每天都吃“皛饭”。“皛饭”,就是“三白饭”。不久之后,刘攽折柬邀苏,请他吃“皛饭”。苏东坡整日苦读,早已忘记什么是“皛饭”,还以为是大餐,欣然前往,看见桌上只有白饭、白萝卜和白盐,慨然大笑。
他们的居住也是简陋的,时入秋季,风雨时常夹带着落叶,穿窗入室,苏辙有肺病,身体单薄,在风雨的寒夜,苏东坡总是要为弟弟添加些衣服。有一天,苏东坡读韦应物诗,读到“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突然想到假若他们兄弟此次通过制科特考,就要各自踏上仕途,不能再同吃同睡,不仅悲从中来,对弟弟说,将来为官,要早早退出仕途,一起回到家乡眉山,再对床同卧,共度风雨寒夜。这就是他们“风雨对床”的约定。此后四十余年,他们兄弟都同守着这份约定,只是官身不由己,这年轻时的约定,他们到死也没有实现。
那一次制科特考,苏氏兄弟都成绩不俗,苏东坡被任命为凤翔府签判,苏辙为秘书省校书郎。宋仁宗喜形于色,对皇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他所说的两位太平宰相,就是指苏轼、苏辙。旦夕之间,三苏父子,已名动京城。
苏东坡一生,在宦海沉浮,兄弟间的那份情谊,给他带来这么多温暖。他与弟弟苏辙离多聚少,更加重了他对弟弟的牵挂与思念。苏东坡一生,不知有多少诗词是写给弟弟的。林语堂先生曾说:“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的诗来。”
苏东坡第一次为官,到凤翔赴签判任时,苏辙把他一路送到郑州,才一步一回头地返往汴京。临别前,兄弟二人相互以诗为赠。苏辙诵道: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雪泥一词引发了苏东坡的灵感,一首诗自心头涌起: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离别之际写下的词,表达出对人生无定的无限感慨。诗的后四句,写的都是他们兄弟共同经历的记忆,但它们转眼之间,就成了雪泥鸿爪、过眼云烟。后人从此用雪泥鸿爪一词,来形容生命的短暂与多变。
熙宁七年,苏东坡在杭州任满,因苏辙当时在济南为官,而兄弟两人自从颍州一别后已经三年没见,苏东坡思弟心切,于是上奏朝廷,希望调往山东,与弟弟苏辙离得近些。苏东坡就这样调任密州知州。时入严冬,到济南去的河道已经冰冻停航,苏东坡只得放弃了绕道济南的计划,没能与弟弟见面。熙宁九年八月十五,苏东坡与僚友饮酒于超然台上,是到密州后最快乐的一次盛会,但是客逢佳节,又不免苦念苏辙,大醉,作了这首词——
最著名的,当然是《水调歌头》了: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昔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惟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许多人以为,这首词是写给佳人的,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佳人,原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最亲爱的弟弟。这词的副题,便是“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有学者评价:“他写出了人生非常平凡,可是又非常动人的情感,每次到中秋节你都会想到这首歌词,觉得苏东坡他的文学伟大在于他写出人的心声最内的一种感觉,我想我们常常说伟大的文学跟伟大的艺术,他都能够使人共鸣的,那共鸣是说我的感情跟你的感情跟他的感情是有共同性。”
元祐年间再度入京,兄弟俩终于同朝为官,对于他们,已是极大安慰。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苏东坡写下一首《出局偶书》,表达他每日要见弟弟苏辙的急迫心情:
急景归来早,
穷阴晚不开。
倾杯不能饮,
留待卯君来。
倾起杯子,却不能一饮而尽,只为等待一个人的归来。
那人就是卯君。
那是苏辙的乳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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