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一个华夏版口红的诗性历史果壳网 2016-11-20 |
文/江隐龙
女人的梳妆台里,永远少不了口红的身影。有人说口红的发明源于女人高潮时脸上的一抹红晕——这当然只是文人雅士半带玩笑的修辞,然而却将口红所蕴含着的性感与妩媚显露无疑。熟悉口红的人聊起这一什物,脑海中大多会浮现出埃及艳后、伊丽莎白女王等“口红控”,却未必会想到遥远的东方其实也有着另一种更为诗意的“口红”,那便是胭脂。既然提到了诗意,那便不如先从一个名人的一首名诗开始说起。
一海之隔的日本还常能看到这样的胭脂。
来自西域的“匈奴风”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诗名《寒食诗》,贴名《寒食贴》。一千年后,当后人面对着这一副号称“天下第三行书”而感叹起苏轼苍凉的境遇与多情的内心时,或许很少有人会留意起“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十个字背后的深意。“海棠花”自是不用多说,张爱玲借《红楼梦魇》感叹“人生三恨”为鲥鱼多刺、海棠不香、红楼末完,海棠的雍容之中自有一股文人的失意;“燕支雪”依然扣的是海棠,指雨打花瓣残红狼籍的凄凉景象。以“雪”喻残红可谓贴切,但为何要以“燕支”喻海棠呢?其实这里的燕支正是胭脂——在漫长的岁月中,正是这种胭脂,构成了中国女性脸上最亮丽的一抹绯红。
《寒食诗》,《寒食贴》,苏东坡。
苏轼以行书所写的燕支,其历史要比“行书”本身久远得多。燕支,又可以写成燕脂、焉支胭脂、姻脂,臙脂等,字不同而音同。唐末马缟所作的《中华古今注》中有“燕脂起自纣,以红蓝花之凝作之”之语,认为胭脂早在商朝末年就已经被发明出来,因为“产于燕地”,故名“燕脂”。然而,《中华古今注》中所提到的红蓝花却又较晚引进到中原,西晋文学家张华在其《博物志》中对红蓝花有着明确的记载:
“张骞得种于西域。今魏地亦种之。花下作多刺,花出大。其花曝干,以染真红,又作胭脂。”
张骞与西汉武帝同时代,如果红蓝花果由其引入,那以红蓝花为原料的胭脂自然不太可能诞生于商朝。虽然关于胭脂的起源语焉不详,但可以确定的是,最迟在西汉初期,中国女性已经开始使用胭脂作为化妆品: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图的梳妆奁中便有了胭脂的身影。宋代高承编撰的“百科全书”《事物纪原》中有“秦时皇宫中,悉红妆翠眉,此妆之始也”的描述,秦朝国祚只有十五年,高承所确定的时间段与汉初其实非常接近。当然,更早的记载也有,韩非子在其《韩非子•显学第五十》中便曾用“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以宣扬法制,只是这里的“脂”到底是不是取材于红蓝花就难以考证了。
听说张骞出西域,代购了一大堆胭脂。
纵然张骞不是胭脂的引入者,至少也是胭脂流行风潮的推动者。汉语中的“连绵语”多有源于异域文化者,如葡萄、骆驼、咖啡等;而胭脂在秦末汉初也的确有着浓浓的“胡风”。涂抹于脸颊的,被称为“面脂”;涂抹于唇上的,被称为“口脂”。魏晋时期,出现了以丝绵卷成圆条浸染红蓝花汁而成的“绵燕支”,西晋崔豹《古今注》中载“燕支……又为妇人妆色,以绵染之,圆径三寸许,号绵燕支”,其款式与后世的管状口红已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绵胭脂相对应的是“金花燕支”,同样出于《古今注》:“燕支……又小薄为花片,又名金花燕支,特宜妆色。”作为胭脂的两大分类,绵燕支与金花燕支都可阴干处理成脂膏,故“燕支”二字又被写成了更具形象意义的“姻脂”、“臙脂”等。当然,红蓝花并非胭脂唯一的原料,重绛,石榴、山花及苏方木均可制成胭脂,由此看来中国古代的胭脂很可能有着不同的源头,只是借助了张骞通西域的“最炫匈奴风”才真正在中原大地上渐渐流行开来。
金花燕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
胭脂与金粉的南北暗喻
因为源于“胡风”沐浴,胭脂最初流行的中原,是严格意义上黄河中下游的中原,而不是泛指九州的中原。魏晋之后,中国第一次面临着游牧民族的大举入侵,而在南北朝的语境下,“胭脂”指代的仅为北朝女子,南朝则用“金粉”一词,相比之下“胭脂”二字中依然能隐隐察觉到“荒蛮”之意,崔豹《古今注》对胭脂还有一段考证:
“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谓为‘燕支粉’,燕支花所染自为红蓝尔。”
晋在汉后,“中国”一词在此显得有些“生份”,其背后后大抵暗示着西晋相较于汉时的风潮已有所改变。西汉时期匈奴单于的正妻号“阏氏”,其音同“胭脂”,北宋史学家刘颁评价其“匈奴单于号其妻为阏氏尔颜便以皇后解之,太俚俗也。”之所以俚俗,自然与南北朝时期胭脂与金粉的对峙一脉相承——张恨水所著的《金粉世家》以北洋时代的北平为背景,要是换在南北朝时期,倒是将书名改成《胭脂世家》更为贴切了。
《金粉世家》里的刘亦菲,胭脂敷唇,人比胭脂艳。
南北朝终统一于隋唐。唐朝以来,涂抹胭脂的风潮更发展成“点唇”之法,只是相比于前朝盛行的朱赤色,唐朝仕女更为钟情于绛色与檀色,前者近于深红色,后者近于肉色或裸色,词牌中的“点绛唇”一阙,便以江淹《咏美人春游》诗中“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句而取名,当然,第一首“点绛唇”的作者冯延巳为南唐诗人,此曲被伶人传唱之时,唐朝已经灭亡多年。
中国传统以嘴小为美,而点唇法无论在形状上还是色泽上都极具视觉冲击力,故能够盛极一时并漂洋过海影响了日本的妆容潮流。与点唇法相关的唐宋诗词数不胜数,如岑参《醉戏窦美人诗》中的“朱唇一点桃花殷”、温庭筠《靓妆录》中的“点唇有石榴娇、嫩吴香”或是张先《燕归梁》中的“点唇机动秀眉颦,清影外,见微尘”等,只言片语之中难掩香艳的胭脂气息,从中不难感受到点唇通过颜色改变嘴型的魅力所在。
如果说口红与唇膏的区别在于彩妆与护肤,那唐宋时期的胭脂便已将这两种功效兼容并蓄。晚唐段成式所著的《酉阳杂俎•忠志》中有“腊日赐北门学士口脂、腊脂,盛以碧镂牙筩”之语,杜甫 《腊日》中“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所描述的“口脂”与“面药”并列,自然指的也是护肤品。而唐朝张鷟《游仙窟》中的“艳色浮粧粉,含香乱口脂”或是前蜀韦庄 《江城子》词里的“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等句,自然又是彩妆之用了。
中国古时候各朝代的流行唇妆。
由唐至清,豪放与婉约之间
唐宋以降,经历了元朝“豪放气息”的洗礼,胭脂终于又在明清时期重新发展起来。随着制作技术的成熟,胭脂的种类也更多多样,如玫瑰胭脂、山榴花胭脂、山花胭脂,均以其原材料命名,其中最著名的要数《红楼梦》第四十四回所描述的花露胭脂:
“(平儿)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暴雨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上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红楼梦》中制胭脂的剧照。
花露胭脂的奢侈感在曹雪匠华丽的笔法下被展现的淋漓尽致,当然这等妙物当然也要如平儿这样的“可人儿”才懂如何使用,否则也不免有东施效颦之感——清末刘鹗在《老残游记》第九回中也提到过胭脂,不过这段描述可远远称不上美了:
“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脚裤子,愈显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浓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不似时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
这里的胭脂自然指的是面脂,胭脂两大“主战场”,除了唇便是脸颊,《老残游记》中描写的这种“满面红光”的妆容也相当古老并带有“胡风”——辽宁法库叶茂台辽墓壁画,山西大同十里铺辽墓壁画所绘妇女“双颊全涂红粉”,这自然是契丹人的风尚。辽国虽然后被女真人所灭,但其妆容习俗却流传下来一直延续至清末,才在女子教育的兴起下被素服淡妆所取代。
《胭脂扣》剧照,多少惊艳收束于双唇。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期还有一种“胡胭脂”取材于紫梗,实际上是一名为“紫胶虫”的寄生虫的分泌物。历史在此有一个奇妙的偶合:17世纪,在美洲建立起殖民帝国的西班牙人在墨西哥也发现了一种能制成红妆的寄生虫,这种虫子的学名便是“胭脂虫”。
清朝之后,有着浓浓诗意的胭脂在洋妆的大举入侵下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业化味道十足的管状口红。口红,口上之红,这种简单直白的名字,或许的确比胭脂更能适应工业时代的文化氛围吧……然而当吟诵到苏轼“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之句时,却每每忍不住要感叹“燕支”二字的层次感。除了胭脂、阙氏外,燕支还可以指代美女、宝剑或是辽阔酷凛的北方,这一组意向,恐怕是无论用多少支口红也无论企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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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胭脂曾是中国古代多少诗人笔下的妙物,最终随着文明的碰撞和时代的变革被欧风美雨所取代。相对于繁复细腻的胭脂,管状口红的便捷亮丽自然更能迎合快节奏的时代——当然,要怪也只能怪中国多少文明的遗产都在十九世界的悲观历史中被中断消磨了。但是蓦然回首这时,胭脂那研磨成碎、调水成糊的香艳,会不会激起世人对那份古老的东方妆容一丝一毫的流连与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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