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9年挖掘工作开始以来,人们只在哈兰切米(Hallan Çemi Tepesi)遗址找到了寥寥几个家庭居住的土屋。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依偎在新月沃地巴勒克河畔的这座小小聚居地,连个村子都算不上——但它的确是城市化社会的起点。
在此之前的几百万年里,我们的祖先离开了树冠,又至少分三批走出了非洲。但至此为止,人类依旧是一群栖息于自然环境中的野性生物,直到以哈兰切米为代表的聚居村落的出现扭转了一切。
一万一千年后,哈兰切米早已被尘土掩埋,由它开启的定居模式却不断演进直至登峰造极。今天,全球55%的人口生活在城市里,但刨去规模和繁华程度之外,这些动辄聚拢千万人口、天际线不断突破新高的大都市,和哈兰切米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是人造的环境。
被土坯、粗砖和水泥环绕如此之久后,人类的生活似乎已经和自然绝缘。在很多人的观念里,野生动物似乎就只剩莽山沼泽里的遥远身影,和我们断然不会产生任何联系。
但当三月的春风逐渐回暖,在某个深夜骤然出现的蛙鸣,亦或者居民楼下绿化带中的窸窸窣窣,打破了这种假象——自然的野性精灵,从未在这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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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几十年里,梅琳达·A·泽德尔(Melinda A. Zeder)将几乎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中东古代人类遗址出土的动物遗骸中。这自然也包括哈兰切米出土的那些。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小小聚居地的居民似乎格外能吃,在这里挖掘到的骸骨足有2吨之多,而其种类也多种多样——乌龟、天鹅、猫头鹰、蛤蜊和鱼骨,哈拉切米人什么都吃。
但遗址中某些骨头所占的比例,却着实透着一丝诡异。
哈兰切米的居民是最早将野猪驯化成家猪的一批人,这里出现大量的猪骨并不奇怪。出人意料的是,赤狐和貂的骨骼比例也出奇的高,以至于根本不符合它们在环境中的自然分布规律。
梅琳达认为,遗址中出土的豹和猞猁骨骼,或许可以解答这个现象。
在正常生态链中,顶级掠食者压制着中小型捕食者的数量,整个生态趋于稳定;而当定居于此的人类清扫了顶级捕猎者,中小型动物数量便不可抑制的爆发了。人类社区成为了这些动物的庇护所。
更重要的是,对于赤狐和貂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来说,人造的栖息地还意味着更丰富的食物,厨余残渣可供它们果腹。它们随着犬、猪等驯化动物一道,成为人类社区中的第一批动物居民。
不管梅琳达的假设是否合理,狐和人类的羁绊的确延续至今。流传于东亚文化中的大量狐仙神话,侧面反映了乡野中,人类与这种动物频繁接触的过往。而在西欧,赤狐早就成为让都市管理者头疼的难题。
中国的赤狐大多分布在偏远地带,但城市中也不乏投机主义者的身影:小巧的黄鼬穿行在道旁的绿化灌木中,而更为大胆的貉,甚至频频现身在摩登的上海闹市中。
02
赤狐和黄鼬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新环境”,而对另一些动物来说,人造环境的崛起并没有从本质上毁灭那些它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体态娇小的昆虫和蛙类对栖息地的规模要求不大,城市中的植被和湿地依旧是它们繁衍的天地。
许多鸟类也是如此。北归的家燕并不在乎自己的翅膀下是无人荒野,还是硬化路面,它只希望找到一片有着低矮植被的开阔地带,这样的环境往往滋养了大量昆虫,又方便它们捕食,而人类的农田恰好吻合这一需求。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原本用来筑巢的山洞和崖壁已经被推平了,好在家燕很快找到了替代品——人类的房檐甚至屋内。长久的共处让它们获得了一个通常只会被用在驯化动物身上的“名分”,而我们似乎也早就淡忘了这些邻居身上的荒野属性。
同家燕一样,一些鸟类是野性都市里最成功的代表,但这种适应也并不稳固。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北京的北海和中南海还有19种雁形目鸟类自然栖息,而故宫旁太庙(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古树上,至少有4种鹭科筑巢。但随着城市的发展,自然正在从从我们身边慢慢消退。北京市中心的鸟类种类变得愈发单一,甚至一些原本可以适应人类环境的鸟类,也面临着新的挑战。
和家燕不同,北京雨燕对城墙、宫殿的高处缝隙更为青睐,但随着古建筑的大量减少,以及为保护古建筑而进行的防护工程,都减少了它们的筑巢地选择。
只有少数对人类环境更为适应的鸟类被筛选下来。今天,万寿路的居民只得对着车窗玻璃上的乌鸦粪便挠头,却越来越难见到北京雨燕(普通雨燕)急速飞驰的场景。发生在北京的故事,正是今天城市野生动物困境的一角:我们的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我迭代,高速的发展甚至让最适应城市化的物种——人类自己——都应接不暇,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让城市野生动物更为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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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变化不仅发生在城市内部,也在城市和荒野的边境线上频繁上演。
或是由于不断扩张的城市将其原本的栖息地吞并,亦或是出于栖息地被农业、矿业毁灭后的无奈之举,一些野生动物仓促地成为了城市中的新客人,而它们与人类的迅速接触常常并不太平。
在南非开普敦,至少11群豚尾狒狒闯入城中。经过短暂的谨慎试探后,它们愈发大胆起来,从翻垃圾桶起步,豚尾狒狒将人类建筑视为觅食场所。它们会抢劫饭店和商店,甚至会拦路打劫带着食物的行人。
尽管开普敦官方采取了强硬的杀伤性措施,但紧张的局面依旧未能得到缓解。 在当下特殊的语境里,生活在城市中的野生动物或许会令人感到恐慌,但当我们回顾这些野生动物的城市生活史时,就不难发现,我们不可能创造一个只有人类生活的环境。而在漫长的陪伴过程中,这些邻居也并没有将威胁我们的生活作为目的。
人与野生动物愈发频繁又日趋激烈的接触,更多的是我们挤压它们生存空间后的必然反弹。而在以往的城市设计里,这样的挤压比比皆是——单调的草坪替代了多样的原生植被,硬化的堤坝替代了河滨滩涂,错综的道路切割着城市绿地,市区边界爆发式的拓展……这些都进一步给城市野生动物的失衡施加了压力。好在,一切也在发生着改变。
上世纪70年代,“反草坪”运动开启了自然友好型城市的序幕。从仅为景观考量的单调草坪,到生态多样的城中林地,这一运动不仅让诸多昆虫和鸟类受益,也反映了人们对城市和自然共处问题的思考。
从彼时到今天,森林和湿地覆盖率的提升,城市生态走廊的建设,以及本地居民的广泛参与,已经在一些城市结出丰硕的果实:今天的新加坡不仅拥有繁忙的港口,江獭家族也在滨海湿地自在畅游;在上海成为东亚大都市的百年之后,绝迹已久的獐,也重新出现在浦东的滩头。 在我们这颗蔚蓝星球上,从未有过城市这样的复杂生境,居住其中的我们也从未停止对它的适应。如何与动物邻居共容生存,就是我们正在面临的崭新课题。本文是物种日历特约稿件,来自物种日历作者@一个男人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