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知觉和对美的感受密不可分的描述性科学,似乎一向不被“主流”科学界所重视,甚至还受到一定程度的蔑视。有人认为,只有“灰暗无聊”的东西才是“科学的”。然而,这在奥地利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茨 (1903-1989) 看来完全是个错误的认识。遗憾的是,它却很流行。
“动物行为学之父”康拉德·洛伦茨 | wiki commons
在那些真正获得巨大成就的生物学家中,只有少数几个人不是为其研究对象的美所吸引而为之倾注一生心血的。可洛伦茨却敢断言,那些动物行为学家,绝对没有一人不是这样的。
洛伦茨的亲身经历,就是这个断言最生动的注脚。而他撰写的动物行为方面的通俗著作 《所罗门王的指环》 ,更真切地 表达了他眼中“动物朋友身上的无限美妙” 。
话说20世纪40年代末的一个初夏,在奥地利东部靠近阿尔腾堡的多瑙河湿地,洛伦茨与他的朋友兼助手阿尔弗雷德·塞茨,身穿游泳裤,挎着摄像机,抬着独木舟,带着一支奇怪的队伍在美景间缓慢地穿行。
打头的是一条大红狗,后面跟着的动物有10只半大不小的灰雁、13只吱吱叫的小野鸭和1只模样奇特的“丑小鸭” (红色秋沙鸭和埃及雁的杂交种) 。
他们打算为灰雁拍摄一部纪录影片。
到达一处风景如画的水塘之后,作为摄影师的塞茨即开始紧张的工作,而作为“科学指导”的洛伦茨,此时的主要“任务”则是躺在水边柔软的草地上,闭目养神晒太阳。他能听到水蛙懒洋洋地呱呱叫,黑顶林莺正唱着欢快的歌儿,还能听到稍远处塞茨给摄像机上发条的声音,以及塞茨抱怨游来游去的小野鸭总是闯人画面 (此刻他只想让灰雁出现在镜头中) 。
昏昏欲睡之时,洛伦茨突然迷迷糊糊地听到塞茨生气地叫道:“啷啷啷,啷啷啷!哦,不,我想说,呱,咯咯咯咯,呱,咯咯咯咯!”洛伦茨一下子笑醒了:塞茨本来是想把小野鸭赶走,但却错误地用灰雁的语言和它们对话。
就是在这一刻,创作一本书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洛伦茨的大脑中。“因为没有人能一起分享这个笑话,赛茨正忙着工作呢。我想,把这个笑话讲给别人,其实还不如把它分享给每个人。”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洛伦茨寻思: 比较生态学学者的工作,就是要比别人更透彻地了解动物 。为什么不讲讲动物的私生活呢?毕竟科学家应当用大众可以了解的方式,告诉大家他在做什么,每个科学家都应当将其视为己任。
当然,洛伦茨想到的不止于此。在1949年夏为《所罗门王的指环》德文版撰写的序言中,洛伦茨写道:“ 为了能够确切地描写动物的故事,一个人必须对所有的生命,都怀有一份发自内心的真感情。这点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就是这样的人 。”
《所罗门王的指环》内页 | wiki commons
他坦言,他生平所写的这第一本书固然是源自他对动物之爱,但更是出于他对民间流行的动物行为学著作的愤怒。因为, (当时) 有那么多假装内行、欺世盗名的作家任凭自己的观点和喜好来描写动物,写了好些“糟透了的、虚假不实的动物学著作”,譬如让蜜蜂扯开喉咙大声尖叫、让梭鱼在战斗中扼住对方脖子之类。“ 我必须承认,如果我这一生中曾因为愤怒而做过什么,那么纯粹是由于看不惯这些动物书籍的胡扯。 ”
身为“动物行为学之父”的洛伦茨持有这样一种观点: 只有真正熟悉动物的人,オ有资格使用拟人化手法描述之 。艺术家在塑造动物形象时固然不必一定要做到科学上的精确,然而,他如果只是惯用僵化的形式,来掩饰自己在准确度方面的无能,那么其作品只会加倍糟糕。……因为真相本身就已经很迷人了,你只要举出事实 (正如进行任何严谨的科学研究工作一样) ,就已经足够向读者说明动物的美了。如果我们忽略表现真实中的美,我们的描述或描摹也是不完全符合真实情况的。如果一位研究者整天泡在实验室里,与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的大自然毫无接触,那么,他在工作中所设想出的问题就很容易偏离事物真正的本质,即便他搞出一些名堂,也是微不足道的。
的确,大自然展现了令人着迷而又使人敬畏的美,你越是深入探究每一个细节和每一项特点,就越能发现它的美。洛伦茨的经验是, 你对大自然知道得越多,就会更深刻、更持久地为它迷人的真相所感动 。那些成果丰硕的优秀生物学家,都是发自内心地欣赏造物之美,因而以此为终生志向,并由于研究工作而增长的知识,反过来更加深了其在欣赏大自然和工作时的乐趣。
洛伦茨喜欢观察动物的生活,他说:“我写的每一部科学作品都出于这份喜爱。只有直接的、没有任何假设的观察,才能向科学家展示全新的意外的发现。”《所罗门王的指环》结合作者观察、研究及个人体验,以富有诗意的语言,描述了鹦鹉、斗鱼、水鼩、寒鸦、野兔和狼等许多动物不同的本性、行为和趣闻。其最初的德文版名为《与鸟兽虫鱼的亲密对话》。
洛伦茨与他所研究的灰雁在散步 | wiki commons
书之开篇,洛伦茨引述了英国作家鲁德亚德·吉ト林的一首小诗,表明其旨趣所在,诗云:“ 从来没有哪个国王,能够像所罗门这样,他可以和蝴蝶说话,就像两人闲聊家常 。”此中所罗门王,即是《圣经》中提到的大卫之子、智慧之王,他“讲论飞禽走兽,昆虫水族”。《圣经》原意是说所罗门讲到了动物,但却被误解演绎成所罗门能够与动物对话,而他的魔力关键,则在于他手上所戴的戒指。
由于将科学知识与文学趣味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所罗门王的指环》问世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广受赞誉,一再被重印,成了风靡世界的科学人文经典。它 曾名列纽约图书馆推评的20世纪十部最佳自然科学著作之首,还曾入选中国科学家推介的“20世纪科普佳作 ”。1950年1月,洛伦茨在该书一个新的版本前言中写道:“希望亲爱的读者能够通过我的书,对动物朋友身上的无限美妙略有所知。”
对于“动物朋友身上的无限美妙”,《所罗门王的指环》一书中有许多精彩的描述,也不乏作者由此生发的感悟与哲思:
有一次我沿着多瑙河散步时,听到了一只渡鸦响亮的叫声,我也叫了一声回应它。这时,处在高空的大鸟收起翅膀冲了下来,速度快得让人室息,我感到一股气流向我涌来。突然它张开了翅膀减速,落在我肩膀上时,轻若鸿毛。这一刻我觉得它所做的一切坏事都得到了补偿,我养的这只渡鸦不知撕坏了多少书、多少次捣毁鸭窝。这种奇妙的感觉,并不会因为重复经历而消失,哪怕天天都这样,我仍然感觉这事很神奇。
我很少朝笑动物,如果我朝笑了动物,事后通常会发现,我笑的其实是我自己,是人类,因为那是动物在多少有些无情地、讽刺地扮演我们。……有经验的观察者不会嘲笑动物身上的怪异之处,经常让我生气的是,有些人在逛动物园或水族馆时,看到动物超出寻常的身体形状时会嘲笑它们,其实这是长期进化应的结果。他们所嘲笑的,在我看来却是十分神圣的:生命起源之谜、创造和造物主之谜。变色龙、河豚或食蚁兽的怪异模样,在我心中引发的不是好笑,而是一种敬畏之情。
让洛伦茨深感遗憾的是,今天,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只跟没有生命的、人造的东西打交道,他们已经忘记该如何理解有生命的生物,如何跟它们相处,从而导致整个人类如此无情地摧残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所以他认为, 重新建立人和地球上其他生物的联系,是一个崇高而重要的任务 。
1973年,因对动物在自然环境中之行为模式的研究,而在个体和社会行为的构成和激发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洛伦茨与卡尔·冯·费舍尔和尼古拉斯・廷伯根共同分享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他的亲密朋友与合作伙伴廷伯根称他为“动物行为学之父”。
197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三位得主 | www.nobelprize.org
晚年的洛伦茨对人类行为和人类文化尤为关注,同时将所思所想转移到了社会伦理方面 。他意识到近代以降人类所做的事情,对自然环境和人类文明的危害与威胁越来越大。其实,这些看法和忧虑在《所罗门王的指环》中已然露出端倪。该书最后一章 (第十二章) 名为“道徳与武器”,它由动物行为引申提出了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
打斗中的狼不会咬断同伴的脖子,乌鸦也不会去啄同类的眼晴。所有的动物都通过进化获得了自己的武器,进化的过程也塑造了它们的冲动与禁忌,以避免危及种族的生存。“如果这就是自然的精心安排,人的所作所为岂不令我悲哀?” (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诗句) 鉴于人类创造了身体以外的武器,却毫无节制地使用,我们是否也该拥有充分的禁忌?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因为自己的发明而毀灭呢?
作者:尹传红,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科普时报》原总编辑
编辑:鞠强
排版:雷颖
题图来源:wiki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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