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斜照的太阳从地平线那边,投过来最后一道光芒。阳光穿透天边薄雾般的云层,柔和地洒在远处的巨峰上。即便沐浴着如此美妙温暖的光芒,那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也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冰冷、沉默。在距离巨峰七八里地农家小院里,却是另外一副光景。张老三拉着二胡,扯着嗓子唱歌。土的掉渣的正宗农家调子,加上破锣般的嗓门,居然还赢得了周围人的一致好评。周围的都是住在小院里,或者附近的邻居。每天下午吃完饭之后,附近的大伯三叔六爷还有家里的小孩们都会聚在这个小院里,喝茶纳凉嗑瓜子,吹拉弹唱侃大山。每天晚饭后,都是小院最热闹的时间。“老三,来个‘仙姑调’!”人群里有谁喊了一句,立即引起大家的支持。“对,来个‘仙姑调’,老三!”张老三也不含糊,他端着茶杯轻啜了一口润嗓,然后拉起二胡,开始唱起来:“哎~胡豆开花噢,菜籽儿黄哦仙姑离家噢,去看~老娘她离娘家~那个千万里噢弯弯曲曲~是路又长路上踩到~尖石子咯痛得~仙姑~落下地落到地头飞不起诶~再也回不到家乡……”“仙姑调”是这张家沟最受欢迎的曲子,听起来好像是在讲“仙姑”的悲惨遭遇,但不知为何,这个有些凄凉的故事却颇受庄稼汉们的欢迎。说来也奇怪,张老三明明是个破嗓门,但唱起这个“仙姑调”时,声音却浑厚清彻。再加上二胡的伴奏,原本就凄婉的曲子更加令人动容。“好!”小院东头的张大牛首先带头鼓掌,“唱得好!”“好,唱得好,唱得好!”聚在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也一起鼓掌。张老三也不谦虚,笑着点头之后,又给大伙唱别的调调。老蒙坐在门外边石墩上,看着热闹的院子沉默不语。小院门口的时常有人进进出出,但几乎没人多看他一眼,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刚来的时候,他对这里的人们极为害怕,但时间一长居然慢慢习惯了。每天傍晚,他总会坐在这小院外的石墩上,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只是这么望着热闹的院子发呆。他最喜欢的,就是听村里的人唱“仙姑调”。听着听着,总会不自觉地想掉下眼泪,但却哭不出来。他不是仙姑,但对这“仙姑调”却颇有感触。老蒙大名蒙宽,出生在河北的一个农民家庭,家里兄弟三个。1958年,作为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蒙宽带着一腔“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热忱,跟三四个同学一起,相应国家科学院的号召,报名参加了一个叫做“630”计划的活动,那就是一切的开始。说实话,谁会想来这偏僻的地方呢?说偏僻,是因为这儿根本不通公路,更别提火车了,就连出村的陆路都没有。这个叫做三河村的小村子,就是张家沟大多数村民的聚居地,村里的物资则是组织上统一配齐,然后从外面用小汽轮送进来的。外面买东西用粮票,这里什么也不用,按人头分。有时候蒙宽会有种错觉,觉得共产主义已经率先在这里实现了。可惜啊,并不是这样。“老蒙,你还不走啊?”住在村东头的张二狗问。仙姑调唱完了,村里的人也三三五五离开了小院,留下蒙宽还坐在石墩上出神。村里的人们不大爱与跟他聊天,但比较熟络的几个人还是会跟他多说几句。“走了,走了。”蒙宽这才醒悟过来,拍拍自己的脑袋,却不小心压到了脑袋上的触角,痛得他直哼哼。“你小的时候,没人教你脑袋不能随便乱碰啊?”“嘿嘿,有啊,我总不记得。”蒙宽赶紧赔笑。张二狗摇摇头,咕哝着离开了院子,留下让蒙宽怅然若失的一句话。“你们这些外人,真是闹不懂咧……”外人,外人。蒙宽站在院口,望着远方像是快燃烧起来的晚霞,心中百味杂陈。是的,蒙宽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山外边”来的。而这里的人对外人抱持着十二分警惕,要不是在这里混了那么多年,蒙宽根本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啊,在这里,我不过是个外人。可在外面,我他娘的连人都不是。天色将暗,蒙宽怅然地离开,路过小院边上的老四家的时候,走出门倒洗菜水的张老四家媳妇调侃地喊了一句:“哟,这不是蒙哥么,不进来坐会?”“喔,不来了,燕子还在家里,我该回去了。”对话客客气气,但却那么扎耳。蒙宽知道人家是在拿他开玩笑。要是自己真走进别人家里,跟那些本村的老少爷们坐着聊天喝茶,恐怕气氛马上就会冷下来。在这里,村民不欢迎陌生人,因为很少有陌生人来村里,他们有着下意识的不信任。其实那是对的。只是自己很不喜欢。摇着头苦笑一声,蒙宽端起了自己的烟杆,当年科学院负责人的话还历历在目。“你们都是很有知识文化的人,有几个同志还是留学回来的。630计划很重要,而且属于事关国家安全的绝密事项,你们必须保证不泄露一丁点的秘密,并且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命令。”蒙宽的确是这样做的。算起来,他应该是当时知识青年的代表人物了。从上海师范专科学校生物系毕业之后,他就毅然投入了火热的反右派斗争中去,因为成分好,作为又红又专的模范推荐到了国家科学院。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加入了这个“630”计划。参加这个计划的志愿者来自五湖四海,有男有女,但都有着类似的背景:家庭成分好、有兄弟姐妹、年轻热情、对组织忠诚,有着高度的觉悟。那是一种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为人民做贡献的觉悟。也正是在那种觉悟之下,蒙宽舍弃了自己的家庭、人生,甚至自我,只为了一个信念——为了科学和人民牺牲自己一切的信念。只是在现在看来,自己那时候是不是太过单纯?有时候他常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说现在的境遇让他悔不当初,只是他常常在想,要是自己没有参加“630计划”,没有接受脑细胞移植,没有签署那份赌上一切的协议,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呢?会不会在某个高校任职?会不会为父母送终?会不会跟某个喜欢的女孩处对象然后结婚?会不会有个可爱的女儿?不,我已经有燕子了。燕子是他的闺女,是他跟一起来到张家沟的朋友生的。实际上,连他都说不清究竟那女人究竟跟自己有没有感情。反正在生物与生俱来的繁衍本能驱使下,他们度过了美妙的一夜——虽然那种美妙多少有些奇怪,但事情已经发生便无法挽回了。于是他又了解了这些“本地人”的一点小秘密——一旦有亲密行为,就无法避免地会有下一代的诞生。不过他注意到,村里的人,一奶同胞不会有超过三个的,也就是说,一旦子女超过三名,女方的身体就会失去生殖能力。“或许为了控制后代数量,提高存活率,所以在内分泌的作用下闭合了输卵管道。结论:繁衍能力低。”蒙宽还记得当时自己在观察报告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不过跟他生下燕子的女人并没有生下更多的孩子。在张家沟生活了三年之后,她死了,是自杀的,那时候燕子才两岁大。还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蒙宽背着女儿出去玩,等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躺在地上,用菜刀砍断了自己纤细的脖子。可惜,只是看似纤细而已。他们脖子那里的肌肉有着堪比金属的硬度,蒙宽看着那满是缺口的菜刀,知道她一定死得缓慢而痛苦。因为他们硕大的脑袋中富含有机质,在离开身体之后依然还能存活一段时间。蒙宽看着她那双失去生机的复眼,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村里人虽然不喜欢外乡人,但也并不冷漠。在村民的帮助下,蒙宽埋葬了应该称作自己妻子的女人,她的尸体深藏在土壤之中,一直要好几年才能让细菌彻底将软组织等侵蚀殆尽。而她的外壳,或许还能保持好几十年。所以当同胞死去十年之后,村民们会将其坟墓掘开,挖出已经化为空壳的尸体,然后火化。他们并不觉得这个过程是在玷污尸体,正相反,这是对死者的尊敬——不让他们的身体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他们称其为“回火”,是个庄严肃穆的仪式,一般由村支书主持。燕子母亲两年前就回火了,现在十四岁的燕子已经快长成大姑娘了,这又让蒙宽有些烦恼。姑娘大了总是要出嫁的,但家里没有什么能当彩礼的东西。虽然组织上表示可以送点缝纫机之类的过来,但蒙宽不大想要。因为他有点恨那些人。不过事已至此,想那么多也没有用。不论是在都市里,还是这样诡异的乡村中,生活还是一样地在继续。或许在外面他的生活未必会好到哪里去,作为高材生,说不定会被扣上什么帽子然后批斗,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但至少现在,他还活着,他还有燕子。八月的天气,天儿黑得特别晚。蒙宽慢条斯理地回到家的时候,太阳的余晖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上,点燃了那一堆堆的火烧云,看起来倒是格外漂亮。而不远处的巨峰,则在夕照之下,宛如一座沉默的纪念碑。蒙宽家住得远,但视野很好,从院子里能够清晰地看见那座巨峰。他很清楚那不是什么纪念碑,硬要说的话,他觉得更像是坟墓,埋葬了自己和一群异乡人。老蒙推开门口的竹栅栏。“燕子,我回来了。”“老汉,你回来啦?红苕在灰里,你扒拉一下吃,小心烫。”“老汉”是他们本地对自己父亲的称谓,就像“爸爸”和“爹”一样,而“红苕”指的则是红薯,这些本地方言他早已熟得不行。燕子纤细的手在红褂子上蹭了一下,然后拿个豁口的碗在大锅里舀了一碗热水,走过来递给蒙宽。“喝口水吧。”“哎,闺女乖。”蒙宽喝了口热水,从灰里扒出红薯三下五除二啃了个干净。他的咀嚼式口器连石子儿都能嚼碎,用起来倒是相当方便,可惜直到现在他依然还是没有怎么习惯。“今天去学校念书了么?”“去了的,老师讲了历史课,说了外面的故事。爸,你说外面生活那么艰苦,为什么人们不搬到我们村来啊?”“燕子,你心肠真好。虽然我也想他们搬来,但人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那里,就像我们住在这里一样;他们不愿意来,我们也不愿意出去。”“对的对的,老师也这么说,然后他说外面那么艰苦,我们要珍惜美好生活。”反正一句话,就是不能走出大山。蒙宽在心里暗暗的想着。历史课本已经很多年没有换过了,从上一代开始书里就是这么说的。虽然他自己也是村小的老师,但教的是数学,而且大多数学生对枯燥的数学没有什么兴趣。给燕子辅导了数学作业之后,天已经全黑了。蒙宽走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备课,却正好听见叩门的声音,他心里一紧,快走两步来到门前。木门的缝隙外,有一张黑黝黝的老脸,以及那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灰白的复眼。“张支书?”“我就想着你应该回来了,出来喝一杯瑟?”村支书吱吱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二锅头,村外面送来的。”蒙宽稍微犹豫了一下,回去跟燕子叮嘱了几句要好好看书之类的,然后便出了门。夏日的天气,一直到天黑之后也没有立即凉爽下来,空气里还飘着牛粪和泥土的味道。蒙宽跟着支书走到田坎上,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又找我做什么?”蒙宽拉着脸,“组织上有什么任务?”“没有任务就不能来找你喝酒啦?你这个人哟,就是一股子穷酸味。”村支书摆摆脑袋,“纯粹是我个人找你喝杯酒。能聊点故事的人,除了你,现在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就像他说的一样,跟蒙宽一起来的同学都死了,一个死于术后的排斥反应;一个试图逃走被抓后再也没有回来,估计也不会还活着;燕子他妈自杀了,只留下蒙宽一个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多年。村里虽然不怎么待见他这个外人,但毕竟住久了都脸熟,加上还是知识分子,大家对他算是很客气的,虽然这种客气里多了不少生疏。但村支书是个特例。自从蒙宽来这里开始,他就很是热情。当年蒙宽娶媳妇,虽然没办几桌酒席,支书也还是忙里忙外地帮忙。燕子他妈死的时候也是村支书帮忙找人来埋葬、起坟头。说起来支书应该是帮了不少忙,不过蒙宽依然还是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村支书是唯一知道故事真相的当地人。“有时候找个能聊天的人也真是难,你这人啊,太孤僻。原来张松还没死的时候,我就跟他聊得挺好,现在不就只有你还在了么?”村支书自顾倒了一杯二锅头,一口闷了下去。“可惜他俩都没活得久。”蒙宽闷声闷气地回答,“罗刚的移植手术失败,张松被带走了没再回来。”“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好歹是同胞,还是同事,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村支书批评他,“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你我都是砖头,需要为祖国的社会主义事业贡献力量!他们不在了,你就该好好工作,不辜负组织的期待!”蒙宽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你的祖国到底在哪里?你故乡的星球到底在哪里?你说的话怎么还真的跟普通的党支部书记一模一样,我该说你演技好吗?”沉默了许久之后,村支书用异常坚定的口吻说:“是的,或许我们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但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党组织培养了我,这片土地就是我的祖国,党就是我的家。你可以嘲笑我的模样,但请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一名党员!”蒙宽长长地叹了口气。“没错,我的确是,但你这个外星党员,要传出去还真是大新闻。”“模样是另外一回事,但我已经把自己当做了一名真正的人类。”村支书给蒙宽豁了口的的土碗里倒上一杯酒,“其实啊,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每次听到‘仙姑调’的时候,还会掉眼泪。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对吧?”“胡豆开花噢,菜籽儿黄;仙姑离家噢,去看老娘……”蒙宽皱着眉头,像模像样地哼起了“仙姑调”,虽然有点跑调,不过村支书依然陷入了沉默。“其实,组织上已经告诉我很多了,但知道得越多,我就越痛苦。”张支书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夜空,咀嚼式口器在月色下面晃动,就像两柄黑色的镰刀,“据说,我们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远在我们可以想象的距离之外……”他拿出一只笔。“这是组织上交给我的,说是里面有我们这个族群的部分历史。”蒙宽心中一跳。他知道上面的科学家们一刻不停地在研究和破解“巨峰”的秘密,看来已经有所成就了。“你看看吧。”村支书轻轻在那支笔上面一点,顿时一副立体画面投影在空气中。那是一条隧道。隧道的四周像是玻璃一样光滑,地上闪烁着柔和的蓝色光芒,前方幽深静谧,不知道通向哪里。“这里是‘巨峰’里面的实景图。”村支书解释了一句。画面一直在移动,似乎有个人正在往隧道里边儿走。三五分钟之后,弯弯曲曲的隧道到了尽头。里面是个十分开阔的空间,在正中的位置有一堆机器一样的东西。悬浮在机器左右的是数不清的玻璃罐。虽然是看起来像是玻璃罐,但却跟宝石一样漂亮。镜头更近了一些,看清里面的是啥东西之后,蒙宽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说实话,他的确是被吓到了。那些个漂亮的玻璃罐里,居然泡着一具具的尸体!之所以没有被吓坏,是因为那些都是虫子的尸体,或者说,是他现在这个种族的。他们就像是巨型的蚂蚁,但后肢很粗壮,因为直立行走的原因吧。“这些,就是我们。”村支书声音很淡然,但蒙宽听出了悲戚的情感,“或者说,是我们的先人。”“我记得,巨峰是在……”“用他们告诉我的原话——本世纪初,准确地说,是1908年6月30日。他们说,根据巨峰的记录显示,我们的痕新——不,恒星际飞船遭遇重创,飞船的智能神经网络系统在茫茫星海中选择了这个星球,但因为主船受损严重,只好将所有人转移到救生船。”村支书像是小学生背书,一五一十地把曾听到的全部复述了一遍。“为了不给地球造成灾难,主船开启了自爆系统,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上空引爆,爆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毁灭了超过两千平方公里的森林。”“通古斯大爆炸。”蒙宽闷闷地补了一句,“原来是你们干的好事。”其实当时在开展“630”计划的时候,他多多少少就猜到一些了。“刚才我说的这些,其实我根本不懂,都是那些科学家同志跟我说的。”村支书嘿嘿笑了,“你知道我别的不擅长,就是记性好。”想想也是,村支书也就高中文化水平,要让他理解什么“恒星际飞船”、什么“智能神经网络系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那你的科学家同志有没有说为什么你们会来地球?”蒙宽揶揄了一句。这下村支书沉默了好一阵子。“因为战争。”在蒙宽惊讶的目光里,村支书又拨了一下手中的笔。原本巨峰内部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在前方悬浮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淡绿色星球,绿色部分是海洋,大陆在上面星罗棋布。蓝色的太阳于无尽的黑暗中浮现,在星球体边缘处化作一圈弧形,像是闪耀着光的钻石戒指。“真好看!”蒙宽由衷地赞叹。这时,绿色的星球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绿豆大的小点。仔细看的话,那些小点都是铁灰色,它们不断朝绿色的星球发着光。每发一次光,星球上就腾起一阵烟雾。老蒙看出来了,这些小小的点恐怕大得难以想象,它们正在攻击绿色的星球。很快绿色星球上也出现很多白色飞船,两方飞船开始互相攻击起来,不停地爆发出火花跟烟雾。但铁灰色的飞船越来越多,后来还来了巴掌大的巨型舰艇,绿星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白色的飞船越来越少,最后被全部消灭。这时候,一艘形状特别的飞船从绿星上升起,以极快的速度飞离。由于速度实在在太快,铁灰色的飞船追不上,不过就在它即将消失的时候,那巴掌大的舰艇发出了一道红色的光,击中的那艘白色飞船。绿星的景象消失了,白色的飞船在星空中飞行。镜头拉近,蒙宽这才惊讶地发现,这艘可以在宇宙中航行的船只竟大得难以想象!飞船破损得非常严重,它的前方赫然是一颗蓝色的星球。“那是地球!”蒙宽忍不住喊了一句。在接近地球的时候,巨型飞船中分离了一艘小船。如果说大飞船是一个西瓜,小飞船就是一粒芝麻,然而就是这芝麻粒大小的小船,事实上都跟山峦一样大。巨型飞船在北半球爆炸了,发出耀眼的一闪。小飞船摇摇晃晃地落到北纬30度附近的群山之中。蒙宽认出来了,那差不多就是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据说我们的——故乡被敌对文明攻击……然后我们的文明灭亡了。”村支书耸耸肩,“别这样看着我,的确我是有些伤感,不过也没有那么深刻,毕竟在我的认识里,咱可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再后来,解放战争过后,国家科学院根据当地人的报告,找到了这座巨峰,同时找到了那些异乡人。由于飞船神经网络系统故障,他们休眠中的大脑受到相当程度的毁坏,无法继承那先进的文明。当科学家们找到他们的时候,这些被别称为“蚁族”的种族还过着氏族公社的生活。为了让他们延续下去,同时考虑到人类社会的容忍度,中央决定将他们的存在列为国家级绝密事项,让这群异族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并用艰险的地形和严密的封锁线将他们长期禁闭在这个地区。不过就算外界再困难,中央都会按时保证这个村落的一切物资,在用小汽轮运送进来之后按需分配。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让他们完全融入当地的文化生活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一口地道四川话的原因。至于村支书,因为负责村里村外的联系,是经过组织长期而严格的考察才允许任职的。蒙宽望向不远处那座突兀的高山。那座山的形状很是奇异,该说是拉长的蛋形,还是老式钢笔的尾端呢?反正就是那么奇怪的形状,好在周围的奇山还很多,这座山峰没有显得太突兀。白色的飞船任凭风吹雨打,世事变迁。它的外壳被泥尘所覆盖,只留下巨大的尖顶沉默地彰显着先进文明的光芒。七十多年过去,白色的尖顶化作了灰色,看起来跟石头差不多,远远望去,这就是一座兀立的高山。巨峰。为什么呢?停不住的眼泪从蒙宽眼里往下淌。刚才的画面里明明是巨峰的故事,是这些异乡人的故事,但他却感同身受。年轻的时候,他热情如火,充满了对未来的远大抱负,抱着崇高的革命理想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和亲人,投身到伟大的科学事业中。到现在十多年过去,早就麻木得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叫故乡的地方。父母已故去,兄弟也不在人世,家乡是否还有自己牵挂的一切?童年玩耍过的小河,那颗每年结果的枣树,冬天总是会结冰的池塘,还有自家那间老屋,现在恐怕都已经不见了吧?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光是不能回去,更不敢回去。他不敢面对熟悉的故乡变成不认识的模样,如果故人不在、风景变迁,那样陌生的故乡还算是故乡么?他跟他们太像了,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葡萄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蒙宽喃喃地说,“都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但我们如何能够归去、又能归向何方呢?”看着蒙宽郁郁然的模样,反而是村支书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中华好儿孙,落地就生根。哪里有大家在,哪里就是故乡。我们的故乡远在星河万里之外,而你的却只有千里远。等党的政策放宽了,我们都能正常进入社会之后,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回家乡看看。”张支书悠悠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烟杆,用火柴点燃后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放宽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支书,你的嗓门好,给我唱首‘仙姑调’吧。我突然想听这个土不拉叽的歌儿了。”“要得!我今天状态好,给你多唱几遍!”支书清清嗓子。哎~胡豆开花噢,菜籽儿黄哦仙姑离家噢,去看~老娘她离娘家~那个千万里噢弯弯曲曲~是路又长路上踩到~尖石子咯痛得~仙姑~落下地落到地头飞不起诶~再也回不到家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