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尚 伯夷和叔齐的争吵
姜子牙离开四五天了。饿得发晕的伯夷又开始偷吃山里的蘑菇。叔齐发现后,愤怒地指责他:“你这样太不职业了!”
“不职业?起码我在真正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而你呢,”伯夷粗着脖子反驳道,“每天都服用营养剂,然后全靠化妆糊弄人。”
“他们怎么让我和你这样的新手来接这个任务……我们就是骗子啊。我们拿钱,帮别人诈骗,公关公司就是干这个的。求求你,别再说我们这是为了艺术。”叔齐特别害怕伯夷谈艺术:伯夷说得越严肃,他就觉得越可笑;伯夷说得越深刻,他就越觉得整件事情都是狗屁。
“伟大的艺术有时会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出现。”伯夷依然没有放弃教育叔齐,他一直把艺术教育视为己任。
但叔齐就像孙悟空听见紧箍咒一样,无奈而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你也好意思把你的表演叫做艺术?你那些夸张做作的姿势一看就不像生活中的人。还有那些演讲,跟我们原来准备的台词差了多少?一个演员的表演这么不真实,甚至连台词也记不住,还谈什么艺术?”
“表演不完全是为了展现真实的一面。我是演绎理想中的人,戏剧式的夸张能在这里起到……”
叔齐打断他,“那你说说,你能见商纣王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帝辛高大的背影,你还能再弯一点吗?”
伯夷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再和这样的俗人交流,但沉默片刻之后,又觉得不能不为自己辩解:“如果我们从几千年前后看伯夷和叔齐,他们就像一个点,除了书上的几句话,什么都没有。但我们在此刻此地看来,他们应该是完整的人,那些忠诚和疯狂并不是他们生命的全部。他们也有复杂的记忆和一言难尽的情感。在我看来,他们对纣王忠诚肯定还有其他因素。”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爱上了纣王?”叔齐哭笑不得,“爱上了历史上最有名的暴君之一?”
“不是,我是说不一定。纣王虽然残暴,但他精力充沛,文武双全,这也是历史公认的。所以他们对纣王的情感一定是纠结的,梦到——”
“行了,行了,行了……你是蘑菇吃多了,才会产生这些幻觉。”
“无意识中流淌的才是真正的自己,拉康——”
“拉康是三千多年后的事情!而且拉康也是我们公司的演员演的,就是那个大鼻子的法国佬皮雷,在公司年会上耍酒疯非要露点的那个……他在演拉康之前,连亚里士多德是谁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我们的表演无法掩盖那些人在历史上的璀璨光芒。尽管历史是被语言操纵的,但那些真理的光芒总能从层层掩盖中照射出来。”
“那不正说明我们的表演没有什么意义吗?”
“表演的意义在于我们,不在于他们。”
叔齐摇了摇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在戏剧界混不下去,最后沦落到公关公司来了。”
“我曾经在北京最大的剧场里演过《等待戈多》,演过《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已死》,而且都是主角!”
“罗森克兰茨和什么?”
“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伯夷一字一顿,想把剧名说清楚,但还是被叔齐打断了。
“别,我不想知道,算我多嘴。我们现在不是演舞台剧啊,别人不能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你想到的赞誉和掌声是永远不会有的。”
“这才是最彻底、最纯粹的表演啊!人类历史就是一个舞台,每个人看他人都像看一出戏。我们是怎么样的并不重要,我们看起来怎样对他们才重要。我们现在拥有的是最终极的舞台,我们的表演将永远被铭记,到了四千年之后,人们还会反复提及。”
叔齐明白越争辩,伯夷就越高兴;自己越反驳,伯夷就越坚信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摆摆手,沉默了半晌,又问:“你到底看见兔子没有?”
“也许吧,也许是那些蘑菇的原因。”
“那天我也看见了。它蹲在一簇灌木旁边,灰不溜秋的,很不起眼。”
“你也看见了?说明这不是我的幻觉?”伯夷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
“怎么,不是幻觉你倒觉得失望?”
“我以为这是我天才的艺术灵感产生的幻觉,因为兔子有迷幻的隐喻,《爱丽丝梦游奇境》里,就是一只兔子将主人公带入虚幻世界的。一百年前,电子迷幻剂盛行的时候,迷幻剂制作者也喜欢用兔子作为进入幻境的开头。兔子有着强大的生殖能力,缺少自我意识,而且寿命短暂,它代表着被性欲主导的无意识的短暂人生,就像厄普代克的小说。这些都可以让我们的表演在深度上得到延伸。”
“你说那只兔子戴着顶帽子?”叔齐问。
伯夷脸一红,“艺术需要,改编事实是可以理解的。”
“你那些都是胡说八道!兔子戴帽子?那它的耳朵怎么办?我觉得,那只兔子是公司派来监视我们的机器人。”
“监视?”伯夷激动起来,却因为血糖偏低而眼前发黑,他缓缓地坐到地上,捂着头,发出难过的呻吟。
“你没事吧?”叔齐走过去,帮他躺到蒲垫上。
“公司为什么要监视我们?”
“防止我们做出违反规定的事。尤其你是第一次出任务,他们更不放心。”
“他们也太小看我了。我是有艺术抱负的演员,不是……你在干什么?”伯夷突然感到上臂一阵刺痛,发现叔齐正将一个注射器插到他的胳膊上。
“别动,这是营养剂。你现在严重营养不良,应该补充一点儿。”
伯夷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一把将针管拔下来,然后高叫道:“谁也不能破坏我的表演!”
老妪来诘问终于,一个饥肠辘辘的春天过去了。
漫山遍野的绿草和野花,山间飘荡着柳絮和很多不知名的草种。叔齐身上因为过敏,长满了红色的斑点。夜里他实在忍不住,挠破了两处,伤口反反复复十几天也不能长好。他实在吃够了薇菜或者其他什么野菜,这些玩意儿他从接到这个工作开始已经吃了快九个月,现在他的体重减少了三分之一,身体储备的脂肪早已经消耗殆尽。夜晚睡觉时,坚硬的骨头直接压迫着单薄的皮肤,让他浑身生疼。
然而,最让叔齐难受的,却是伯夷昼夜不停的呻吟声。伯夷已经一个星期没起来了,每天只能咽下很少的野菜汤,喝完之后还会呕吐。尽管叔齐多次提议给他注射一点应急的营养剂,但每次伯夷都坚决地拒绝了。他比叔齐还瘦,大腿像一根竹竿,大腿内侧的皮肤耷拉下来,如同田地里遭了雨的稻草人,填充的稻草都已经漏完,只剩下破旧的布条半裹在弯曲的木棍上。因为躺着的时间太久,而且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脂肪,伯夷的臀部和背部都出现了压疮。每隔几分钟,他就会痛苦地呻吟两声,或者拼命地咳嗽,努力想把积在肺部的痰咳出来。那是死亡的声音,是人最后的挣扎,叔齐每次听到都觉得毛骨悚然。
还好,应该出现的老妪终于来了。
她手里拿着飘满香味的面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推门进来。
伯夷和叔齐正准备对这个老太婆发表一番关于不食周粟的演讲,不想那个老太太一摆手,让他们停下来,“走,到集市上说。”
“什么意思?”
“这话对我说没有用,只有对很多人说才有效果。”
叔齐和伯夷睁大眼睛,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妪,“难道你……”
“是你们的老朋友让我来的。”
“可是……”叔齐一下明白,姜子牙一定是听了他们的话,才想起派个人来,利用他们的逻辑除掉二人,“会有历史上那个真的老妪来跟我们说的,你来说,不是影响历史了吗?”
“谁说不是一样呢?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
“可这样就意味着我们改变了历史啊!”
“也许这意味着我们根本没有改变历史。”伯夷挣扎着站起来,虚弱地喘着气说道。
“可……”
“她说的对,我们得到集市上说,这样才有意义。”
伯夷和叔齐跟着老妇人来到集市上。几个月没见到两位王子的村民一下子就围了过来。由于目睹了墨公信和墨公达两位公子的几次演讲,这里的村民已经成为当下全国最重要消息之一的传播者。对这一殊荣,他们非常自豪。
“我今天来,是要问两位公子一些问题。”那个老妇人先说话。她一边把人招到他们周围,一边把面饼装进怀里。
“什么问题?”伯夷虚弱地问。
“他们比上次更瘦了。”
“没饿死简直是奇迹。”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道。
那个老妇人没搭理村民,也没有提高声音,“你们是不是傻子?”
“当然不是。”叔齐有些愤怒,不是因为她问的问题,而是因为她那毫不在乎的态度。
“如果你们不是傻子,那为什么执意不吃周朝的粮食?”
“我们已经解释过了,也许你年纪大了,忘了或者根本听不明白,”叔齐回答,“我们忠于殷商正朔,不认同叛贼的统治。”
“殷商王权不也是从夏桀那里抢来的吗?”
“这……”叔齐犹豫了一下,伯夷接过话说,“我们家族世沐殷恩,而夏朝的帝王对我们没有恩惠。”
“所以你们说不吃周朝的粮食,只吃野菜?”
“是。”
“那野菜好吃吗?”
伯夷和叔齐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叔齐愣了一下,“当然不好吃。”
“没有这个好吃?”老妪又把面饼从怀里掏出来,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嚼起来,“要不是我的牙齿不好使,我一口就能撕下一大块来。”
旁边的人看见老妇人疯疯癫癫地吃起东西来,而公子智和公子允两人眼巴巴地在旁边瞧着,觉得有点儿滑稽。不是谁笑了一声,之前庄严肃穆的气氛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个老太婆,什么也不懂,哪能轮到我跟二位王子说什么!我就是好奇,你们不想吃这面饼,或者猪肉、牛肉什么的吗?”
“这不是想吃不想吃的问题。”
“这么说,你们还是想吃了?”老妇人又问。
“我说过了,这不是……”叔齐着急地辩解,四周人开始哄笑起来。
“我生了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吃。小四儿小时候生气,说不吃饭了,结果他碗里的粥马上被其他三个儿子抢光了。饿着算什么本事啊,也吓唬不到别人。”
伯夷和叔齐这下明白,这个老妪肯定是姜子牙指使来的,就是要故意让他们出丑,这样他们的影响力就被削弱了。
“正直贤良的人……”伯夷扶着叔齐的肩膀,用微弱的声音试图向人们讲述舍身成仁的意义。
但老太太又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粮食是周朝的,所以不吃。那这野菜,这山里的柴禾,不都也是现在的大王的吗?”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表示这话有道理。
伯夷和叔齐也松了口气,终于问到该问的问题了。
“这位老太太说得没错,君王拥有四海,拥有天下的一草一木。不仅粮食是周朝的,这山上的树木花草走兽都是周朝的。我们既然要和周朝撇清一切关系,我们就连野菜都不能吃!”伯夷站在集市中间的空地上,拄着一根木棍,用尽量大的声音说。
“那你们能吃什么呢?”有人问。
“什么都不吃。”叔齐见伯夷已经很难大声说话,于是接口回答。
“什么都不吃,那不是要饿死吗?”
伯夷剧烈地咳嗽了很长时间,直到满头大汗才停下来,“对于仁义贤德,对于真理,对于守信尽忠,我们二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道义,饿死是无上的光荣。”叔齐也跟着说。
“还都说我老太婆傻,我看你们才真傻。你在这儿饿着,就能把大王给饿死了?”那个老太婆又说。
四周有人发出讥笑的声音。
“我们饿死——”伯夷用尽力气大声喊道,人群在惊讶中沉默下来。没人想到,这样半死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们饿死,”他接着说,“就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有些事情比吃饭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我们饿死,就是对那些背信弃义的人的指责;我们饿死,就是让那些披着仁义道德的虚伪君主蒙羞;我们饿死,就是让历史永远记住,总有人对周王的作为不满,让后世的人知道他是个说假话、出尔反尔的小人!我们饿死,就是为了让后人记住,在这个时代,不是每个人都麻木不仁浑浑噩噩,不是每个人都会对压迫和不公逆来顺受,对谎言视而不见!”
人群安静了很久。他们听不太明白伯夷的话,但瘦得如同一具骷髅的伯夷此时似乎有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他的姿势和眼神让所有人都不觉低下了头,微微颤抖。
那个老太婆也停下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叔齐扶着伯夷,一瘸一拐地离开集市。
看着他们蹒跚的背影,有人突然问:“照这么说,这阳光和空气都是周王的。他们难道还能不喘气吗?”
“嘘!”身旁的人制止了他,“不要添乱了,不要认死理。他们都是十分贤德的人啊!”
这时,伯夷和叔齐唱歌的声音传了过来:“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任务结束“你看过卡夫卡的那篇小说吗?”伯夷昏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勉强清醒过来。
“卡夫卡?哪一篇?”
“《饥饿艺术家》。”
“就是讲一个小女孩反抗暴政的那篇?我好像有印象。”
“不是。”伯夷略带鄙夷地看了叔齐一眼,“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故事。总之,卡夫卡在那篇小说里讲:‘一个人对饥饿没有切身感受,别人就无法向他讲清楚饥饿艺术。’”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饥饿也是一门艺术。”
“你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多少人是饿死的吗?我们有那么多的艺术家?”
“但有几个人是自愿饿死的呢?而且有几个人是把饥饿当作艺术,并为之献身呢?”
“不知道。但我觉得越少越好。”叔齐嘲弄道。
伯夷摇了摇头。他的面庞已经变成灰白色,浑浊的眼球凸出来,枯柴一般的手指微微地不停颤抖着。
“他们很快就来了。”叔齐说,“他们会把真正的伯夷和叔齐带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人是非常伟大的人。虽然对艺术理论或者现代政治哲学一无所知,但他们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认定了正义和邪恶,而且他们无意中找到了最适合于中国文化的伟大悲剧。他们太勇敢了,面对死亡,面对嘲笑,毫不退缩。”伯夷虽然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但一说起这些来,还是滔滔不绝。
“勇敢是勇敢,但我觉得他们有点儿愚蠢。”叔齐反驳道,“他们何以肯定自己就是正义的,并且为之毫不犹豫地死去?如果他们是错的呢?”
“他们是为了信仰。”
“我做这一行那么多年,在历史中穿梭无数次,最深刻的体会就是,信仰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叔齐不以为然。
“你们这些愤世嫉俗的怀疑者,也许你们不会作恶,但你们也无法成为伟大的人。你们永远都只能是自以为是的平庸者而已。”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吵下去了?我饿得难受,不想再说话了。”
“你不能每次都从辩论中逃走,这——”
“停,别说话。”
“你——”
“你听。”叔齐扬起手,专注地听着,干瘦的脸庞似乎一瞬间有了光芒。
外面传来隐隐的轰鸣声。
“他们来了。”叔齐高兴地站起来,“终于结束了。”
他快步走上去,拉开破烂的门,正好看见公司专用的时间穿梭机停在外面,一个工作人员走下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两个自浮型担架。
“他们怎么样?已经死了吗?”叔齐问。
“已经昏迷了,器官严重衰竭。几个小时的事情,最多就一天。”那个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两人帮忙把真正的伯夷和叔齐放到茅屋的蒲垫上。
“走吧,回去还得吃午饭呢。”那个工作人员催促道。
“再等等吧,等他们真的升天了,我们再走。”伯夷说。
“不行啊,我今天还忙着呢。吃完饭就得把真正的布鲁诺送回去。”工作人员看了看自己今天的行程表,排得满满的。
“走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叔齐劝伯夷。
“不,我不走。”
“不走,什么意思?”那个工作人员迷惑不解。
“这种事情由不得你啊。”叔齐走到伯夷身边,小声地跟他说,“万一别人发现这里有两个伯夷怎么办?姜子牙的事情我们就已经不好交代了……”
“这出戏还没演完呢,我怎么能走!我们这样虚伪而拙劣的演出,怎么能对得起他们这么伟大的人呢?”
“那你想要怎么办?跟他们去死?”那个工作人员不耐烦地问,“要死你也不能死在这里啊。”
“反正不能就这样走了!”伯夷红着眼睛,发黑的牙齿呲出来,像一匹快要饿死的狼。
“去你的!”那个工作人员掏出麻醉枪,一枪打中伯夷的脖子。
伯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饥饿艺术家后来,大约是半年后——也可以说是四千多年后,在北京的艺术区里,多了一位专门进行饥饿表演的艺术家。他把自己称作伯夷——一个遥远却又家喻户晓的名字。
这位艺术家把自己关在一间玻璃房子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绝食一个月。
很多人都在猜测他的动机。《伯夷与叔齐》这部电影已经上映很久了,虽然电影本身乏善可陈,但好在两人在历史上的名气正好介于家喻户晓和籍籍无名之间,这样可以吸引足够多的人。所以很难说这位艺术家是为了电影在做宣传,难道他是在为某个健身俱乐部做广告?但那些以饥饿减肥为噱头的健身俱乐部现在基本上都破产了。或者,他是为了抗议最近频发的食品安全问题?又或者为了纪念卡夫卡诞辰一千周年,所以模仿他笔下的角色以表示敬意?
不论如何,这位艺术家在头一个星期内就吸引了十五万人到场观看。对于这些猜测,他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坐在那里,干枯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
但饥饿表演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人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到后来,连最无聊的艺术评论家也失去了兴趣。
今年新年伊始,他又将开始一次新的饥饿表演。他这次的目标是至少四十五天不进食。虽然听上去非常不可思议,但是人们却不再感兴趣。不过这位艺术家也不十分在意,只是平静地走进玻璃房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睡觉,看书,喝水,上厕所——仿佛他平时也就是这么生活的。
十几天之后,一个人来见伯夷。
“你好。”他有些尴尬地朝伯夷打招呼。
伯夷见他来,高兴地笑起来,“你好。”
“我来看看你。”
“谢谢。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刚刚完成了一个任务,才回来。我听说你又演出了,所以来看看。”
“我很好。”
“你的演出……”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很有趣。”他说了一半停下来,“其实我不太明白。”
“每次到最后的时候,我都会放弃。”伯夷说,“我想和他们一样坚持到最后,但我总是坚持不了。不是怕死,而是特别难受,最后那会儿你会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相互吞噬,那时我才能体会到他们有多坚强。我想表演出那种坚强,但我越努力,却越发现表演永远不能有那样的力量。我总是在最后的时刻崩溃,不论我尝试多少次。”
来者无言以对,又在玻璃墙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我走了。”
“再见。”
来者摇摇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想折回来。他想告诉伯夷,他是自己见过的最疯狂却也是最杰出的演员,但他又觉得这太矫情,最后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他远走的身影逐渐被吞没到拥挤的人流中后,伯夷心不在焉地往那个方向瞅了一眼,嘴里轻轻地哼着四千多年前曾唱起的歌曲:“……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伯夷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能在这间玻璃房子里待多长时间,四十五天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不过他不是很在乎,毕竟在这个时代,时间和地点都不再那么确定,也都不再那么重要。他有些吃力地躺下,闭上眼睛,梦见不久前他错过的那个首阳山的夏天。
在深林里,阳光恰到好处地透过茂密的树林,如同美丽的精灵一样,在地面上跳出复杂精美的舞步。伯夷看见自己赤脚走在铺满叶子的地上,陶醉地听着鸟儿的歌声。
他仰起头,觉得天空转动起来,那点点阳光变成了光晕一样的旋涡,大块热情的色彩如同梵高的画作一样,缠绕着,碰撞着,整片天空都在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