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果壳举行了一期以城市动物为主题的万有青年会，邀请了4位嘉宾讲述他们与城市动物的故事。我们将陆续以视频+图文的形式，回顾嘉宾们的分享内容。
今天第三期，来自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水獭组专家 @韩雪松（由于篇幅有限，分享内容有少量删减）：
精彩部分一睹为快
大家好，我今天分享的主题是“水獭在人类的边缘复苏”。
究竟哪个是水獭？
先考考大家，下面这5个图里能看出哪个是水獭吗？
从左往右数，第一个是北美水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候被引进中国繁殖，做毛皮大衣用，后来又逃逸，现在在中国野外比较常见。第二个是麝鼠，也是在中国被引入作为毛皮兽导致逃逸，野外比较多。第三个才是水獭。第四个是水豚，经常在视频里看到的很安逸吃草的啮齿类动物。第五个是美洲河狸。中国有一种叫蒙新河狸，在新疆有，显得特别浑厚。
我们说的水獭究竟是什么呢？
水獭是食肉目鼬科水獭亚科13种动物的一个统称。中国一共有3种，一种是分布非常广泛的叫欧亚水獭。它可能是北半球分布最广的动物之一，从北非一直沿着欧亚大陆分布到东亚这些地方。
欧亚水獭
第二种是亚洲小爪水獭，非常可爱，大家会经常在短视频里看到它被人拿来养，但是我重申一下它是不能养的。养的绝大多数亚洲小爪水獭，都是从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地区走私到日本的。一只小水獭在市场上贩卖的话，意味着可能四五只小爪水獭死在了抓捕和运输过程中。所以，不要养水獭！
亚洲小爪水獭
第三种是江獭，体型很大，集群围猎大型鱼类。大家对它的主要印象可能来自新加坡。不过上面说的三种水獭都是我们中国有过或者曾经有过的水獭。
江獭
常见的水獭，怎么被遗忘了？
两千多年以前，《礼记》就写“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逸周书》中记载“雨水之日，獭祭鱼，后五日，鸿雁来，后五日，草木萌动”。《文子•上仁》也写“獭未祭鱼，网罟不得入于水”，意思就是水獭还没有祭鱼，我们就不能去打鱼。春天的时候，古人会观察到水獭把鱼会摆到河岸上整整齐齐，觉得出现这个现象之后才是春天来了，我们才能下水去抓鱼。
这能反映出一个什么现实？就是水獭非常非常多。如果是一个不常见的东西，大家就不可能拿来当物候。
獭祭清酒
《逸周书》还写“獭不祭鱼，国多盗贼”。我一开始看到还觉得有点玄乎，后来想一下其实有道理。如果水獭没有祭鱼的话，说明春天可能来得比较晚，那这样种地就会晚，收成不好，这样容易盗贼横行。
水獭之前那么常见，古人还觉得水獭会把鱼拿出来献给上天，是一种很懂感恩、可爱明理的小动物。可它怎么被我们遗忘了呢？
我之前写了一本关于水獭的书，刚刚出版，就叫《中国水獭：在人类的边缘复苏》。我总结了水獭历史上种群变化的规律，给大家讲一下水獭是怎么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又怎么慢慢回来的。
17世纪前
本土社区的自然崇拜与原始利用
古代人觉得什么东西很新鲜，就可能产生自然崇拜。水獭很可爱，就把水獭当作部落图腾。有些少数民族地区，比如彝族，有一个月就叫水獭月。还有很多部族会拿水獭作为TA的姓氏，这个姓氏的人就不会去伤害水獭等等。
另一方面是原始的利用。我总结下主要是这三点：
1. 医药
我去在线的医书里搜獭字，发现水獭不同部位有不同的用途，基本上从外到骨肉皮、内到心肝肾胆，都可以入药。有一些甚至近乎于巫术，比如怀孕的妇女，给她身子下面铺一张水獭皮，让她枕着睡，这样的话将来就会顺产，因为水獭皮很滑。
水獭入药部位
2. 养水獭来捕鱼
在2016前后，四川的江油、达州地区还有这个现象，当时我也看到有人发过博客、照片等。其实最早的记录大概来自于唐朝，到明朝的时候已经非常成规模了。当时记载的这是一个专门的渔业类别，每天可以抓好几十斤鱼。这也是水獭的原始利用的用途。
“元和末，均州勋乡县有百姓，年七十，养獭十余头，捕鱼为业，隔日一放”——《酉阳杂俎》
3. 毛皮
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过去因为很冷，普通的棉布这些东西一方面是不易得，另外一方面其实没有那么保暖，所以他们会穿水獭皮做的衣服。这个还蛮有意思的，大家回忆一下那些古装剧，特别是到了汉朝的时候，汉族人主要是穿棉麻丝这些材质的衣服。在当时的人眼中，穿这些动物的毛皮是很野蛮和不开化的行为。但是现在说谁穿了一个貂皮大衣，还有人觉得fancy。
在历史上，我们出现过辽、金等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在这些政权下，少数民族的服饰和汉族地区人的服饰有一些流变和融合。
在这个时候，普通人已经不会觉得说穿毛皮是一个野蛮的行为了，而且是对于动珍贵的动物毛皮，统治者会把它当成一个阶级的象征，只有我们能穿，你们汉族人，或者说你们这些其他民族的人再怎么怎样有钱，你都不能穿这个东西。这个时候大家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想要毛皮的种子。
“西戎尚獭皮，以为毳衣领饰”——《天工开物》
但从康熙开始，他就有别于之前的少数民族建立政权的统治者，他开始把珍贵的动物毛皮赏赐给亲信的大臣和有军功的人等。然后加上当时大航海之后，土豆这些东西从南美洲传到了中国，导致人口迅速增长和膨胀。
所以一方面人们想要动物皮毛，康熙的做法又让动物毛皮变成贫富的象征而不仅是阶级的标志，就是说你有钱就可以买来穿。再加上人口迅速膨胀，动物皮毛的需求非常大。这就自然催生了贸易。
“余少时，见士人仅仅穿裘，今则里巷妇孺皆裘矣”
——《巢林笔谈》
此前的原始利用，虽然花样多，但对野外构不成威胁，你对毛皮的需求是有限的。但有了商业之后就变了，人可以抓动物卖毛皮去换粮食。市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是无限大的，所以这个时候就进入了第二阶段，就是国际贸易之下捕捉与猎杀。
17世纪至20世纪未
国际贸易之下的捕捉与猎杀
刚刚没有提到的一个物种是海獭。海獭皮每平方英寸有上百万根毛发。这是什么概念呢？人正常一整个头的头发数量大概是10-12万根。水獭皮大概是每平方厘米7-8万根。致密的动物毛皮让人觉得，这东西太好了。
1685年，清朝在广州设立一海岸，开始同欧洲国家进行贸易。在同一时期前后，在恰克图开始跟俄罗斯进行贸易。最大宗的商品就是跨国的毛皮交易，其中最名贵的是海獭皮。
1779—1818年间，俄美公司累计从阿拉斯加等俄属美洲获得了不少于80271 只海獭和1493626只海豹。
1792—1817年间，美国年均销往中国的海獭皮约14000 张——1802 年，仅美船便从输入45427张海獭皮。
基本操作就是商船从波士顿港出发，装满了小刀等等零碎的小物件，然后沿着美洲的海岸开到加利福尼亚，和当地土著交换毛皮。换满了毛皮的时候，商品的价值已经翻了不知道多少番了。他们再满载这些毛皮，开到中国的广州港，在广州港把这些毛皮高价卖出，买上茶叶和丝绸开回波士顿。一趟路选可以赚好几趟的钱。
国际海獭皮贸易
一直到了 1911 年的时候，俄、日、英、美国签署了一项保护毛皮兽的公约，其中规定暂停一切对海獭的捕杀活动——此时，曾经以数十万计的海獭，全球种群数量仅剩 1000~2000 只了。
另一方面，随着《南京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签订，外国资本大举入侵中国，中国民间手工业和商业纷纷破产，社会局势动荡，消费者购买力下降。
随后，中国在上百年间形成的毛皮进口―加工―销售产业链就地转型，大量原以毛皮为生的手工业者和商人开始从中国收购毛皮，精细加工后销往国外，并在1860 年前后构建起了向西方国家出口毛皮的产业链与外部市场。
《生产更多更好的畜产品支援国家建设》写道：“野生动物的毛皮，一般很贵重，拿出来出口也很值钱。例如出口两千多张黄狼皮，就可换回一部联合收割机，十几张水獭皮就可换回一吨钢材， 八十多张灰鼠皮就可换回一吨肥田粉”。
当时鼓励大家去收购水獭等动物毛皮的海报
全国这一波过去之后，很多地方的水獭种群都崩溃了。本土种群的崩溃大概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发生的，之后水獭的记录就非常少了。
20世纪末期以来
保护意识的觉醒和自然种群的恢复
第三阶段，进入了保护意识的觉醒和自然种群的恢复。在十八大之后，国家花了非常大的力气和精力投入到自然保护中，包括自然基地的保护和恢复，还有自然种群的重建和保护。黄河大保护、长江大保护这些政策的实施，极大地改善了这些地方的水质。长江10年禁渔，这种禁渔活动现政策的背后都伴随着当地的增殖放流。
这些举措一方面解决了水獭生存环境的水质，因为之前是有重工业和农业污染的。另一方面增殖放流和鱼类资源保护，为水獭提供了食物来源。如果你去搜索水獭的新闻，很多地方的水獭就一夜之间冒出来了，特别是2018年之后有非常多的新闻。
水獭回归可能意味着什么呢？水獭是河岸生态系统的顶级捕食者，会控制这个鱼群的数量，对于一个河岸的生态系统的健康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另一方面，水獭是一个海岸生态系统保护的旗舰物种。
旗舰种是保护生物学中的一个概念，指能够吸引公众关注的物种。旗舰种不仅能够使这些物种受到更好的保护，也能连带保护那些影响力较小的物种。图为发现水獭的新闻。
我们的祖先选择聚落的地点的时候，会选择那些水多的地方或者交通便利的地方。所以你去看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很多城市的选址都是选在支流汇往干流的那个交叉口上。如果水獭想向其他地方迁移扩散，或者说干流有水獭想回到支流的话，那是不是势必就会经过这些城市？
事实确实如此。这几张照片是我在玉树拍的，水獭公然在市区里面活动，在市区里抓鱼，非常安逸。
玉树的水獭
这种场景出现在城市里的时候，会不会改变人对野生动物的态度呢？
我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时候，市民会担心野生动物跟我的孩子、宠物共用一片草坪，它咬我的孩子怎么办，它要传染疾病给孩子、宠物怎么办。这其实还是对食肉动物没有足够的认知。如果“食肉动物”本身不如它听起来可怕的话，会不会改变你对整个类群的认知呢？
食肉动物在我们生活中一直存在，只不过太小，大家不太关心。如果你晚上十点钟后去北京二环里随便一个胡同溜达一圈的话，大概率能碰上黄鼬。
而且，绝大多数的食肉动物都怕人，它碰到人能跑绝对就跑了。如果它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跑不掉的时候，才会攻击人。所以我觉得应该教育大家的一点是，我们怎么做，才不至于让动物觉得我们是一个威胁。像欧洲、北美熊出没的地方，当地不允许在室外放垃圾桶，或者垃圾桶里不能有过夜的食物——食物的气味会把熊引过来。所以教育的工作是落在人身上的，我们没办法教育动物。
玉树的水獭
我想，水獭能不能弥合中国野生动物与人之间的鸿沟呢？结论很简单，明天在于你我。
但是不能养水獭哈！
分享人：韩雪松
整理：小毛巾、麦麦
题图来源：韩雪松
本文来自果壳自然（ID：Guokr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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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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