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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忘了之前在哪看到一个关于天文学的笑话,据说是件真事。
说有个生物学家年轻时在新几内亚搞研究,当他得知当地将发生一次月全食后,就想模仿先贤泰勒斯在当地土著面前卖弄一番。于是在月食之前,他向部落宣布,满月将会消失,世界将遁入黑暗。结果一位年老的酋长走过来安慰他说:“别怕小伙子,过一会月亮就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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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基于客观历史视角展开
望遵循科学理性,远离封建迷信
* 韩愈与屋大维 *
盖乌斯·屋大维·图里努斯(Gaius Octavius Thurinus)的大理石像,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 CC BY 4.0
罗马开国皇帝屋大维,这个人很矛盾。
古罗马人往往对自己的天宫图讳莫如深。屋大维却在政治斗争中获胜之后,反倒命人把自己的天宫图昭示天下,以此告诉世人他的帝位是“天命在兹”,都别眼馋、别瞎掺合了。
但是据说屋大维在公布天宫图时做了点“美化”:把自己的星座偷偷从原来的摩羯座(按古罗马当时的算法),改成了天秤座。不知是真是假。
17世纪天文学家约翰·赫维留(Johannes Hevelius)所绘制的摩羯座,典型的羊头鱼尾。© 公共领域
同样对自己摩羯座身份耿耿于怀的,还有我国唐代大诗人韩愈老先生。他在《三星行》中写道:
我生之辰,月宿南斗,
牛奋其角,箕张其口,
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
……
名声相乘除,得少失有馀。
斗宿体系中的南斗宿,对应的便是黄道十二宫体系中的摩羯宫。因此这几句话其实是韩愈假借自己的月亮星座——摩羯座来总结自己一生的郁闷。
而作为韩愈的头号铁粉,大文豪苏轼则紧跟偶像步伐,见《东坡志林·命分》:
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
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
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韩愈月摩羯,我太阳摩羯,病友啊。”
这还没完,苏大文人紧接着又拉上好老弟马梦得一顿嘲讽:
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
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
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马梦得跟我就差八天。不过非要拿我俩比较的话,还是梦得兄命更苦一点。”
苏轼的这位梦得小老弟,在苏轼被贬之后直接罢官跟他到了陕西,乌台诗案后又跟着再次被贬的苏轼辗转到了湖北,还给他谋到了一块地种菜种瓜,免得好兄弟饿死。
噢对,苏轼后来还给这块地起了个名字,叫“东坡”……
所以说,交朋友还是得慎重。
《名绘集珍册》中南宋佚名画家摹晋顾恺之的洛神图。画面中间咬着船舷不放的那只怪兽是本土化之后的摩羯形象,鱼尾没变,羊头却变成了龙头。© 公共领域
自韩、苏两个大文人纷纷对摩羯座表达了不满之后,周必大、方大琮、文天祥、搞启、尹廷高、曾国藩……越来越多的文人也开始跟风效仿两人,借摩羯之名来抒发自己的苦闷。
这股子摩羯座带来的酸味,在汉语言文学史上飘荡了数百年。
* 天蝎对应大肠,白羊对应膀胱 *
我国著名天文考古学家冯时先生曾经有句话:中华民族的文明史,跟它敬天的历史一样深永绵长。早在夏朝,先祖们就对日食、流星雨等天文现象有过记载。
而从文化学角度来说,诞生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黄道十二宫体系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属于“刺激扩散”,意指一种文化现象在传播到新的土地时受到文化上的刺激,而为适应当地情况做出因地制宜的改变,从而实现入乡随俗的目的。
《大方等日藏经》第八卷中,关于“双鸟之神”、“时牛之神”的记载。京都大学图书馆藏
黄道十二宫体系先是随着亚历山大东征传到了古希腊,与希腊神话结合有了新名字之后又传到印度,并与佛教交融,再往后又随着佛教东渐传入中国。
我国关于黄道十二宫最早的文字记载,来自隋代行僧那连耶舍在公元585年翻译的《大方等日藏经》第八卷,记录了星座最早的汉译名:射神、磨竭、水器、天鱼、持羊、时牛、双鸟、蟹神、师子、天女、秤量、蝎神。
其他都还算正常,但是把双子座翻译成双鸟,多少还是有点微妙。
再来看下面这张图。这是1978年发现于苏州瑞光古塔三层的板印《大随求陀罗尼经》,正中间位置,黄道十二宫围绕着坐在牛车上的炽盛光佛排列成一个马蹄形。
《大随求陀罗尼经》,苏州博物馆藏。© raymond-lai
画面左上角的天秤宫,所用仍是西式天平秤的形象,但双子座和双女座却被画成了宋代仆从和侍女的形象。
这样的本土化结果在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炽盛光佛图》也能找见。
这不算过分的,我们看下道教版本的十二星宫。
明代增修的道教典籍《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第52卷里,把黄道十二宫挨个人格化,形成了十二宫辰星君的道教神仙体系,是明代版本的国风圣斗士。很奇妙。
明代水陆画中的“黄道宫神”。中间这位画风脱俗的圣斗士右手持乌鸦象征“阳”,左手持白兔象征“阴”,属“阴阳宫”,是双子座当时的叫法。© 山西太原保宁寺水陆画
中唐之前,出身几乎完全决定了人的社会地位。命运虽有起伏,但阶级的固化往往让人相信命数早已被写定。
南北朝时期是门阀制度最严重的时期。宋武帝刘裕虽然说已经贵为天子,但介于自己的庶族出身,仍旧还是只能与士族联姻,没法上攀他国皇族的女眷。
而等到中唐时期,门阀制度土崩瓦解,阶级壁垒也随之逐渐打破。宋代又是大兴科举制度,允许田地买卖流通,让无数有志青年有了阶级跃迁的奔头。
人们开始焦虑命运,也开始憧憬未来。于是乎,他们仰头把目光投向头顶的星空。
人在天上所真正寻找到的
乃是他自己的倒影,和世界的秩序。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
还有其他非常有意思的应用。宋代初期的将领大多是兵卒提拔上来的,所以开国六十多年,仍有不少将领是兵法小白。于是宋政府就修订了中国第一本军事百科全书《武经总要》,专门教人如何带兵打仗。
一方面,书里有诸如史上最早火药配方的记载,或是攻城机、海军船舰制作指南这样妥妥的干货;另一方面,又将黄道十二宫跟六壬占术、五行阵法相融合作为指导作战的玄学理论基础。
《武经总要》中的楼船图。© 公共领域
春分,二月中,日在奎二度四分,
后三日入白羊宫,其神天魁。
——《武经总要·占候五·六壬》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是有本书会告诉你:本周作战运势最旺的是天蝎座小队长,但如果对方将领是水瓶座的话,就让处女座来弄他(大误)。
矇昧时期的医生也会看星座。他们认为人体内的小宇宙与自然界的大宇宙息息相关,大病小灾的疗愈之法,星星自会有答案。
早在公元一世纪,古罗马占星家马库斯·曼尼里乌斯(Marcus Manilius)便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星座-器官对应体系,十二宫一一对应人体从脑袋到脚趾头各个部位。
找找看你的星座对应哪个器官。© CC BY 4.0
比如说白羊座对应头部和眼睛,狮子座对应胸部和心脏。天蝎座比较惨,除了对应生殖系统外,还对应包括大肠在内的排泄系统。
但这种说法其实还是有点浪漫在的。你的尿频与尿急,不过只是因为夜空中的水星在逆行。
道教也干过这件事。道教典籍《渊源道妙洞真继篇》,把医家的脏腑经络理论与黄道十二宫结合在了一起。
在这套体系中,狮子座依旧对应心脏,天蝎座依旧对应大肠。
而原本应该对应脑袋的白羊座,则无奈对应着膀胱。
天道南行,其象在上为白羊宫,
在下为鲁,其气在人之膀胱。
——《渊源道妙洞真继篇》
* 如上,即下 *
东西方的天文学发展走向,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子。东方天文学以地球的自转平面——天赤道作为基础而建立,而西方天文学则建立在地球的公转轨道——黄道上。
但相同的是,东西方古人在观察星象都只能全凭肉眼,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研究对象也仅仅局限于七曜或者彗星、日食这样肉眼可见的“异象”。
他们眼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基于这些观察结论得出“地球是宇宙中心”的结论几乎是必然的。
地心说最早是由九年义务教育的老朋友、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在《天文学大成》中总结提出,一千多年里一直是西方世界的主流学说,直到哥白尼日心说出现后才被取代。
但托勒密的另一本著作、《天文学大成》的姊妹篇《占星四书》,则有着延续至今的寿命。
在《占星四书》之前,占星术的解释权归属神话与宗教的,谙于此道之辈多以武断的口吻左右世人。托勒密却在此书的第一卷里便开宗明义,公开反对“江湖骗子”。
他所发展的占星系统,基于当时被广泛接受的体液学说而非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这套体系认为:天体的运行将依据一定的规则影响大气与自然,而人体同属自然的一环,因此可以通过个体的体液构成与星盘属性来预测未来。
一幅托勒密正在接受天文缪斯指导的版画,出自由格列高尔·赖什(Gregor Reisch)1508年所著的《哲学珍宝》(Margarita Philosophica)一书。托勒密头上的王冠通常被视为对其科学贡献的致敬。© 公共领域
这番思路遵循的是逍遥学派关于自然哲学的思考路线,所以后来也被中世纪主流的基督教神学广泛接纳。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又被列入大学博雅教育之中,对医学、文学都产生过巨大影响。
这样的局面直到17世纪末才被启蒙运动强有力的理性主义重拳打破。
as above, so below.
如上,即下。
——赫尔墨斯
我们该如何评价托勒密与他的《占星四书》?一昧地诋毁丑化、全盘否定显然是偏颇的。
就“承前”来说,与前托勒密时代的占星术相比,这是一套基于逻辑与原则的理论,褪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开始表现出向理性科学靠近的倾向。
就“启后”而言,日心说一只脚站在托勒密的肩膀之上,另一只脚则无疑是站在了天文望远镜的技术基石上。
日心说在1543年刚被提出时同样被视作异端邪说,直到近百年后才凭借着天文望远镜的助力一锤定音。这番局面就像是1980年代显微镜的发明支撑了病原菌学说,由此彻底推翻盛行一千多年的体液论。
眼界拓宽认知。望远镜和显微镜从相反两个方向拓宽人类视野的极限,揭示人类从未看到过的景象,历史才有了新的篇章。
在科学探索的道路上,我们应当且只能依托于我们的观察结果,尽管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说它们未必是客观的。
占星术显然不是一门可证伪的科学,历史上早已有无数研究对占星术的科学性予以否定,比如美国天文学家肖恩·卡尔森(Shawn Carlson)在本科时期邀请28位知名占星家参与的双盲实验:实验结果表明,占星术的准确性并不高于随机情况。
(www.nature.com/articles/318419a0)
又或者是一项始于1958年、针对2000多名在英国伦敦出生、且出生时间彼此只差几分钟的人做的长期追踪调查。根据占星术,他们彼此间本应具备更多的相似性——而调查结果则显示,这些人在智性、婚姻、攻击性、艺术、体育、数学等100多个方面的表现,皆不存在统计学意义上的趋同性。
(www.telegraph.co.uk/news/uknews/1439101/Astrologers-fail-to-predict-proof-they-are-wrong.html)
然而,真伪并非我们坚信某一种叙事的唯一标准。我们习惯于在无序中找寻秩序,在贫瘠中发现意义。当一些信念对部分有益,就会有拥趸者。
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或是举步维艰的处境中,占星术的积极意义在于让人暂时从个体中抽离,把自己放在一个群体中观察甚至是自我反思,以此来找寻归属感、对抗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安,或者抒发负面情绪——就像韩愈那样。
* 恒星已逝,因此我们身处此地 *
这个学科一定是迫使心灵向上看,
引导心灵离开这里的事物,
去看高处事物的。
——柏拉图
1970年,也就是人类首次成功登月的隔年,一个赞比亚修女曾致信当时的NASA马歇尔太空航行中心科学副总监恩斯特·施图林格(Ernst Stuhlinger)问到:世界上有那么多儿童仍在挨饿,为什么要在一个火星项目上花费数十亿美元?
施图林格很快给这位修女写了回信,从国家运行、农业生产、应用科学等多方面耐心解释了发展航空事业的利益所在,告诉修女宇宙探索事业并非是一项追求短期回报的投资。
人类不了解奔赴星辰的作用,就像是数亿年前的鱼类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踏上陆地。
施图林格随信还附上一张“地球升起”的照片。那是1968年美国宇航员从绕月轨道上拍摄的,近景是月球,远景则是我们所生活的地球,彷佛正从月球的阴影中缓缓升起。
《地球生起》,拍摄于1968年。© 公共领域
“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摇篮中。”施图林格这份真挚的回信后来被NASA以《为什么要探索宇宙》为标题发表。这张被引用的照片也被《时代》杂志评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100张照片之一。
这是人类航天史上极具代表性的一张地球写真。而另一张拍摄的地球虽没这张那么清晰——甚至只是一个黯淡的蓝点,却也十分美妙(下图)。
© 公共领域
这张照片来自目前离地球最远的人造物——旅行者一号航天器。
这颗以无尽的星际流浪为目标而诞生的航天器,带着海浪声、鲸鱼声与人类婴儿的哭声奔赴未知深空。传输信号的电力预计将在13年后耗尽,但它将继续向银河系中心漂流,只是不会再有音信传回来。
照片定格的瞬间,是它1990年即将飞离太阳系时的回眸一瞥,64亿公里外的地球不过只占了整张照片的0.12像素。这里引用卡尔·萨根关于这张照片的描述:
地球在这,家在这,我们在这。
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认识的人,每一个你听说过的人,
每一个人——无论他是谁——都在此穷尽一生。
我们所有的快乐与苦难,千万种自恃的信仰、观念以及经济学教义,
每一个猎人或征服者,每一个勇士或懦夫,
每一个文明的缔造者或毁灭者,每一个君王或农夫,
每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人,每一位父亲和母亲,
满怀憧憬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
灵魂导师、腐败政客,
每一个“超级巨星”,每一个“至高领袖”,
每一位人类历史上的圣人或罪人……
关于我们的所有一切,
全部都在这样一粒、悬浮于阳光中的尘埃之上……
* 迢迢航途 熠熠希望 *
我们的确在这里,但我们从何而来?又为何在这里?
宇宙学家劳伦斯·克劳斯(Lawrence Krauss)在2009年的一场讲座中对此有着一番浪漫解释:
令人惊奇的事,我们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星辰的爆炸。
而构成你双手的原子可能来自两颗截然不同的恒星。
这是我对物理学的了解中最有诗意的部分:
芸芸众生,皆是星尘……
恒星已逝,因此我们身处此地。
仰望星空,有时只是因为星星就在那里,我们也在这里。
我国现代天文学的先驱朱文鑫老先生在近一百年前,就已经如此总结过天文学的意义:天文是科学之祖,文化之母,世界文化之起源莫不与天文相表里,世界科学之发达,莫不籍天文以推进。
从科学角度来讲,占星学是朴素且无效的认知观。但不可否认,与天文学密不可分的占星学曾给予人类数千年的鼓舞与慰藉。任凭世界如何纷繁变幻,当我们抬头仰望星空,总能从亘古的恒定中获得片刻神圣。
而从更长的历史视角来看,星辰也点燃了人们对世界的探索欲望。基于古代天文学发展而来的航海学,给人们带来见闻与财富,也让偏安一隅的人开始意识到在地平线的尽头还有同类。好奇、勇气、挑战……人类的美好品质都在此间被颂扬。
文/Santen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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