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先生创立的CUSPEA项目(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中美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项目)是中国留学史上的重要一环,不仅帮国家培养出大量优秀物理人才,那些人到美国后的突出表现,还令美国高校对中国大陆留学生形成了良好印象,进而帮助其他学生,尤其是为那些自己联系奖学金的研究生打开了到美国求学的大门[1]。
在CUSPEA项目的选拔活动中,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科大”)的学生表现非常突出。在全部录取人数中超过1/4,1985-1988年的那4年更是占当年录取总人数的(38-48)%[2],力压北大、清华,取得四连冠的佳绩。科大只是一所地处中部、招生很少的学校,它为什么能在强手如云的CUSPEA选拔考试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其衍生出的中美合作的物理教育成果后来经历了什么?李政道先生又对科大做出过什么重要贡献?
2024年5月,在李政道先生尚在世时,熊卫民访谈了人称“魔鬼教练”的张永德教授。张永德曾担任科大CUSPEA培训班的“总教练”,对上述问题有独家信息和独到认识。
受访人张永德,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特聘教授,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等多家中外著名高校的兼职教授,中国量子力学研究会名誉理事长,奥地利科学院通讯院士。1937年生于安徽省安庆市,1955年9月考进北京大学物理系,1959年毕业后被分配至第二机械工业部,辗转于北京、甘肃、青海、四川等地,具有过硬的专业知识和远大的家国情怀。1981年底调入科大。1982年以来,主要从事量子场论中数学物理问题、近代量子理论及应用、量子信息理论等方面的研究,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出版有《量子力学》《量子信息物理原理》《高等量子力学(上、下)》《量子菜根谭》等教材或学术专著。他于1985年被任命为CUSPEA班总教练,成功帮助众多科大学子通过CUSPEA考试,进入顶尖美国学府深造。
在这次访谈中,张永德教授总结了李政道对科大的贡献,重点回顾了他主政科大CUSPEA培训班时所采取的策略以及一些台前幕后的故事。
**受访人 | 张永德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物理学院退休教授)
访谈人 | 熊卫民(北京科技大学科技史与文化遗产研究院特聘教授)
整理人 | 熊卫民、崔竞文
访谈时间 | 2024年5月23日
访谈地点 |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图1 熊卫民(左)访谈张永德(右)| 图源:2024年5月23日摄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食堂
1
李政道对科大的三大贡献
熊:张老师,我这次来科大,主要是为了参加研究生的论文答辩。另一个目的,就是来拜访您。我刚在科大看到了李政道之子李中清教授的学术讲座海报。他这次受邀来科大做讲座,想必也会去看少年班。
张:提到这个,我可以给你讲几个李政道和杨振宁的故事。他们二人虽同为科学巨擘,但就我所见,仅对我们科大而言,李政道先生做出的贡献更多,花的力气也更大。
第一个贡献是加速器。李先生自己出资买了三份加速器的图纸,并慷慨地分别赠予中科院高能所、科大和中国台湾的新竹清华大学。
第二个贡献是少年班。实际目的是要打破当时不重视培养基础科学人才的现状,促使我国人才培养工作步入正轨。
第三个贡献是CUSPEA。CUSPEA项目的成功实施,离不开李政道先生的鼎力支持。李政道先生是干实事的人,他的贡献不仅体现在科研成果上,更在于他对国家、教育事业的默默支持……
他发起的CUSPEA项目,真是非常的牛!据他说,做CUSPEA项目比他得诺贝尔奖的工作还费劲[3]。我相信他这种说法。
2
比诺奖工作还难的CUSPEA项目
张:为什么说李政道先生做CUSPEA项目甚至比他获诺贝尔奖的工作还难?因为美国有深厚的自由主义根基,这种文化背景下,顶尖的学府如哈佛、麻省理工学院、加州理工学院等都很骄傲和自信,都视自己为“天下第一”的学术圣殿。面对这样的情况,要启动CUSPEA这样的项目,统一出卷子、设立类似“高考”的选拔机制,其实施难度可想而知。
这样的事在我们这容易,因为我们中央集权的力量强,能顺利推进。但在美国,就算是美国教育部部长亲自出来干,也干不成!因为那里的教育体系更多元化,也更自主化。但是,李政道就把这事做成了,他把CUSPEA这一项目从无到有地建立起来,并推动了中美的合作。做成一件事儿多不容易啊!这背后,不知道李先生要经过多少次的沟通与协调。所以李政道先生真的是聪明,而且沟通能力很强。
熊:我猜很多人也是被李政道先生所感动。
张:不但感动还佩服!我就由衷地佩服李政道先生。他在美国竟然成功地组织了一个类似高考的选拔机制!CUSPEA项目进行时,李政道、夫人秦惠䇹和他的秘书艾琳(Irene)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为了保证赴美深造的学子都能获得必要的支持和推荐,李政道需要亲自为每个学生写十余封各类重要信函,一年就有千余封。他的信件多到什么程度?他住所附近的邮筒都被他写的信件装得满满的!周围的邻居都对他有意见,说自己的信根本塞不进去——李先生影响其他人用邮筒了。所以李政道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卖了多少面子!就这样一直坚持下来。
那时候,中美关系正处于友好时期,而且是美方出钱,就连中国学生赴美求学的路费都是美国承担的,这些诚意与支持都是推动双方合作的美好契机。
3
“魔鬼教练”的训练方法
张:我曾经做过科大CUSPEA的总教练。1984年,当时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常务副校长力邀我负责科大CUSPEA项目的工作。最初我说自己实在不想当孩子头,拒绝了他的邀请,可他非常坚持,并亮出了底牌,说这是校系两级领导商议后的决定,坚决要我来做这件事。既然这样,我也没跟他们客气。我就提出,为了确保工作顺利进行,我需要你们把财权、用人权等都交给我。同时,我不希望有任何形式的束缚,包括来自领导层的干预,我不愿跟着领导的后面走。如果能保证,我就做出成绩给你们看。副校长果然大方地同意了,并且以一种近乎承包的方式交由我来负责。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开明和信任,就没有1985年科大首次超过北大、清华,获得CUSPEA录取总人数的团体冠军,更没有后来四连冠的好成绩,所以我始终觉得当时的工作环境是非常好的。
熊:您用了什么办法来办科大的CUSPEA培训班?
张:首先,我请了各专业很牛的老师来讲课。由学校正式发聘书。这代表是学校请你来授课,不是我的个人行为,我也没有这个资格,这也体现了对教员的尊重。
其次,我们收集了一些复习资料——主要是美国前70所顶尖高校的研究生入学考题。我要求教员深入钻研,弄懂弄透,确保教学质量。譬如,原子物理的考题,教原子物理的老师必须吃透。如果学生不会做原子物理的题目,唯你是问。
为了激励教员,我提供了远高于当时平均水平的讲课费,并且在讲课的过程中及时发放课时津贴。当时教师的工资才每月七八十块钱,而在CUSPEA班讲几个月课,却能收获高达2000块的讲课费。这样的待遇也刺激了教员们和我一起玩命。大家跟我一样玩命地投入到教学工作之中。因为我已经尽己所能,把可以提供的资源和支持全都给你了,你要是不玩命投入,出了问题,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
更为特殊的是,我们享有直接报销的权限,仅凭我们两位普通教员的签字,无需经过副校长的额外审批,就可以直接到财务部门办理,这极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学生方面,被学校选进来的学生也需要不懈努力,因为每次考试都搞末位淘汰,100个里面会淘汰一两个——总体上变化不大,但要是垫底就会被淘汰。淘汰掉的学生会被送回原系,系里也要负责接收。这样的机制,也是对学生的一种鞭策。后来我看到学生们学习很辛苦,每个人都瘦了。我就要求给每个学生都额外增加二十块钱的伙食补贴,为此打了一份申请。当时恰逢那位副校长不在学校,我就去找校长签字。校长是老革命,还有点官僚作风,在我的申请书上面写了两条意见批评我。当然我也不在乎,因为这是当初定好的,我来负责钱和人的支配,这属于我的分内之事,如若不同意,我也不会客气。后来也许是副校长将我们此前的约定告诉了校长,他后来又划去那两条意见,签字同意了我的申请。
图2 校长的批示 | 张永德供图
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来搞CUSPEA项目,从我带的那一届开始(1984-1985年),科大打败了北大、清华,拿到了CUSPEA团体冠军。
2019年,CUSPEA四十周年纪念会在西安举办,李政道先生没来现场,由他的长子李中清主持[4]。纪念会颁给我一个奖励,大家还戏称我是“魔鬼教练”。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但我相信他们这样说我的时候,李政道先生肯定也是知道的。全部的人都叫我魔鬼教练,有时候还真需要那么一点魔鬼般的坚持与执着。只要我不是真魔鬼就行。
图3 CUSPEA 四十周年庆研讨会颁奖合影(前排右3为张永德教授)| 图源:李政道数字资源中心
后来我要到欧洲去,领导挽留我,希望我继续负责CUSPEA项目。我说不必了,我当时还是个副教授,想晋升教授,也想到外面去看看。我告诉他们:只要保证三个一套(一套人马、一套教材、一套选拔管理制度)不改,不管谁来当总教练,我保证科大的团体冠军都丢不掉。随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1986年、1987年、1988年,科大连续在CUSPEA项目中表现出色!那会儿科大的学生是很牛的,可以说有舍我其谁的实力。在安徽这样一个小地方办学能收获如此成绩,这确实让清华、北大这些传统名校在面子上过不去。从CUSPEA后来实际录取的数据上也能知道,科大几乎独占鳌头。曾经有一次,全国范围内来自17个省市的高考理科总分第一名都选择进科大。为什么?这很大程度得益于科大的宣传部门在招生时,利用CUSPEA项目的成功作为科大的亮点进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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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成果被窃取
张:科大受益于李政道先生的CUSPEA项目,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科大的一些人。当时搞完CUSPEA后,为了改进教学,也为方便后来同学赴美考研的需要,我和大家一起收集整理了全套考题,广泛布置解答,出版了一套《美国物理试题与解答(7卷)》丛书,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出版[5]。后来由于某些原因,这套书就不能再印了。这套书的主编我写的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物理辅导班”,没有直接署自己的名字。因为我过去从事的研究习惯不写具体人名,而且我也觉得把个人名字搞到前面去并不合适。结果,这样的做法却意外地让一些人抓住了漏洞:有两个从没有参加过CUSPEA培训班教学活动也与这套丛书完全无关的教师,背着主持编写这套丛书的我,与出版社偷签合同,悄悄地将我们40多位科大老师和100多名科大学生共同编写的书的版权,低价卖给了某个著名的国外出版商。1998年,这套丛书由原来的中文版翻译成英文出版,彻底删除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的名字,去掉了序言,主编替换成了我们谁都不认识的一位外国人,就好像是这个外国人遥控带着一百多名科大老师和同学们搞的!这套书的英文版也随之变成了“原版”。
李政道先生得知此事后,很有意见。我当然也很不满。因为这件事是背着我干的,我到现在也没看到他们签字的文本,具体卖了多少钱我更一无所知。曾经,他们要给我200美元,我直接扔到他们脸上去了:“我没见过钱吗?!”我不要。我坚持要看那份签字的文本,结果到现在我也没看到。后来我气不过,就说算了,以后不再写“物理辅导班”主编,就写我主编,相关老师做各分册的编著者。
5
物理学大题典
张:后来,我们重出了此书,书名改叫《物理学大题典》,承李政道先生题了词并在科学出版社出版[6]。
图4 物理学大题典
这套书很有影响力。2023年,潘建伟等给我165万元经费,计划让我在三年内将其翻成英文。紧接着,某国际知名出版社的相关领导专门到合肥来看我,我一点都不认识他。但他来看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要出版我的书,不仅限于《物理学大题典》,还包括《量子力学》《高等量子力学》《量子信息与物理原理》等一共17种。
熊:这是哪一年的事?
张:就是今年年初。可是后来他把我惹火了,我把他给撵走了。
熊:为什么?
张:他们太小看我了!我国一些学者,甚至包括一些比较有名气的,他们一心想着出版英文书,特别是能在美国出版,以此在国内获得更多的关注和宣传。所以,他们甚至不要版税,相当于免费提供内容。这样的做法,就把出版商惯坏了,他以为我也是乡巴佬!想用极低的价格达成协议。
熊:他们还是给一点钱,只是不多?
张:这位国际出版社的领导还带了一位负责中国地区的女总监来谈。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把那个女总监都说哭了。开始我对他们挺客气的,还特地请他们在专家楼吃饭,希望能好好合作。吃完饭以后谈合作细节时,他们的态度却让我难以接受,不仅极力压低价格,他们甚至说,他们之前的书籍出版都不支付作者版税。据我所知,按国际出版行业的惯例,所有收入的10%应该作为作者的版税,我也不要求多,只希望他们能遵守国际惯例给就可以。
但他们还竟然提出,要以区区两百欧元买断《物理学大题典》整套书的版权。我知道这套书很好,也很有销路,给我两百欧元,我回去跟那四十几位老师怎么交代?二百欧元就想买断我们的版权,你想怎么印就怎么印,我们就失去了任何干涉的权利。我肯定无法接受。
后来他们又提出“义务印刷”。我想你要真能做到义务印刷,岂不是要喝西北风过日子?他们大概以为这样的提议能一下堵住我的嘴,但他们显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说:“好啊,如果你们真的愿意义务印刷,我一分钱版税都不收你的,我也义务提供给你们。这样一来,我对那四十几位共同出书的科大老师也有交代。既然你们能够做到义务出版,那我们也能够做到义务提供。”我一句话就把他们堵住了。这套书卖相很好,他们出版商跑到这来,无非只是想赚钱罢了。
熊:对。这种题库是很有市场的。一直到现在,还有不少大学生做《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呢。
张:那套书是苏联数学家吉米多维奇写的,读者对象是数学专业的大学生。我们这套书是美国一流大学物理系教授们出的题、科大的师生做的解答,读者对象是物理专业的研究生。我觉得我们这套书质量更高一些,在国内外均会受市场的欢迎。
我是个倔头子,我也真的很瞧不起我们中国一些有钱的学者,为了在国内好宣传自己,在出版著作时往往放弃版税。可我不一样,何况我身后还有四十多位老师。
熊:您的分析有道理,《物理学大题典》确实很重要,恐怕会比《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还畅销。
张:这套书中的题目都属美国最好的前70所大学,如哈佛、加州理工学院、斯坦福等大学的教授给研究生出的入学考题,然后我们再从中筛选题目,并对其做出解答。所以这是中美两国合作的产物,不仅在内容上是前沿的,更承载着促进中美两国物理教育共同进步的使命。我们在书中写清楚了哪些题目是加州理工出的,哪些题目是麻省理工出的,哪些题目是耶鲁出的……对涉及到的版权信息做了清楚的说明。
图5 2021年,张永德和奥地利科学院院长、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安东·蔡林格(Anton Zeilinger)教授夫妇合影 | 摄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张永德供图
至于《量子力学》《量子菜根谭》等书,则都是我自己写的。写的时候,我加了很多脚注——只要引了他人的话,我必会明确标注出处,指明是引自哪本书或是哪位学者的研究成果。而且我还告诉别人,写东西时,引了谁的内容,自己一定要写清楚,如果不分清楚是很卑鄙的。当然,1+1=2这样的常识就用不着引了——它们的发明者也经常是无从考证。
回到李政道来。李政道先生对我们科大在合肥的重新崛起做出了巨大贡献。少年班、CUSPEA、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哪一个不是科大吸引优秀人才的利器?可我感觉科大对李政道的重视程度远远比不上李先生对我们的贡献,科大很少提起李政道先生对科大的贡献。这样做是不妥的。要懂得饮水思源啊!
注:本文初稿记录了与张永德教授的全部谈话内容,题为《核污染、李政道与CUSPEA——张永德教授访谈录》。在此刊发时做了大量删节,标题也做了相应修改。
注释:
[1] 熊卫民.中国留学活动的重新开启.知识分子. 2020-12-18.
[2] 张永德.团结、拼搏、创新、制造辉煌──CUSPEA祝词
[3] 流传得更广的提法是,李政道说:“我深感CUSPEA有意义、有价值,从某些方面讲,它比我做宇称不守恒还有意义。”
[4] 2019年11月25日,108位CUSPEA学子及200多位嘉宾从世界各地来到西安,参加了为期两天的“CUSPEA 40周年庆研讨会”。李政道先生由于年事已高,不便长途旅行,托长孙李善时专程带来他的书面致辞。段风华.CUSPEA,薪火相传40年[J].神州学人,2020,(01):40-44.
[5]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物理辅导班主编.美国物理试题与解答.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1987.
[6] 这套书由张永德教授主编,共8卷10分册,各分册均有明确的编著者,于2005年在科学出版社出版第一版,2018年出版第二版。第二版上有李政道的题词:“祝贺《物理学大题典》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六十周年校庆之际再次出版。李政道 二0一八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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