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吸虫病在我国流行已久,对人民的危害是极其严重的。病害流行地区遍及(略)十二个省(市)的三百五十个县(市),患病人数约有一千万,受到感染威胁的人口则在一亿以上。”
——1957年4月20日,国务院《关于消灭血吸虫病的指示》
水中的恶魔
至少在两千年前,长江流域的人民早已经认识到血吸虫的残酷。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载:“水毒中人……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虫食五脏,热极烦毒。注下不禁,八九日,良医不能疗”;唐代孙思邈在《千金方》中载:“有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此终身疾不可强治”。20世纪70年代,湖南湖北相继出土了一批西汉古尸,体内多有发现血吸虫卵,印证了血吸虫病流行千年的记载。
血吸虫患者肝脏的组织病理学染色切片,圆圈是肝门静脉处聚集的血吸虫卵 | KGH / Wikimedia Commons
从贯穿千年的古籍中,我们看到血吸虫病阴魂不散的面目:依水传播,初次感染时冷战发烧,后伴随腹泻,严重的腹水肿和消瘦,终身不可治愈。囿于古代技术条件,人们对血吸虫病的认识停滞不前,任由瘟神肆虐。
1904年5月,日本学者发现了一种新的寄生虫,命名为Schistosoma japonicum,即日本血吸虫。次年,O.T. Logan在湖南常德发现了中国第一例确诊的血吸虫病例。
血吸虫标本 | グランピィ/ Wikimedia Commons
目前已知有三十余种哺乳动物可以成为日本血吸虫的终末宿主(人是其中唯一的灵长类)。血吸虫病可以采用吡(bǐ)喹(kuí)酮(tóng)等药物治疗,但无法避免下一次感染,而且对人体有侵害能力的血吸虫尾蚴(yòu)广泛存在于疫区的水体中,难以隔绝。今天的我们知道,控制传染病要从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着手,当时人们的注意力也首先转向了血吸虫生活史中重要的一环:中间宿主——也就是湖北钉螺(Oncomelania hupensis)。
钉螺,潘多拉之匣
1881年,德国人P. Fuchs在湖北武昌县金口镇采集了钉螺,后由V. Gredler定名为“湖北钉螺”。至少在1936年,美国贝类学家P. Bartsch就已经指出过,钉螺是日本血吸虫唯一的中间宿主。湖北钉螺是一种体长不足1厘米的小型淡水螺,它与血吸虫一样古老,国内多处出土过钉螺的化石。它们广泛分布在东亚东南亚的亚热带热带淡水湿地环境中,水陆两栖,样貌平平无奇,因栖息地的不同,有的钉螺外壳上有纵肋,有的却无,分别被称为肋壳型钉螺和光壳型钉螺。
钉螺 | Capt.Z
要了解湖北钉螺何以成为血吸虫防治的关键,我们还要回到血吸虫的生活史中来。
成年血吸虫雌雄合抱,寄生于人体门静脉系统中,每天产下几百颗卵。大约一半的卵能够透过血管,进入膀胱和肠道排出体外(无法排出的卵散布全身,引发各种慢性疾病,是为血吸虫病主要的危害来源)。卵在水中孵化成毛蚴,毛蚴没有感染人的能力,目标是湖北钉螺。当毛蚴遇到钉螺后,将在钉螺体内启动无性繁殖,分裂出尾蚴,这个过程会持续数月,单个毛蚴最终会增殖出成千上万的尾蚴。尾蚴离开螺体后入水,如果碰到了合适的宿主便在数秒内钻入宿主皮肤,开启宿主体内的生长繁殖。
血吸虫的生活史 |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毛蚴是血吸虫一生中较为脆弱的阶段,2~3天内找不到钉螺寄宿即会死亡。这就为血吸虫病防治提供了一个关键的方向,如果能消灭自然水体里的钉螺,就能阻断血吸虫病的传播。但钉螺的分布极为广泛,遍布南方十几个省市的水网地区,而且钉螺繁殖能力极强,一对钉螺每年可繁殖25万只。更麻烦的是,钉螺体小,被动扩散能力不容小觑,容易随漂浮物、水产品运输散播,在新环境里孳生繁殖,形成新的钉螺(和血吸虫)孳生地。灭除钉螺,谈何容易。
与钉螺作战
血吸虫疫情在钉螺的帮助下为害千年,历朝历代束手无策,在民国时期更是演进到了高峰,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急需展开一场全国性的抗疫运动。
1956年2月,随着“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各地疫区纷纷建立起了各级血吸虫防疫小组,逐渐总结出了血防工作四大环节:控制粪便、消灭钉螺、管理疫水、治疗病人。四个环节涵盖了传染病防治的三个阶段,而其中两条直接或间接与钉螺有关。
发现于我国各地的钉螺标本 | Capt.Z
灭螺工作是繁重而细致的,需要细致排查水体和湿润土地。当时灭螺的方法大致有两种:一是手工的深埋灭螺,埋入土中的钉螺经半年会全部死亡。二是采用药物灭杀,需要科研人员进行大量的药物检验与筛选,制定灭螺药物使用规范。药物灭杀和手工除螺结合起来还不够,各地还根据地方情况,针对性地改造水体,治理河渠湖垸(huán)死角(钉螺喜在沟沟缝缝中聚集)、硬化沟渠(防止钉螺入土越冬)、水田改旱田等工程,以求破坏钉螺滋生的环境。
治理钉螺的药物 | Capt.Z
事实证明,这一套工作卓有成效。江西省余江县曾是血吸虫病重灾区,在建国前三十年间约有2.9万人染病死亡,而到了1958年6月,经过两年多的治理,余江县成为全国率先消灭血吸虫病的县级地区。毛主席闻讯,“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写下了著名的《七律•送瘟神》赞颂人民群众取得的防疫胜利。
中国的血吸虫病例从建国初期的1200万例下降到了2019年的3万例(陈旧病例),基本得到了控制。一些有条件的地区已经完全消灭了血吸虫病,余江县数次悬赏境内钉螺,但无人领奖。而部分地区由于天然宿主较多、洪汛传播疫水等原因还未根除血吸虫,在这些地方,除了持续性的投药灭螺之外,农村生态环境改造、移民迁地等一系列配套工程也在持续进行着。
指导人们警惕血吸虫的标语 | Vmenkov / wikimedia
送瘟神,还在继续
实际上在一开始,血吸虫的生活史就决定了“完全消灭血吸虫病”不是单一手段能够实现的,它需要综合防治策略,需要全社会的监测体系、广泛的检测和治疗、良好的卫生和净水设施、安全处理人畜排泄物、改造自然水体、排查灭杀钉螺、提供公共健康教育等等手段多管齐下。这是一套复杂的社会工程,不仅需要医疗技术支持,更是对社会运行、动员能力和组织水平的巨大考验。
今天,仍有73个国家约2亿人患各种血吸虫病,约8亿人受到威胁。其中大多地区是欠发达的第三世界国家,而且各地自然和社会状况不尽相同,难以施行统一的综合防治——从去年起,全球范围内更是出现了更加严峻的挑战。
与钉螺的斗争还在继续 | Capt.Z
去年12月,我前往江西余江血防博物馆参观。博物馆不大,但它的历史感是鲜明真实的,一圈走下来用不了多久,半个多世纪前人类以毅力和智慧“送瘟神”的场景便在眼前一一闪现。在黑白的照片和泛黄的文件中,似乎能看见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的人民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战斗中活跃的身影。或许正是两者背后的高度一致的指导思想和防疫模式,造就了这种既视感,团结着我们的人民取得又一次胜利。
而今又是一年春来到,“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桃花如雨处,千里泽国更加款款,杨柳春风地,赤县神州万千舜尧。
本文来自物种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