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朱慧坚(玉林师范学院数学与统计学院副教授)、丁玖(美国南密西西比大学数学系教授)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矩阵乘法为什么是这样定义的?》中,运用包罗万象的抽象函数概念,论证了矩阵乘法定义中积矩阵元素表达式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与矩阵乘积运算直接相关的一个关键术语是“逆矩阵”,同样,我们可以借用反函数的思想来帮助理解这个处处有用的数学对象。
单射和满射
中学教科书里,有一章专讲“反函数”。物理学有个说法,每种基本粒子都有对应的反粒子。可惜,数学不是物理,并非每个函数都有反函数,具有反函数的函数必须满足如下条件:它将定义域一对一地映射到值域上,符合这个要求的函数也被称为单射(injection)。更数学化地说,一对一的函数𝑓: 𝑋 → 𝑌意指,对于定义域𝑋中的任意两个元素𝑥和𝑦,若𝑓(𝑥) = 𝑓(𝑦),则必定有𝑥 = 𝑦;或言之,一对一的函数将定义域中的不同元素映射成值域中的不同元素。
抽象函数𝑓: 𝑋 → 𝑌定义中的两个集合𝑋和𝑌,第二个集合𝑌可以换成任何一个包含它的集合,在集合论的眼里𝑓没有发生变化,比如一个将定义域𝑋 = {1, 2, … , 365}映射到有理数集𝑌 = 𝑄当中的函数,也可以被视为将同一个定义域映射到实数集𝑌 = 𝑅里;虽然它们各自的𝑌并不相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函数。事实上,任何函数𝑓: 𝑋 → 𝑌中的“目标集合”𝑌都可以换成𝑓的值域𝑅(𝑓),即所有函数值组成的集合。
这样看来,如果𝑓: 𝑋 → 𝑌是一对一的,那么𝑓: 𝑋 → 𝑅(𝑓)不仅是一对一的,而且是映上的,映上的函数也称为满射(surjection)。同时是单射和满射的函数称为双射(bijection),即对于𝑅(𝑓)中的任意一个元素𝑦,有且仅有𝑋中的一个元素𝑥使得𝑓(𝑥) = 𝑦。我们称双射𝑓为一可逆函数。如果𝑓: 𝑋 → 𝑌将𝑋映射到𝑌之上,给定函数的“映上”条件保证了上述可逆函数定义中的“有”发生,而“一对一”的假设确保了“仅有”成立。本文为了讨论矩阵求逆问题,我们碰到可逆函数𝑓: 𝑋 → 𝑌时总假设它是一个满射,这样,下一段引进的𝑓的反函数将定义在𝑌上。
可逆函数𝑓: 𝑋 → 𝑌意味着𝑋中的所有元素与𝑌中的所有元素,通过𝑓形成了一一对应关系。这种相互对应关系构成了定义𝑓的“反函数”概念之基础。可逆函数𝑓: 𝑋 → 𝑌的反函数是这样定义的:对于𝑌中的任一元素𝑦,被𝑓映射到𝑦的属于𝑋的那个唯一存在的元素𝑥,就是这个反函
算子和可逆矩阵
有了高中生熟知的反函数概念作铺垫,我们可用同样的思想引进大学线性代数中逆矩阵的
其中𝐼是𝑛阶的单位矩阵,其对角元素为1,其余元素为0。单位矩阵和任何矩阵如能合法相乘,即左边矩阵的列数等于右边矩阵的行数,不论它是左乘还是右乘,结果都是那个被乘矩阵,如同数1在算术中的角色。单位矩阵所对应的线性算子是恒等算子,即它把每个向量映到自己。
在绝大多数线性代数教科书中,公式(2)通常用作逆矩阵的定义,即对于给定的𝑛阶方阵𝐴,如果存在𝑛阶方阵𝐵,使得等式𝐵𝐴 = 𝐼和𝐴𝐵 = 𝐼都成立,则称𝐵为𝐴的逆矩阵。按照如上的算子观点,在此定义中,第一个等式𝐵𝐴 = 𝐼意味着𝐴是一对一的线性算子(因为若非如此,则存在两个不同的向量𝑥和𝑦使得𝐴𝑥 = 𝐴𝑦,从而𝑥 = 𝐵𝐴𝑥 = 𝐵𝐴𝑦 = 𝑦,与𝑥 ≠ 𝑦矛盾);第二
方阵的“单满等价”
到目前为止,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很成功,然而,喜欢思考的读者的脑袋瓜里可能会冒出一个疑问:既然𝐴属于方阵,形状是特殊的正方形,它或许会像方方正正的君子风范一样,具有比一般狭长形或瘦高形矩阵更好的数学品质?具体来说:作为“一对一”线性算子的方阵是否已经自动具备了“映上”的性质?或者对偶性地问:作为“映上”线性算子的方阵是否已经自动具备了“一对一”的性质?如果对于它们的回答都是“Yes, sir”,那么逆矩阵定义中的两个等式就可以只取其中之一,因为另一个就成为直接推论了。
答案确实是肯定的,即对方阵而言,算子性质“一对一”隐含“映上”,反之算子性质“映上”推出“一对一”。为了解释好这两个重要结论,我们假设读者已经知晓线性空间的代数运算,懂得有限维线性空间的维数概念,理解任何矩阵的值域和零空间都是线性子空间,并且至少
结合之前的讨论我们得知,方阵𝐴是单射(满射)当且仅当存在同阶方阵𝐵使得𝐵𝐴 = 𝐼 (𝐴𝐵 = 𝐼)。更进一步,以上的推理论证了只对方阵有效的一个令人喜悦的真理:方阵𝐴如果是一对一的,那么它就是映上的,因此它的逆矩阵存在唯一;方阵𝐴如果是映上的,那么它就是一对一的,因此它的逆矩阵存在唯一。
至此,我们用高中生都学过、但许多大学生都没有真正领会的反函数思想,证明了如下关于逆矩阵的优美定理:
定理 1 设𝐴为一𝑛行𝑛列矩阵,则如下结论成立:
非方阵“最多得其一”
上述用于方阵的定理 1 能推广至非方阵吗?我们先看一个实例,设矩阵𝐴有2行3列。使得𝐴𝐵 = 𝐼的矩阵𝐵必须有3行2列,这时的单位矩阵𝐼为2阶的;满足𝐵𝐴 = 𝐼的矩阵𝐵也必须有3行2列,但此时单位矩阵𝐼为3阶的。我们当前要问的问题是:如果矩阵𝐵满足等式 𝐴𝐵 =
定理 2 的结论在教科书中通常是用“矩阵秩”的性质证明的。矩阵的秩一般用行列式定义:它是矩阵中不等于0的子行列式的最大阶数。秩的性质包括:它不大于矩阵行数和列数之最小值;矩阵积的秩不大于每个因子的秩。在定理 2 中乘积𝐴𝐵和𝐵𝐴的秩都不大于𝑚和𝑛的最小值,而这个最小值小于𝑚和𝑛的最大值,导致结论(i)和(ii)中的等式无法成立。这里采用算子的语言证明了定理 2,避免了对矩阵秩概念的依赖性。
自然,当𝑚 < 𝑛时,一个𝑚行𝑛列矩阵有可能与一个𝑛行𝑚列矩阵相配合,使得它们乘出一个𝑚阶单位矩阵。类似地,当𝑚 > 𝑛时,一个𝑚行𝑛列矩阵有可能与一个𝑛行𝑚列矩阵相配合,
则𝐵将向量(1, −1)映到零向量,故𝐵不是一对一的,因而也不是映上的。
一般矩阵尽管没有经典意义下的逆矩阵,数学家们总有办法在更广泛的意义下定义逆矩阵,称为广义逆矩阵,不过这将是另一篇文章的主题。
怎样求逆矩阵?
没有见过逆矩阵计算公式的读者或许纳闷上例中的2阶逆矩阵是如何获得的。这里我们解析出一般2阶可逆矩阵的逆矩阵公式,并据此推广到一般的可逆矩阵。对于2阶方阵
将齐次方程𝐴𝑥 = 0具体写出𝑥两个分量的二元一次方程组
称为原矩阵𝐴的伴随矩阵,记为𝐴∗,但不要理解为常用此记号的𝐴的共轭转置。它的转置矩阵(即第𝑖行第𝑗列元素是原矩阵的第𝑗行第𝑖列元素)的每一个元素可以这样得到:划去矩阵𝐴的对应位置那个元素所在的行和列,剩下一个元素,它同时也被视为该元素所定义的1行1列矩阵行列式的值,再取合适的符号:如果行指标与列指标之和为偶数,则取正号;如果行指标与列指标之和为奇数,则取负号。比如,要算出𝐴∗的第二行第一列元素,划去𝐴的第一行第二列元素𝑏所在的行和列,剩下元素组成的1阶行列式是𝑐,因为1 + 2为奇数,所以在𝑐前添一负号便得𝐴∗的第二行第一列元素−𝑐。
拉普拉斯展开
上面2阶方阵的伴随矩阵概念可以直接推广,但需借用一般行列式的概念。𝑛阶方阵𝐴的行列式|𝐴|在通常的教科书中被定义为𝑛! ≡ 𝑛(𝑛 − 1) ⋯ 2 ∙ 1个带符号乘积之和,其中每个乘积的𝑛个因子取自𝐴中既不同行又不同列的元素,再赋予一个恰当的正号或负号:当这𝑛个元素依
这个行列式的定义语言看似美妙,计算过程却很繁琐,费时费力。好在它有其他等价定义,随时可用,其中一个称为行列式的拉普拉斯展开,由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Laplace,1749-1827)首次提出。它的好处是只要定义了𝑛 − 1阶方阵的行列式,就可用这一公式计算𝑛阶方阵的行列式。具体做法是,给定𝑛阶方阵𝐴,任取它的一行或一列,比方说第𝑖行,则
正如此行列式的3!项3个元素乘积代数和定义所得到的结果。
“花瓶”公式
现在可以推导出可求逆矩阵的逆矩阵表达式了。设𝐴为一𝑛阶方阵,它的伴随矩阵𝐴∗被定义
因此,
从上面可知,即便对像𝑛 = 3这样很小的可逆矩阵,利用伴随矩阵计算逆矩阵的工作量是可观的,比如当𝑛是不算很大的100时,所需的乘法个数大于100的阶乘,它远远超过10^25,当前最快的计算机也束手无策,跟不上巨量计算的需求。所以,逆矩阵公式(4)只具有理论上的美观性,而缺乏实践上的可行性。
幸亏计算数学家们发展了一套快速计算逆矩阵的算法,其基本思想基于所谓的“高斯消去法”。作为本文的结尾,我们简述用此法求逆的思路。将方阵𝐴和同阶的单位矩阵𝐼放在一排,看成是一个有𝑛行2𝑛列的矩阵,记为[𝐴 | 𝐼]。对该长方形矩阵进行若干初等行变换,只
首先说明,总共有三种初等行变换:(1)交换两行;(2)将一非零数乘上一行;(3)某行乘以一数后加到另一行。这三种“人工操作”都等价于将各自对应的“初等行变换矩阵”乘上被施予变换的原矩阵,而行变换矩阵是对同阶单位矩阵做同样变换的结果。更具体地说,“交换两行”之结果,就是先同法交换单位矩阵的两行,再与原矩阵相乘;“𝜉 ≠ 0乘上一行”等同于𝜉乘上单位矩阵的同一行,再与原矩阵相乘;“𝜉乘上第𝑖行后再加到第𝑗 ≠ 𝑖行”的功效是:对单位矩阵做同样的事,再乘上原矩阵。
需要说明的是,初等行变换不改变可逆矩阵的可逆性,读者可采用本文强调的反函数思想加以证明,方法之一是论证:如果原方阵是一对一的,则每一种行变换后的矩阵也是一对一的。特别地,由于初等行变换矩阵是对可逆的单位矩阵施加行变换的结果,所有行变换矩阵都是可逆的。更一般地,初等行变换保持矩阵的秩不变,但这里我们不再追问“秩”概念的相关推论,留待今后专文谈它。从前面“算子和可逆矩阵”小节中的最后一段可以得出,有限个可逆矩阵的乘积矩阵也是可逆
几何观点
在数学中,任何代数运算都伴随着逆运算的概念,在抽象函数的范畴里,一对一加上映上这两种性质就引出了反函数的术语,将这个高中生早就学过、具有广泛用途的一般概念,用于方阵所定义的将欧几里得空间映到自身的“有限维线性算子”这一特殊情形,我们就可以用反函数的观点看逆矩阵。这种观点,可能比看似简洁的“𝐵𝐴 = 𝐴𝐵 = 𝐼”式逆矩阵定义更具几何特色,因而更为直观,更易于理解,并且“直捣”逆矩阵概念的数学核心。这个观点所体现的教学思想,在匈牙利裔美国数学家哈尔莫斯(Paul Halmos,1916-2006)的名著《有限维线性空间》(Finite-Dimensional Vector Spaces)中处处可见,也在他的徒孙阿克斯勒(Sheldon Axler,1949-)已再版多次、脍炙人口的大学生教科书《线性代数应该这样学》(Linear Algebra Done Right)中继承下来。
阿克斯勒教授走得更远,1995年,他在《美国数学月刊》上发表了一篇阐述性文章《打倒行列式!》(“Down with determinants!”),标题口号也是文章的最后一句,其中的“打倒”一词,会让对它记忆犹新、65岁以上的中国人“大吃一惊”。这篇号召“横扫数学牛鬼蛇神”的战斗檄文,第二年让他将美国数学协会的Lester R. Ford写作奖收入囊中。不过,因为几乎所有线性代数教科书都讲行列式,我们在本文依然用它写下不实用的逆矩阵漂亮公式。我们再次强调,将变换的目光投向逆矩阵的园地,便有几何的阳光照进线性代数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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