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狭隘一点的眼光来审视2021年的雨果奖最佳长中篇小说提名作品,会发现六部作品都不是科幻小说,或者说,科幻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并不大。但是弱化科幻的内在逻辑,反而让这些作品在世界构建上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我们也得以看到六篇美学风格强烈而独特的作品。
回到作品的题材,长中篇组的六篇提名作包括一篇传送门题材的黑童话,一篇发生在当代北欧的位面历险记,一篇匪帮奇幻,一篇颇为游戏化的邪教故事,一篇东方色彩的宫廷故事,以及一篇发生在废土上的女性西部片。六篇作品分别为:
Come Tumbling Down by Seanan McGuire
Finna by Nino Cipri
Ring Shout by P. Djèlí Clark
Riot Baby by Tochi Onyebuchi
The Empress of Salt and Fortune by Nghi Vo
Upright Women Wanted by Sarah Gailey
简明起见,暂且将上述作品简译为:
肖恩宁·马奎尔《意外重逢》
尼诺·西普里《搜寻》
P.贾里·克拉克《绕圈呐喊》
托奇·奥涅布希《暴乱之婴》
武仪《盐与命运的女皇》
萨拉·盖利《悬赏正直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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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与命运的女皇
相比于历史小说,架空历史小说的创作者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或许莫过于“要如何避免让小说沦为元素的拼贴和一厢情愿的印象投射”。将这个困境转移到东方语境下,就形成了“东方”和“东方主义”之辩。能让“真正的东方人”感同身受即为“东方”,如此前我非常喜欢的《中山张》(China Mountain Zhang);反之则偏向“东方主义”,如詹姆斯·希尔顿的《失落的地平线》。
在这个背景下,《盐与命运的女皇》堪称一部踩钢丝之作。它的世界观时常让人感到有拼贴感(东南亚大杂烩,还带一点欧洲元素——故事中的宗教组织被称为Abbey,而不是Temple或者Shrine),故事也偶尔会现出几分个人英雄主义情怀。但总的来说,作品当中的人物还是依循着东方世界的文化来行动和思考的。而虽然故事当中的权力斗争几乎不可能在古中国发生,但在一些帝王术、官僚制度和家族文化勾连而成的体系还没有发达到坚不可摧的世界里,还是有可能的。
在故事当中,女皇In-yo的国家被击败,她作为人质参与和亲,为皇帝生下太子,随即遭到废黜,流放到一座湖边的离宫。碍于她的废后和人质身份,皇室无法贸然处分她,左丞相便不断派遣间谍来监视她,以搜罗罪证。她则通过隐晦的算命术来传递情报和指令,以游戏来隐藏自己的真心和真面目,最终暗中调动兵力,完成了复国,推翻了皇帝,成为了新时代的女皇。
留白赋予了这个十分简单的故事以含蓄内敛的魅力。小说本身采用了回顾视角——女皇的复国史是以修撰历史为使命的修士Chih和女皇的贴身侍女长Rabbit在整理遗物时,通过回忆一件件物品的往事而拼凑出来的。在忆往昔的过程中,宏大的历史始终保持着模糊的形象,是一个遥远的结论,而记忆碎片本身则充当着因,去通过浓缩过的瞬间去凸显女皇的性格。原本简单的故事也因为这些具体的事件而变得丰富起来。
当然,这篇小说的魅力不止于此。它最打动我的地方在于,这些琐碎的回忆不仅撑起了正史,还将故事的目光从权力的斗争转向了权力之网笼罩之下的这些小人物,讲述了她/他们在危难之时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生活方式,而这才是这篇小说的重点。女皇分娩之后将皇帝送来的金锁打造成象征故国的黄金猛犸,以及为了打造它而和在野艺术家共度的夜晚;女仆、女皇和被废女妃在湖畔超越主仆的友善关系和三人关系的不幸终结;女仆Rabbit和女皇的算命师Sukai的恋情,以及恋情所必然面对的悲剧……在东方文化固有的男性强权之下,女皇为她和她的仆从们撑起的生存空间更显得弥足珍贵。而那些物件则变成了代表了这个空间的一个个符号和图腾。
再三思考以后,我想,架空历史相比于历史小说的一个优势就在于,它可以摆脱“史实”的禁锢,来彰显出一些在真实的历史当中绝对不会发生的事。只要故事当中的虚构世界所承载的仍然是那些古老岁月中的文化,人物所面临的困境也同样出自相应的文化,那么我们就依旧能够站在历史的角度来与之建立共情。在这一点上,《盐与命运的女皇》的写作方式值得参考。
这部作品唯一的遗憾在于它被置于层层迷雾当中的复国正史——它指向的权力更迭在故事中成为了角色们的困境的出路,但通往这一出路的轨迹却连带着被颠覆的皇权一起,被安置在了留白当中。当然,这很有可能也是经过权衡的,因为在这样一个敌托邦里,出路总是难寻的,刻意追求,反而容易让故事失去焦点。相反,能够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呈现得淋漓尽致,就已经算是成功了。
在我看来,《盐与命运的女皇》的写作方式是危险的。它营造了一个只属于主角团的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当中,尽管主角团的命运依然与大世界息息相关,但摄像机却更多聚焦在ta们身上,侧重刻画ta们彼此间的互动,而疏于关照外部世界的运行机理。一旦这样的偏倚越过某个临界状态,角色与角色所面临的困境之间的纽带就会断裂。而如果主人公又要在这样的状况下去干涉大世界的运作,那么角色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就会大打折扣。下面的《暴乱之婴》和《悬赏正直女性》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幸运的是,《盐与命运的女皇》的侧重让这个故事得以远离这样的问题,虽然损失了一些力量,但还是有效地呈现出了它的焦点。
而如何以类似的方式去直面我们自己的文化当中的那些沉重议题?希望能在未来看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本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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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寻
在这两年的雨果奖决选小说里,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些作品,纯粹,轻盈,令人愉快。阅读它们能够让人放空脑子,去尽情享受隐藏在文本当中的大冒险。等到旅途归来,想要意犹未尽地回头再品味一番时,才会发现,其中蕴涵的道理早已呼之欲出了。
《搜寻》就是这样的一部中篇小说。故事发生在北欧,落脚在一家显然是在neta宜家家居的店铺里。设定的灵感是宜家家居本身的“一间一景”的内装设计和蕴含在其运营模式当中的剥削制度,前者在店内打通了平行宇宙,将不同世界的宜家家居连接在了一起,后者充当世界奇观的基础,打造出了不同宇宙当中的宜家家居景观。这和早年格雷迪·亨德里克斯的《深夜疑家家居》(HORRORSTÖR)几乎如出一辙,不仅设定类似,连隐喻都是类似的:饱受压榨的员工被迫加班,被迫浸泡在组织强行施加的“家文化”当中,逐渐失去自我。两部小说的手法也很像,主要的区别在于,《深夜疑家家居》只是一个B级片风格的夜间恐怖故事,将宜家家居的文化同过去建造在同一位置的老精神病院的痛苦怨灵叠加在一起;而《搜寻》则将这种作风发挥到了极致,一扫阴暗,开启了一场跌宕起伏的大冒险。
小说始于一位顾客的离奇失踪,接着引出了平行时空的概念。主人公被迫拿着导航仪去其他世界搜寻老妇人,带她回来和家人团聚。在这趟搜寻途中,先后出现了三个世界图景:其一是生长着五花八门的家具以诱捕顾客充当食物的森林宜家;其二是全体员工受主脑控制的蜂巢意识宜家;其三是尼摩船长所掌控着的潜水巨舰宜家——第三个世界偶尔还会与第二个世界交战;三个世界的文化意在何处,不言自明。可以跨世界找其他宇宙的替代品来充当寻人成果的设定也拓展了这场冒险的趣味性。
酷儿角色的引入也起到了提升奇异感的作用。虽然个人感觉这个身份在故事当中并没有提升人物的韵味,但是习惯文中的人称代词(尤其是将指代酷儿角色的they和指代复数人群的they区分开),还是要花上一些时间的,因为在中文语境下,好像还没有类似的语言习惯,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思维习惯。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这里的酷儿身份有些遗憾,因为不论作者如何考虑,面对这样一个异质的角色,读者还是会期待去看到ta身上的特异性的。反过来讲,我也有些好奇刻意将其平常化处理的考量,也许这之中也暗含着一些关怀。
当然,就算刨去这些听起来就老气横秋充满学院气息的分析,故事本身也依然是有趣的。由于小说本身的奇观画面感都非常强,情节转场的节奏也十分明快,我感觉这部作品应该挺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期待未来能够在银幕上与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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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圈呐喊
和《搜寻》类似,《绕圈呐喊》也是一部明显有影视化倾向的作品。这部小说的情节安排非常工整,十分像我在疫情期间玩过的《瘟疫传说:无罪》。
小说整体上是一部或然历史,从1921年塔尔萨种族屠杀和《一个国家的诞生》切入,将3K党(Ku Klux Klan)改造成经由《一个国家的诞生》的上映而召唤出来的邪教徒和怪物。主人公一行人是怪物猎手,女主角尤为特殊,手持承载了种族苦难的神剑斩杀敌人。她挥舞神剑杀敌的动机就成了这部作品当中黑人立场的化身,邪教领袖的所有阴谋诡计都是为了将这份苦难导向黑人与白人之间的仇恨,从而释放其中毁灭和支配世界的力量。主人公一开始惨遭灭门,带着仇恨战斗,自然迅速沦陷,但后来醒悟过来,拒绝将这种愤怒化作盲目的仇恨,战胜了邪教和他们召唤出来的母神百眼巨人。最后小说还提到了罗德岛州的普罗维登斯——即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老家,将其作为潜在续集的舞台,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故事标题当中的绕圈呐喊(Ring Shout)是一种仪式,起初的目的是通过聚会吟唱的形式分享日常遭受的磨难。
关于这部作品,我不想说太多——它过于关卡化和娱乐化的写法其实限制了故事的深度和讨论的余地。让我感兴趣的是它改造既有世界的方式——故事的骨架尽管是经典的幻想套路,却不仅融入了黑人的文化元素,其背后的隐喻也经由黑人的文化视角得到了重构,且并无明显的违和感,反而让人领悟到了我们所熟知的那些事物的另一面,诸如爱手艺本人的种族主义倾向——这已经成为了黑人克苏鲁小说的一个主要切入点。
类似的作品还有马特·拉夫的《恶魔之地》,马龙·詹姆斯的《黑豹红狼》,里沃斯·所罗门的《深渊》和下面即将提到的《暴乱之婴》。不论这些作品水平如何,从其中我们都能够看到黑人是如何利用他们的传统来改写世界幻想文学的版图的。在这些作品中,美人鱼、超人、克苏鲁、邪教、秘密结社等我们耳熟能详的东西都被赋予了别样的内涵,再结合黑人跨越大洲的环球流亡史,获得了广阔的世界性,甚至衍生出“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或“非裔未来主义”(Africanfuturism)这样的流派。看完这些作品,我不禁在想,华语的科幻作品是否也能够构建起这样一种自底向上,自里到外的扎实体系,是否有意义,有意义的话,最终会形成怎样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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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奖(No Award)
略
(排名低于“无奖”的作品不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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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乱之婴
在以一个旁观者视角去观看那些著名黑人说唱歌手的传记影片时,一个巨大的问题曾经萦绕在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些人在取得了事业上成功之后,他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似乎变得更糟糕了?他们难道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和身边的人的帮助,摆脱了困境吗?除了制度性的歧视,似乎有某种无法为我们所理解的自毁冲动在驱动着他们走向毁灭,迎来悲剧性的结局。
在我看来,托奇·奥涅布希的这部作品试图为此提出一种解释。小说设定在了历史意义非常复杂的1992年洛杉矶暴动之后,写的是出生在暴动当中的一代人,可以说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因为既然说它是暴动,我们就无法将它简单地视作是黑人对制度性压迫的反抗——事实上,卷入这场暴动的人种非常多,而且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的反而是韩裔(暴动的成因之一也是黑人社群和韩裔社群的矛盾)。
小说围绕着一对姐弟展开,分了四个章节,每个章节之间时间跨度巨大,彼此间关系并不密切,可以认为是兄妹二人从童年到青年的四个片段。故事的幻想色彩则在于姐弟所拥有的超能力和末尾呈现出来的赛博朋克景观。这些奇幻要素和匪帮元素结合在了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故事的独特美学。
小说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姐姐Ella从小目睹街区内发生的乱象,同时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认识和掌控,只能目睹母亲在洛杉矶暴动当中生下弟弟Kevin(在故事里一般叫Kev);Kev长大以后,有着自己的社交圈,在这个圈子里慢慢沦陷,聚众吸毒,晚上出去乱逛,他不喜欢姐姐的保护,而且姐姐的超能力依然不稳定,甚至一度险些杀死妈妈。但是离开了姐姐张开的力场,他就要去面对白人警察们的暴行。这种困境让他越来越烦躁,最后犯下了一起抢劫案,进了监狱,被判了八年徒刑;在这期间,姐姐离家出走,试图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偶尔会去探望弟弟,弟弟则在监狱里继续感受着来自狱警和囚犯的无时无刻的威胁,后来姐姐觉得能够控制能力了,想回家看望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处在癌症晚期,很快就不久于人世了。自此,姐弟俩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姐姐在母亲死去前经由她的记忆回溯了过去,了解到了黑人在历史上遭受的各种惨剧,觉得这样的状况绵绵无绝期,感到万分绝望;弟弟则保释出狱,与过去断绝了一切联系,在一个试验社区里靠工作换生活,其情绪还会受到植入芯片的严格控制。弟弟不喜欢这样的状态,感觉自己像无根浮萍。于是当姐姐来找他时,他顺从地接受了姐姐的邀请,解除了限制,激活了能力,准备把世界掀翻,再用超能力进行重建。最后姐姐给弟弟看未来的图景,看毁灭与新生,问弟弟看到了什么,弟弟说我看到了自由。故事到此结束。
从第一章开始,我们不难发现,主人公们的困境不仅来自白人,还来自黑人社群内部。小说的前两章分别呈现出两种意义上的困境,其一是黑人社群内的帮派厮杀——对方有可能就只是因为看你不顺眼,当街就将你枪杀掉;其二是白人警察的肆意暴行——同样没什么理由,就可以逮捕甚至当街杀掉你。
在这个矛盾的环境当中,小说比较成功地塑造了弟弟Kev的形象。他一出生就要同时面对两方面的暴力。这种社会环境和他的家庭环境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在社会上,他并不完全认同帮派,却不得不加入其中,以谋求其保护;在家中,他也必须靠姐姐的超能力来保护自己,尽管它和帮派的力量一样,不稳定,他也不喜欢。这样的一个生存环境构成了Kev所经历的三重牢狱的第一重。而后两重则是字面意义上的监狱和赛博化的开放式监狱。他靠自己的莽撞摆脱了第一层,靠舍弃自己的过往摆脱了第二层,却总是以更卑微的姿态被更严密地禁锢着。总的说来,这位“暴动一代”经历了一系列“人间失格”式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所折射的即是本文的立场:在无处不在、无路可逃的制度性内忧外患面前,年长一辈疲于奔命,致使儿童一代疏于照料,而这样的孩子认识不到自己的价值,很容易便会陷入一种走投无路的自我厌恶,封闭自己的内心,只看到世界丑陋的一面。这种自我厌恶甚至会使之丧失做出改变的动力。
写这样的一个负能量爆棚的故事是需要勇气的,但也要经得住考验。然而以小说目前的面貌,离经得住考验还差得很远。让这个故事站不住脚的罪魁祸首就是姐姐Ella。相比于完全丧失主观能动性的Kev(一直到结尾,他才表露出拥有超能力的迹象),Ella的超能力又多又强。她能读心,能飞,能预知未来,读取过去,能瞬移,还拥有强大的念动力。在全文中,她扮演的更像是匪帮背后的暴力的化身,兼具毁灭与保护的潜力。甚至在最后,姐弟二人的自由,也要靠这份暴力来实现。这种超能极大地削弱了故事所传达的无能感,甚至可以说,它直接抽空了故事的根基,否则这本应是一个《萤火虫之墓》那样的悲情故事的。
也许作者也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将Ella的能力塑造得十分不稳定,由此奠定了她的自我厌恶的基础,从而想要消解掉她的超能。但这项塑造也同样是失败的。我们都知道失控的超能力会引发何等的社会关注和社会焦虑,然而Ella却并未因此成为大世界的焦点,仍然能够安安稳稳地潜伏在她的小世界里。而且这也依然不足以解释后面当她能够掌控能力时,为何仍然对Kev的困境无所作为。这意味着Ella这个角色形象的全面崩溃。由她引发的毁天灭地的结局让我不禁联想到了《进击的巨人》当中艾伦·耶格尔的选择——在马莱和帕拉迪岛的世仇面前,他放弃去解决大世界的民族仇恨,选择发动地鸣,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然而在本作当中,由于人物立场不够扎实,Ella甚至没有艾伦那样的充分动机。这样一来,小说本身就失去了它本应拥有的深度,不仅肤浅,也缺乏说服力。至少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整整一代人的精神面貌。
平心而论,哪怕除却匪帮奇幻的美学特色,这个故事也还是有一些零碎的闪光点的,比如姐弟俩的“寻根”故事线和对赛博社区的书写。尤其是后者,即先进科技对既有偏见的巩固和强化,非常值得展开书写。事实上,作者的短篇《伤害模式》就是展开写这个的,讲述了一个官-商-算法形成的歧视共同体。
这个短篇小说和本作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就是它真正能够唤起读者的理智层面的认同(准确地说,是理解)的,不是其中的人物,而是其中的世界景观和抽象概念。这也正是一些科幻小说能在人物塑造拉胯的情况下依然成为经典的原因。在这样的小说中,只要你的见解独到而深刻,阐述又足够流畅,便能够和读者建立直接的对话,并因此获得赞许。然而,一旦你开始煽情,又无法赋予说理以足够的说服力的话,那就不要怪罪读者不买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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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赏正直女性
这部小说有趣的一点在于,作为一部幻想小说,它基本没有世界构建。我们能够识别出来的只有:荒漠化的美国,只要阅读违禁读物就会被处死、LGBTQ+也会被处死的敌托邦制度,包庇匪徒同时自己也参与盗匪的治安官,一处秘密义军的所在地,以及为了传播知识而四处游走的图书管理员。这个故事能称得上设定的,就只有这些内容了,而且全都是初始设置,在故事当中,没有进一步的展开。
小说以此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西部故事。主人公是地方长官的女儿,父亲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因为她阅读了违禁读物。女主气急败坏地出走,加入了图书管理员的队伍,成为了其中一员,参与到了一次运货行动当中,最后却发现自己运送的并不是货物,而是人,是一名组织的秘密刺客。故事所有的波澜起伏都围绕这场护送途中遇到的险情展开,然而所有敌对的方面都出现在战场上。这意味着这些代表着敌托邦世界的敌人一定是非常脸谱化的,甚至都不存在什么形象可言。主人公并不是行走在一个具体的世界当中,而是行走在一团抽象的敌意里。
归根结底,对这部作品想要传达的讯息来说,西部片+废土或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舞台。因为在这个语境下,原本被用作社会关怀的那份恶意会与荒野天然的恶意掺杂在一起。要知道,在一个蛮荒世界当中,匪徒来攻击你,可不一定是因为你是女性或者LGBTQ+,也可能只是因为杀人很爽,或者你带着有价值的东西。当然,如果你只是要塑造在危机当中女性群体的社群全景,也还不错。但是篇幅又限制了这部分的内容,致使不论是战斗、旅行、潜伏还是闲叙都充满了仓促感,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危机。
世界的含糊也让故事显得十分朦胧。主角虽然参加了整个行动,但是对她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是不明晰的,因为她始终是个学徒(或者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而置身事外的读者就更加不明就里了。这让整个小说看上去就像是个低完成度的电影《大地惊雷》。除非你能以自身经验代入其中,否则只会感到莫名其妙。我觉得这个故事唯一值得肯定的,也只有其中再次出现的LGBTQ+专属的身份代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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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重逢
肖恩宁·马奎尔的《意外重逢》是去年的《恍然梦醒》(In an Absent Dream)续作。在读过这部续作后,我要收回一部分去年对《恍然梦醒》的评价:它绝不是一部儿童文学,而是非常成人化的传送门奇幻——故事当中的异世界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幻境,而是危机四伏,甚至充满了猎奇的怪物。
与《恍然梦醒》或更早的几部不同,《意外重逢》在整个系列中是一部总集篇性质很强的作品。完整的系列“不听话的孩子们”(Wayward Children)的主题是“未完成的勇者”——这个意象我还蛮喜欢的。在这些故事当中出现的儿童因其异质性而疏远大人的世界,经由传送门进入到五花八门的异世界当中,在其中完成“冒险”,最终要在成人之前决定去留。在这个过程当中,尽管这些“少儿勇士”会不断往来于两个世界之间,但是现实世界当中的大人们并不会参与到他们在异世界的生活当中。这意味着这些孩子和异世界构成了一个独立的整体,异世界既起到引导、教导的正面作用,也扮演着引诱的负面作用。而每个世界又拥有独特的规章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系列像是一种面向儿童的思想实验,探索的是儿童在剥离了传统社会的规训时的生存状态。
由于没有看完整个系列,在此就不做赘述了。我们姑且假设前作都做得比较完备,以此为前提,来看《意外重逢》。
在这部作品中,前四部的角色悉数登场,汇聚在一个民办的乡村学校中。前作中的一对双胞胎Jack&Jill中的Jack忽然穿着Jill的身体从她们的世界归来,说Jill背叛了她,杀死了她身为疯狂科学家的师傅,归顺了吸血鬼领主。而她希望众人随她前往她的世界,助她夺回身体,帮她返回故乡。整部小说就此开始,讲述了这个夺回身体的归乡冒险。这个设计乍一看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主角团甚至颇有种复仇者联盟大集结的意味——哥布林王子、人鱼、死灵术士、疯狂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和转生的姜饼人组成的冒险者团体勇闯深海淹神和吸血鬼伯爵统治的B级片世界,听起来还蛮带感的。
然而在故事的展开上,这部小说仓促得让人难以相信它是由一位成熟的作家写就的故事。小说情节的安排严重失衡,主角团一直到40%的地方才终于出发,刚一到异世界,人鱼就受到了淹神的蛊惑冲向了大海,哥布林王子为了救她紧随其后,由此引发的支线任务又占去了近40%的情节,以至于最终的大决战几乎没打几个回合就完全结束了。
另一方面,故事当中主要角色的数量相当多,远多过一部中篇小说能够承担的量。这进一步导致本作当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扁平的工具人,他们出现在异世界,只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成为Jack向Jill发起的战斗当中的棋子。而Jack本人也一样缺乏人物塑造,从头金手指到尾,甚至让人怀疑她为什么要拉上一帮小伙伴一起来闯关。这个问题和情节上的失衡放在一起,让整部小说读起来像是一个十分鸡肋的幕间外传,而不像是一部合格的收官之作。
最后,由于时间有限,往年这个栏目一般只做到长中篇组。但是今年的世界科幻大会推迟到了12月,所以我有时间去继续阅读长篇小说组,并继续撰写评论了。其中N.K.杰米辛的《我们所成为的城市》和苏珊娜·克拉克的《皮拉内西》从简介上看十分诱人,后者还将要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引进,可以期待一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