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这本小书的销路,我倒想看看中国读书界心理成熟的程度。近年来,很多有识者已经鄙弃了纯粹的心灵鸡汤。但是,书店里汗牛充栋的所谓“自然写作”,何尝不是变相的鸡汤。充其量不过是有关动植物的有趣知识。可是,有趣和知识并不等同于智慧。这本书思想深邃,局面宏阔,固不乏知识和趣味,但更重要的是,它激发思想,检讨人生,对于高层的读者,说不定还能在纯粹的心智满足之外,开出一些科学研究的法门呢。
——译者
本文经授权摘自《人鸟与共》(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年8月版),标题为编者所加。
撰文丨李绍明
刚刚翻译了一本小书,题目我译作《人鸟与共》,直译应该是《它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鸟类如何预警对于我们和我们世界的威胁》,作者是澳国微生物学者和免疫学者、诺奖得主彼得·多尔蒂(Peter Doherty)。一壁翻译,一壁也就喜欢起这本书来。搁笔没事了,就想说道说道这本鸟书的事情。
我是喜欢植物的人,这与我曾是一个农民有关系。农民要种庄稼,种蔬菜,也要饲养动物。庄稼和蔬菜都是驯化的植物。养动物,就要跟各样的野草打交道。我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能辨认上百种有用没用的草吧。经历过饥荒和贫乏年代,辨认可食的野生草类曾经是我辈的生存技能。既长,学了点中医,看了点画谱,更增加了对于花草树木的兴趣。
对鸟的爱好和知识,可就差的远了。鸡鸭鹅是必须熟悉的。笼养鸟可就得“有条件”。从小接受的家训,就包括“待要穷,玩毛虫”,说的是贫家子弟不可养鸟。少年时,家乡野鸟很多,猎鸟的人也往往而有。我们乡下,猎人是同时受到羡慕和鄙视的。一般人眼里,他们是不正经的浮浪子弟。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过那些人,可从来都没能走入他们的生活。我的猎鸟实践是男孩子里最低水平的:自作弹弓,打柳树枝叶间跳来跳去的“牛眼蛋儿”,学名柳莺。同伴中有高段玩鸟家,常年喂养着“窝来”——一种百灵——和喜鹊。也会在春天带了“卡子”和大网,去祸害那些过路的候鸟,主要是斑鸠和“窜窜鸡”。这都是供肉食的中型鸟。也网到一些好看的小型鸟,可以自养或出卖。我的乐趣,则限于秋天里看高空的雁阵,隆冬里听村外麦田间高亢的鹤鸣。高中时和高中后,也偶尔照着画谱画鸟,自娱自乐,心得全无。
《人鸟与共》这本书多处写到“美国鸟人”(The Birdman of America)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1785-1851)。我和奥杜邦还有点小小的缘分呐。个人卑微的淘书经历中,奥氏的中型画册《美国鸟类》(The Birds of America,1840),也算是值得纪念的了,它是1839年奥氏亲自决定出的一种普及版,尺寸为10½ x 6½吋,收500图。今天,此版初印品相佳者市价可达25000美元。我的财产是1994年版,浅米色丹丽上质纸,单面印,印制精良,彩墨照眼,跟我从英国淘到的六大卷《王家博物志》同样珍惜,同样小得意。
左:John James Audubon 1826年画像;右:《美国鸟类》插画:一只野火鸡丨来源:Wikipedia
知道奥杜邦,还帮我结交过朋友。那年翻译书,有个圣经问题,听说经济系有个美国外教,精通圣经,就贸然去敲人公寓的门。主人冲门南向坐着。西面墙上,瞥见别致的圆形挂钟。寒暄之后,我抬眼问道:“奥杜邦吗?”人家大喜说:“是!你也喜欢奥杜邦?”才知道主人是奥杜邦迷,不但钟表是奥杜邦,茶杯杯垫都是奥杜邦公司的产品。那挂钟有特点:没有数字,取而代之的,是12只鸟的形象,主人说,每到整点,就会响起特殊的那一种鸟的叫声。于是宾主相谈甚欢,问题解决,还获赠一本新国际版英文圣经,至今供在书架上。
我翻译的多尔蒂,人家对鸟的爱和知识,咱可就没的比了。这本书是谈论鸟的健康与疾病的,但是远没有想象中那样讨厌。虽然免不了有很多很多的疾病啦,病毒、病菌和寄生虫啦,免疫机制术语啦,但是,还是有大量的篇幅,是关于鸟和鸟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引人入胜,摄人心魄,牵动着人的爱心,好奇心,还包含对于生态、经济和文化的关切和理解。有几个板块,一般读者都会开卷有益;说实话,就我而言,这几个板块,有其中一个,也就觉得物有所值了。这几个板块是:
鸟的生理学(和鸡胚胎学);
与鸟有关的传统和文化;
鸟病学者的故事;很多科学巨星是研究鸟类疾病起家的,而其中颇有几位还是作者的同事或同行。于是,我们知道了很多细节,关于科学家的经历、个性、行径、命运、建树,从而知道了很多关于“科学是怎样做成的”;
往昔的科研;多尔蒂还津津乐道往昔的科研是怎么做的。有些优良传统,至今还没有失去意义和价值。
于是,那一大块一大块的科学——微生物学、遗传学、免疫学、病毒学、公共卫生学、物候学……就再也不是死板的事实了。它们都是具体的一个个活人做出来的、有悲欢、有故事的学问。
于是,科学家不再是“身穿白大褂的活动僵尸”。
甚至,他们还写诗,跳舞。我们知道,鸟人奥杜邦是个大画家。实际上,我们能看出,本书作者多尔蒂也是个了不起的读者。他读很多的历史、很多的文学,他提到和深论的文学家,从莎士比亚到济慈、雪莱,从彭斯、布雷克到柯勒律治,他们对人文、对我们理解世界的贡献,与鸟类研究者对理解世界的贡献,相互补充,交相辉映,不可或缺。尤为神奇的是,有一个鸟类行为学者,同时又是卓有建树的职业舞蹈家,而且,在编舞和起舞之际,学者舞蹈家似乎更深地理解了鸟类的精神世界——
于是,还有:鸟的美学。
01
鸟的生理学
善飞的鸟族,让我们所有“两足无毛动物”羡慕不已。住在6楼的我,常想象自己如何能从窗口纵身飞下,哪怕最简单地滑翔一下也好。几年来猛练俯卧撑和引体向上,但成绩很快就顶了天花板,于是,每一次都是发奋几天,废然作罢。
这方面,鸟儿是怎样远远甩下我们几座树林子啊。我们跟它们,差的太远。
这要从它们的骨架说起。吃德州扒鸡的时候,我们很快就知道,鸡的骨头比猪和牛的骨头更加多孔,腿骨简直掏成了空洞。当然,它必须如此,才能减少地心的引力。更重要的,鸟类的骨架跟哺乳动物骨骼从模本就大为不同。为了承受着陆时的冲击,它们的下部脊柱跟扩大的骨盆融合在一起了(这让它们免受腰疼之苦)。结构性的坚实,对于支持飞行中肌肉、筋腱、骨骼、皮肤和羽毛的强有力活动,也是必需的。把鸟类拉起离开地面,需要庞大的屈肌(胸肌);而庞大的胸肌需要足够的附着面,于是,锁骨融合到了一起——在鸡类为叉骨——而胸骨则往下延伸,形成一根深插往下的竖直“龙骨”。
从平地或海面起飞,是反抗万有引力的逆天本领。做成这事,需要巨量的能量,这又意味着肌肉组织要得到很多氧气,因身体要燃烧葡萄糖为肌肉机器提供能量。与此同时,终端产物二氧化碳也需要及时丢弃。哺乳动物和鸟类都有肺,肺里有不断分叉、越分越细的管子,最终成为毛细气管。毛细气管与毛细血管之间的屏障极至微妙,间壁极薄,以便于不停循环的血红细胞接触到新鲜空气,于焉排出二氧化碳,摄入氧气。但是,在空气到达最后的、单层细胞组成的气-血界面之前,空气所由传输的管道系统,鸟类的和哺乳动物的大不相同。鸟类演化出一套更加复杂的单向溢流道式的呼吸系统,而哺乳动物的肺尽管较大,却较简单,吸入的新鲜空气跟呼出的废气在肺里混合在一起,直到在终端水平上那些气球状的肺泡里也是如此——气体交换就是在肺泡里发生的。鸟肺没有肺泡那样的“终端构造”,它们用的是一套由互相连通的细小管子组成的“连续流”系统。
正是因为鸟们得处理不知多少倍于人类的空气,它们才对空气中的毒物成比例地敏感。古代的煤矿工人会把金丝雀带到矿井里,替自己检测可能富集的瓦斯。
常言道,会飞有会飞的难处。特别是那些长途旅行家,动辄数千公里的迁徙飞行,它们是怎样做到的?就说中型涉禽红鹬吧。它的寿命为七到八年,一生要旅行40多万公里。每次长途飞行中只有几个停靠站点,因此,起航前它们要承担相当大的体重,且必须在途中加油。长距离飞翔的候鸟,出发之前体重大约是平常的两倍,在rufa红鹬,是从90-120克到180-220克。飞行时,脂肪提供了主要的能量储存。一旦脂肪耗尽,鸟类便开始从肝脏和肾脏等体内器官、乃至从嗉囊和肠的平滑肌燃烧蛋白质,然后就要从用于飞行的胸横纹肌提取能量,从而导致整体力量逐渐下降。沿途的几个配货齐全的“天路”食品店显然是必不可少的。到达后,必须迅速恢复胃肠道和消化系统的完整健康;否则它们就更容易受到外来肠道微生物的侵袭。
这本书当然少不了鸟类的疾病,比如疟疾。有一回,喝咖啡时,作者跟朋友说了一个禽类疟疾的故事,朋友立即反应道:“可是,鸟身上覆盖着羽毛啊,蚊子是如何叮到它们的?”有意思的段子发生了:睡觉时,相对抗病的日本白眼将喙部和脸部别转朝后,埋进背羽的松散处,蓬松胸部羽毛,下蹲,使腹部触及栖木。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嘴角、前额以及腿脚的暴露。而那些易感鸟类睡觉时,所有这些部位都暴露在外,正好作了蚊子的饲养场。与许多传染病一样,当涉及易感性时,行为可能不是全部的易感要素,但很重要。
Sleeping Bird by Larry Lamsa丨
https://www.flickr.com/photos/larry1732/5479432288
这是非常好的例子,可以用来诠释进化论。适者生存,有时候就在于这一点点差别。
然而,如果我们在看到犀鸟那个招摇的大嘴巴时,心里还惦记进化的事,光想着人家吸引异性、进食或防御方面的优势,那就错了。因为,巨嘴鸟的喙主要是起散热器的作用。它有功能强大的浅层血管网络,帮助散热。鸟类不会出汗,但它们会通过裸露的脸、腿、脚和(在某些物种中)头部的无羽毛斑块散发相当多的热量。伸出翅膀可以增强大片皮肤上的空气流通,这些皮肤由小血管充分供血。不同的鸟种,羽毛的排列方式也不同。所谓排列方式,既有羽毛之间的相对位置关系,又有羽毛和身体的相对位置关系(学画画的朋友们要注意咯)。复杂的羽毛排列有利于保温或隔热。白色、反光的尾巴可以转向太阳。
可是深色鸟呢?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都知道,黑色的轿车里那可是真热!那么,在吸热方面,举例来说,黑色凤头鹦鹉与白色凤头鹦鹉相比,难道没有明显的劣势吗?然而,鸟类不全是一坨不动的固体。只消每小时3公里的风速,事态就会逆转。这时,当环境温度较高时,黑色鸟也就更容易散热。
一些物种还使用“鼓喉”策略帮助散热,这是一种“扇风”过程,通过喉部的舌骨-肌肉组织的快速放松和收缩,来鼓动舌、咽、喉各部,以利于多血管的口咽部和上呼吸道区域气流通畅。
俗话说,天下无不病之鸟。鸟病了可咋办?我若是得了流感,可以卧床休息,有孩儿他妈给我吃荷包鸡蛋,时不时上上冷敷,大不了一个礼拜没事了,误不了上银行取退休金。可是鸟,比如说,燕子呢?别说流感,就是轻微的感染,都能影响它飞行,而不能飞行就意味着不能觅食。
若是迁徙中的鸟类,生病就更成问题了。对于这些长途旅行者而言,生点小病,那可就是生死之间。
爱鸟,就要懂它们,关心它们。我们爱鸟,爱的够吗?(这也像传说中的“乡愁”。住在城里的浪漫家总说喜欢农村,喜欢农民,但是,你懂得农村和农民吗?你知道他们的疾苦病痛吗?)
02
报警的鸟
远从神话时代起,鸟类的重要职责就是站岗。埃及人的图腾谱系中,有很多人身鸟首的神祇,鸟是朱鹭,猎鹰,隼或苍鹭等等,它们都曾给埃及人站岗。西方传统中,小公鸡是警惕性的象征,在法国的纹章设计中广泛地使用。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公鸡被用作国民的象征;一战期间,骄傲彩焕的高卢鸡跟黑色的德国鹰四目相对。
哨兵鹅报警,一向跟人类故事相联系。鹅的领土意识很强,一旦认为你侵入它的地盘,它就会大声叫唤着向你进攻。缓解之法,是赶紧喂食,这样,它们就认为领地安稳,岁月静好,我们是它们的本家同类。据古罗马历史家李维记载,在女神朱诺的神殿里,是神鹅唤醒了疲惫的罗马守兵,使他们免于失败在夜间偷袭的高卢人手下。在近代苏格兰,威士忌酿酒作坊有时会由鹅群守护着,一旦有小偷前来盗取他们的生命之水,鹅群就会嘎嘎地大声叫唤。
作者说这一些,是为了引出现实的话题:哨兵鸡。作者和一个科学朋友曾有如下的对话:
“奇怪”,朋友说。“打了一杆,打到高低不平处。我撞着一个鸡笼,里面全是鸡!高尔夫球场有鸡!这怎么回事?”
“哈,哨兵鸡”,我回答说。“是放在那儿,监视WNV蔓延的;就是西尼罗河病毒。”
多尔蒂的科学世界跨在两个学科之间,病毒学和免疫学。倘是个病毒学家,一看就知道那些鸟在那儿做什么。他的高尔夫-科学朋友看见鸡没想到WNV,说明科学里的专业化鸿沟已经如此之深。做科学的人越来越作茧自缚,哪怕离他最近的领域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
我本人也有点类似的经历。2002年闹非典,邻居们不敢远出,就在房前屋后忙活种树。一天中午我下课回来,邻居老于在门洞边等我。“老李,你给看看,这是棵什么树?”我反问:你买的啥树?“人家说是玉兰呢。”我问:你怎么买的?他说:“我问人家,有玉兰吗?”我说“错了,这是木槿。”他说,哦,那就种到后面(楼南面)去。我纳闷儿:老于你不是学生物的吗?老于一笑:“嘿嘿,微生物。”
那只鸡是人类研究者布置在那里监视虫媒病毒的。虫媒病毒只能在活细胞内繁殖,会在很不相同的动物的组织里自我复制。咬人的昆虫,特别是蚊子和蜱虫,都会制造这种病毒。它们吸血时要么自己感染病毒,要么把疾病传播给热血物种,包括人类和全部长毛生羽的脊椎动物。
哨兵鸡的本事,是在地里或树林里自然感染了之后,有本事产生出高度有针对性的抗体来。这是哨兵鸡上岗的资本。鸟类既有胸腺,能产生T型淋巴球(包括杀手T细胞;多尔蒂研究那东西近四十年),也有B型淋巴球或血浆细胞,能产生有针对性的抗体。检测到特定抗体,我们便知道了某种特定病原的存在。也正是由于鸟类也有产生长期免疫记忆的本事,所以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人们才得以研发出许许多多预防性疫苗,用于家禽和笼养鸟类的防疫。
不光笼养家养的禽类能做我们的哨兵。往大了说,那些能天南地北自由飞行的鸟类,只要活着,就替我们巡察着,监测着,采样调查大气和海洋,采样调查植物,森林,草原甚至昆虫的生存状态。那些地方,是我们不容易去得了的,而那些情况,更是我们不易了解到的。这些情况一旦有变,就会通过鸟类的数量和健康状况反映出来。我们不能不关心它们的福利,正如军官布置了哨兵就不能不关心他们的福利是一个道理。
科学是很多人都能教。多尔蒂的本事,是在教我们科学的时候,还教我们历史和文化。可别说这样的“东拉西扯”不管事。从科学看历史和文化,我们就不再觉得,那些传说中没有合理的成分;反之,下一次再听到看到什么传统和传说,我们大概也会去琢磨下:这里面是不是有些合理的东西。
举个例子。看古代农书,养蚕的,酿造的,都要在某个当口斋戒沐浴,禁这个禁那个,我就想到:噢,这些高度仪式化的行为,是在那些行为者不知所以然的情况下,客观上减少了感染的机会。
还有。除夕的守岁,和祭祀时那些郑重其事,无形中减少了多少因焚烧纸钱、高烧香烛和燃放鞭炮而可能造成的火灾啊。
03
鸟的美学
在这里,我无意数说雄鸟的求偶表演和雌鸟的美学趣味。那是人家达尔文的强项,他在《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中对那些行径记述得淋漓尽致。这里要说的,是多尔蒂笔下的鸟类之美和据他所知人类对鸟类之美的艺术反映,是人类关于鸟的美学。
我接触到的所谓“自然作家”里,多尔蒂的文笔算是最为质朴无华的了。他对鸟类之美是充满真赏的,然而,他的鸟爱是深沉的,并不想在表层上多所属意。偶尔涉笔,也是简笔白描。但高手就是这样,抓住要点,三言两句,形象无不跃然纸上,令人难忘。不但如此,而且下笔便深,立呈多维。举个例子。他写海雀:
“它们有橙黄色的喙和矮矮壮壮的体型,真的是人见人爱。它们像小孩子一样,脑袋和身子比起来显得较大。这大约就是‘企鹅图书’面向儿童的系列使用了可爱的海雀作为图标的原因吧。”
这一笔,把爱书人的思绪拉到了图书的世界,那里有传奇的企鹅和同样传奇的企鹅图书,辨识度极高的三色块封面,当然还有艾伦·莱恩的传奇出版故事。正如你会期待的,多尔蒂在书中也没忘提及企鹅图书的另一个可爱形象,这就是非小说、学术类的“鹈鹕丛书”。唯一漏落的,反倒是企鹅图书的第四个形象,“游隼丛书”,而那正是它的科学经典系列。
说到美学,不能不说说绘画。而说起鸟画,还是绕不开奥杜邦。然而,“三句话不离本行”,就是在参观奥杜邦鸟画原作展出的时候,多尔蒂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科研。在此提出这点,好让爱科学的小朋友们知道,什么叫学人的思路开阔。
某年,多尔蒂应邀去多伦多参加盖尔德纳国际医学研究奖设立50周年庆典,作为庆典的一部分,又去渥太华参观加拿大议会奥杜邦的画作以及约翰·古尔德等在喜马拉雅山、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所做的同类工作。他肯定从那些古画里看到了某种鸟古今之不同,而想到今后可作进一步探究。他又想到,遍布世界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所藏大量19世纪鸟类标本,应当更有研究价值。于是,他回到多伦多后,趁周年庆典休会间隙,就安排与王家安大略博物馆的鸟类馆馆长暨策展人艾伦·贝克见了面。艾伦的祖籍是鸟类王国新西兰,他也是鸟学界的活跃研究者和杰出人物。
名人见名人,非常顺利。很快地,我们的桂冠科学家便来到存放鸟类收藏品的房间,思路也从瞻仰奥杜邦的版画,迅速转换为科研模式:某些藏品,其状态是否足以让我们对18和19世纪的标本与当代鸟类进行基因比较,并且大张旗鼓去作一番“分子考古学”研究呢?
回答是肯定的。人家不但有栩栩如生的漂亮标本在展,且背后还有多得多的库存,保存完好,静等着人来研究。不但全鸟,还有海量精心编目的、用砷剂保存的鸟类“皮肤”样品,完好到允许(通过聚合酶链反应,PCR技术)获取其DNA,以作序列分析。
多尔蒂还回头和我们说:各位公私收藏家们,家里或许收有印第安武士戴的帽子和其他饰品,上面的羽毛和蟒蛇等等要好好地留着,就近找个生物学家问问,该怎么保存,兴许就可以用于科学研究。
书中关于文学,并不都是简单地涉笔提及;尽管文字不多,但因思想深邃,依然构成深刻的评论:
“济慈似乎对蟋蟀情有独钟,在他的《秋颂》中提到过,然后在《蟋蟀和蚱蜢》中再次提到。济慈是个浪漫的人,生活在温和的欧洲风景中,当然想不到蝗虫会破坏非洲的农作物,并在非洲和澳大利亚等恶劣的环境中使本就稀少的绿色植物一朝消失。雪莱也写这类篇什,但写的却是较大的飞行生物。他更以鸟诗而闻名:
你好呵,欢乐的精灵!
谁说你仅仅是只飞禽,
你从天堂或天堂近处,
尽情倾吐着你的全心。
随意挥洒,洋洋洒洒,
出口便是艺术的妙音。
“我们谁都不会将《致云雀》视为对Alauda arvensis的准确生物学描述,但是,这些词句之非常令人满意,也许反映出这样一个事实,即人类已经能从美和精神的角度看待自然世界。这个传统,比他们通过双筒望远镜作系统观察要久远得多。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更喜欢雪莱笔下的云雀形象,而不是一头带有大量肠道细菌的鸟儿。”
顶好的科学家,是超越科学的。他们对于人文的理解和把握,往往比纯文人深刻的多。正是这样的科学家的存在,人类才不致在控制自然的努力中,陷于另一个不可自拔的泥潭——科学主义的泥潭。
04
科学硬核,和不太硬的那些
这本书的主旨,“超越了素常的社会主题和环境主题,进而探讨一片较为阴暗的领域——病理学,毒物和瘟疫”,重在鸟类疾病与人类疾病的关系,以及公民参与鸟类科研的重要性。对于科学,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关注角度。首先是“科学的公私两面:公众看到了科学中的实际效用,而研究者专注的是科学中的认知”。研究疾病,当然能治病救人,或救治动物,保障民生。但另一方面,好的科学,却是由纯粹的好奇心驱动的。发现什么并找出其所以然,其时的那份兴奋和激动,才是最重要的。作者提到了“攀登珠穆朗玛峰”原则:之所以要攀登,是因为它在那、并且有可能。好的科学,并不是急功近利的。作者的许多案例都说明这一点。比如,一个小小的鸡肿瘤病毒的研究,初看跟人类关系不大,后来却得出了多方面的丰厚成果,包括重大的实用成果。作为功成名就的科学家,他也进而指出,“伟大的科学既涉及创造力、洞察力和开阔的视野,也涉及测量和理性。”这句评论,对于有志于成为一流科学家的人们,意义尤其重大,当然,也有助于我们普通大众更好地理解科学。这样的论述本书里是很多的,我们在此就不多费笔墨了。此外,关于为什么研究野生动物离不开大众参与,为什么说,不能局限于纯粹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如果那样,我们会失去什么,作者也反复谆谆言之;在此一提,与读者朋友共勉之。
本书的、当然也是作者多尔蒂的厚重之处,还在于他的历史感。好的学问,离不开这门学问的历史;有人甚至说:一切学问都是历史。只管事实,不问渊源,那就是狄更斯痛加挞伐的戕害人心、把人变成“活动僵尸”的“葛雷硬”主义。文革时期,我们的数理化各科教材,删掉了大部分有关科学家、发明家的介绍。那原是灭绝人性“教育”的应有之义。重视历史,还不光是为学术增添温度而已。这也是对于先行者的公平公正;只有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成就,记住他们的人性和艰辛,后人才能说对得起他们。更进一步:像在其他领域一样,命运和历史,对科学家群体也并不总是公平的。(对实验动物就从不公平!)“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现象同样存在。由于机缘,由于时代,由于科学家自身的生老病死“阴差阳错”和外部加之的不公,由于性格,比如一些人的“强势”和另一些人的“淡泊”或“慷慨”,乃至由于蓄意的诬陷和打压,许许多多本应名垂青史的杰出人物(character)沦于湮没无闻,这让后来者不禁心寒!他们同样值得我们感恩和铭记!
《罗马史》的作者尼布尔有言:“钩沉索隐,功同再造。”这方面,多尔蒂做的是很足的。粗略计数了下,他在本书中叙述了不少于15位诺奖得主的生平事业,其中包括他的多位同事和朋友。书中讲述了许许多多饶有趣味、意义重大却鲜为人知的鸟类科研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写得“见物见人”,除了诺奖得主,还有更多名气较小但同样重要和有趣的人,知道他们,铭记他们,是我们蒙恩者的责任。补充一句:本书涉及的领域是很多的。作者虽然是多面手,但在书中所涉的多数领域,他本来也是陌生人。但是,他在探讨这些领域的时候,是得到业内顶级高手的亲自指导和帮助的。这就保证了本书的可靠性和深度。
最后一句:这篇小文,我没完全按照书的内容写。看看书的目录吧,当真的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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