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视力正常,心智正常,但在读取很简单的词句时,都好像面临着不可逾越的困难……他们并不是笨小孩,只是“真的很难阅读”>>
撰文/记者 段然 编辑 刘昭
新媒体编辑/李云凤
采访专家:
张微(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在你身边,是否存在这样一群小孩,他们的智力水平与普通孩子完全相同,他们有着正常的喜怒哀惧,有着对万事万物强烈的好奇心,在开蒙的年纪,与同龄儿童一样正常入学接受教育,但是一旦走进课堂开始读书习字时,却如同身陷囹圄,无论怎样努力学习,也无法完整地理解一段文字,工整地写出一个汉字,成绩更是经常处于掉队状态。
对此颇为不解的老师、同学和家长经常用“态度不认真”“心不在焉”,甚至“愚笨”这类粗暴的语言来形容他们的状态。而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他们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状态,实际上指向的是一种刚刚开始被国人认识到的病症—阅读障碍症。
(图片来源/Scientific Animations)
▼ ▼ ▼
阅读障碍者:神秘却普遍的“第三类人群”
“小时候,我看书非常困难,不知道怎么了,经常会把字看颠倒,句子的顺序还会乱。”一位来自大连的李先生这样向记者描述自己幼年学习时的痛苦经历。与同龄的孩子一样,李先生有着正常的心智和强烈的求知欲,可一旦进入课堂,拿起书本看到那些文字时,却总会陷入到一种茫然无助的困境中:无论怎么努力地去练习,他眼中的世界里,那些严谨规整的文字就好像是天书一样变幻莫测、难以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如同阴霾一般,始终笼罩着李先生的求学之路,“在课堂上,我最怕老师点名让我读课文,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感觉上学就如同上坟”,回想起那种痛苦的滋味,李先生这样自嘲道。
更令李先生无法释怀的,是在饱受这种怪异现象折磨的同时,还要承受着来自家长与老师的不理解。“你学习态度有问题”“你就是偷懒”这类刺耳的评价成为家常便饭,更加重了他对阅读对学习的恐惧。直到离开校园走入社会,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李先生才逐步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当初可能患上了“阅读障碍症”。
2022年5月5日,《马拉喀什条约》在中国正式生效,中国成为该条约第55个缔约国,这是迄今为止国际上唯一一份版权领域人权条约。该条约的全称叫《关于为盲人、视力障碍者或其他印刷品阅读障碍者获得已出版作品提供便利的马拉喀什条约》,从其略显冗长的标题就能看出,这份条约的受益人主要分为三个群体:盲人、视力障碍者和阅读障碍者。
前两者我们很好理解,但对于第三类人群:阅读障碍者,多数人恐怕会感到有些陌生,而初次接触过阅读障碍者的人士,对这一类患者也会感到有些挠头:他们视力正常,按理来说阅读对他们而言应该不是难事。可在他们努力去记忆文字、阅读语句时,却收效甚微,好像面临着某种不可逾越的困难。
▲央视纪录片《我不是笨小孩》海报(图片来源/央视网)
2021年,央视九套播出《我不是笨小孩》纪录片,首次将“阅读障碍者”这个群体搬上荧幕,收到了不小的反响。而在现实中,阅读障碍者其实并不鲜见。据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教授,长期致力于学习障碍研究的张微粗略估计:在我国,大约多达10%的学龄儿童存在不同程度的阅读障碍。考虑到我国庞大的人口基数,这一规模是相当惊人的。身处学习的黄金年龄,本应畅游于知识的海洋,却被阅读障碍症挡在了求知大门之外,这种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遗憾,无论是对于爱子心切的父母,还是刚刚踏上学习之路的孩童,都显得太过于沉重。
(图片来源/Pixnio)
▼ ▼ ▼
阅读行为: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
目前逐步引起社会关注的阅读障碍症,准确地说是“发展性阅读障碍症”,指智力正常的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在没有受到神经或器质性损伤的情况下,其阅读水平却显著落后于其相应智力水平。早先人们并没有太关注这种病症,直到上世纪下半叶,随着神经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研究领域的突破性进展,科学家们才最终意识到,阅读障碍症实际上广泛存在于不同人群当中,且所占比例并不低。
在我国,该病症也是最近40年才开始逐步被认识,“早先,人们对这个问题了解不多,认为这类儿童只是存在学习态度或学习方法方面的问题,但他们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就是认知存在困难,后来发现是存在一些特殊原因,因此就把这类儿童界定为阅读障碍症患者。” 张微对记者介绍道。
在认识阅读障碍症之前,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阅读”这个普通的人类认知行为。从本质上来说,阅读就是人类运用语言文字来获取信息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却是极为复杂和系统的。阅读活动包括对字形的识别、语音的习得、语义的理解,还涉及语音、字形和语义这三要素的匹配。哪怕是最简单的阅读,都需要激活和调动大脑中多个重要区域共同参与其中,形成一个有机的协作网络。当人们开始阅读时,这个协作网络中的各脑区就开始通力合作,对眼睛接收的信息进行整合和加工。
同时,阅读技能本身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而是需要进行大量后天训练才能习得的。张微对记者谈道:“有人类存在的时候就有阅读障碍了,不要说在古代,就是四五十年前,我国的基础教育还比较落后,很多孩子因阅读障碍学习不好就直接失学了,没有人意识到阅读障碍的存在。我们今天开始逐步认识这种病症,不代表它之前就不存在。”
阅读障碍其实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才会出现的现象,要知道人类发明文字的历史不过五千余年,而阅读通过教育的深入普及走进寻常人家,也不过百年时间而已,相比于人类数百万年的进化史,只能算是短短的一瞬间。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大自然为人类开启进化之旅时,并没有想到人类有朝一日会如此依托文字去汲取知识,因此留给人类去适应阅读这一技能的时间非常短暂。人类个体间的差异,又使得不同人群中总有一定比例的人对习得这种技能显得无所适从。
▼ ▼ ▼
直面阅读障碍:我不是笨小孩!
那么,阅读障碍症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呢?张微对记者解释道:“核心原因,是大脑相应的语言加工区域存在先天的困难,导致患者对语言文字的加工工作存在障碍。”
目前,神经科学领域的专家们已经采用脑成像技术对此进行了大量研究,他们发现:相比于正常人群,阅读障碍症患者的左脑部分区域存在功能障碍。同时,拼音文字阅读障碍者(如英语、法语等)和表义文字阅读障碍者 (如汉语),其具体的功能障碍区域又有所不同,前者主要是左脑后部一处名为“颞顶联合区”的区域异常,而后者则是因为左脑前部名为“额中回”的区域,以及大脑腹侧通路、右脑枕部等区域出现问题。
由于阅读障碍症儿童在智力水平上与正常儿童无异,他们只是在大脑相关功能的发育上产生了与现代社会技能要求不相符的现象,我们绝对不能用“笨小孩”来笼统甚至恶意地概括他们。相反,阅读障碍症患者中也不乏社会精英,比如知名导演斯皮尔伯格,好莱坞影星汤姆·克鲁斯,英国知名企业家理查德·布兰森等等。这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阅读障碍症儿童是具备和普通儿童一样的成才条件的,患儿父母更是无需为此过分焦虑。但前提是,我们需要精准的诊断和科学的干预,将阅读障碍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约翰·古迪纳夫(John Goodenough),2019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在小时候也是一名阅读困难的“笨小孩” (图片来源/THE TIMES)
▼ ▼ ▼
诊断和干预:阅读障碍并非不治之症
目前,国内对于阅读障碍,特别是汉语阅读障碍并没有建立统一的评测体系,同时标准化的评测工具也很缺乏,国内相关科研人员只是根据自己对阅读障碍的理解研究诊断方法。目前国内比较通行的主要有“基于智力和阅读能力的诊断方法”“干预-应答法”,以及“基于认知缺陷”等三种诊断方法。
然而,时至今日,能够进行科学诊断的医疗机构依然非常稀缺,遑论在对阅读障碍严重缺乏了解的过去了。而上文提到的李先生就一直苦于无法找到有效渠道进行诊断。
对此,张微认为家长也可以自己采用一些方法来对阅读障碍进行识别:“最简单就是排除法,就是首先看孩子的智力与读写能力是否匹配,其次要确定孩子是否接受正常的教育,再次排除孩子是否存在视力等非智力生理缺陷,最后排除孩子是否存在某些心理或情绪问题。这些显性因素排除掉后,孩子还是存在读写困难,那基本就可以断定他存在阅读障碍。”
记者将这套简单的排除法提供给了李先生,经过与自己过往的经历进行对比,基本确定自己当年就是患有阅读障碍者。
近年来,随着脑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飞速发展,学界又根据不同理论衍生出更多的诊断方法,但苦于缺乏对阅读障碍诊断的共识与标准化机制,国内尚无明确的诊断标准,也缺乏正式的官方诊断机构。目前北医六院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系已经开展深入的合作研究,其他研究机构也在纷纷跟进。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对阅读障碍进行诊断将不再是难事。
▲有关汉语障碍的中文文献数量统计(图片来源/Advances in Psychology)
▲汉语阅读障碍研究主题分布(图片来源/Advances in Psychology)
行文至此,不少父母可能已经把焦虑值拉满了,他们可能急切地想知道:既然阅读障碍是一种病,它能否被治愈呢?首先,由于阅读障碍是由大脑部分功能异常导致的,后天的医学干预对修复这部分功能是无能为力的。但同时,由于大脑本身的可塑性很强,人们虽不能直接修复存在问题的区域,却可以以“曲线救国”的方式,通过科学的后天干预方法极大地缓解这种症状。
张微解释说:“简单地说,就是在训练孩子阅读识字时要注意采取一些特殊的训练方法。这些方法要尽可能简单,并具体形象,而且这种训练强度要大,同时还要提高他们的兴趣,保证他们能够接受。” 他认为整个过程就像在健身房里对人体的某块肌肉进行针对性训练一样。
由于阅读技能的习得是建立在一定的词汇量基础之上,在6-12岁这一基础教育的黄金时期,对阅读障碍儿童进行有效干预,让其积累足够的词汇,就能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的阅读。张微估计通过合理的训练,花费两三年的时间,阅读障碍的困难就能得以克服。
▲这个字体或许能向你展示阅读障碍的感觉(图片来源/WIRED 字体设计/Daniel Britton)
▼ ▼ ▼
从家庭到社会:情感关怀与制度建设缺一不可
制定和选择科学的干预策略固然重要,但为阅读障碍患者提供制度性保障和人文关爱同样不容忽视。对阅读障碍患者提供帮助,就不仅仅是医疗机构的责任,从家庭、学校到整个社会都需要参与进来。作为与患儿关系最亲密者,父母与老师自然身处对抗阅读障碍的第一线,在足够的关爱、适当的鼓励、科学的干预下,孩子们能够获得与普通人一样的学习能力。
在与记者的交流中,张微重点介绍了他在美国考察时的见闻:“我在美国一所小学参观时,听了一堂英语写作课,那个班上居然有四个教师,除了主讲和助教外,还有两个教师站在后面,专门照顾一个阅读障碍儿童,在不扰乱课堂秩序的情况下,当孩子表现不好时会给他出示一个哭脸卡片,表现好时就出示一个笑脸卡片。事后我才了解到,他们是专职的学习障碍教师。”
借鉴国外成功经验,从制度上切实保障阅读障碍者的基本权利,让他们正常地参与社会生产生活中,是我国未来努力的方向。张微为此提出了三点制度性建议:首先是在制度上对阅读障碍患儿的评估和考核要单独进行,避免在治疗的关键时期陷入与其他孩子的无谓比较。其次要系统地培养一批阅读障碍教师。最后,相关政府机构要为招收阅读障碍儿童的学校提供足够的经费支持,让普通学校能够有为阅读障碍儿童提供充足的特定教学资源。■
出品:科普中央厨房
监制:北京科技报 | 北科传媒
欢迎分享到朋友圈
未经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