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的周少聪

科普中国-科幻空间 2021-05-10

  无能的周少聪

  (北京师范大学 冯帅)

  第一章

  我的舍友周少聪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他和我们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一样。

  少聪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由于工作地点离得近,于是我们俩决定一起合租,这么一租就是十多年。这些年来,我们同甘共苦,经历风雨,得意时少,失意时多,但周少聪好像一直没怎么改变,仍然是无限温和,总是沉默安静的样子。可以说十年陋室生涯,我不改其忧,聪不改其乐。

  世道变了,在历史的长河里,像是一个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的变奏。我们人口的负增长已经持续了四十年,新生儿数量每一年都在创造自统计以来的同比最低值,没有人愿意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甚至越来越多的人连性行为都不愿意发生。这其中当然包括我和少聪。我们的社会在物欲极度膨胀而爱欲极度萎缩的情况下高速发展着,连我这样的升斗小民,都能感受到它的摇摇欲坠。各路媒体铺天盖地,叫我们“无能的一代”,这无能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指向性能力罢了。我们的父辈,对男性尊严看得很重,但时代不允许他们自由自在地播种,可世事往往是这样,约束越多,欲望就发展得越发蓬勃,他们在日常的婚姻生活里,居然还有精力安插那些不具备合法性的性爱关系。爱与性在诗人的笔下,充斥着让人舍生忘死的能力,对于这一点,我们很少能够体会,我不想承认自己是有点羡慕的。

  人口大爆炸的时代已经彻彻底底离我远去。那些拥挤的人潮、排不完的队、新生儿此起彼伏的啼哭声永远被尘封在历史博物馆的里面。城市的中心,有一片世纪初留下的烂尾楼,它们高耸而空洞,夜风乍起,烂尾楼周围全都灯火璀璨,只它自己黑黢黢的。玉门关外的魔鬼城与这里重叠,鬼声森森,一缕游魂叫嚣着那些呈指数增长的人口、财富和欲望,他们都没想到所拥有的的一切都会在某一个时刻集中宣告破产。这些烂尾楼时时刻刻体现着,什么是泡沫里的幻影,不合时宜的迷梦。

  我和少聪的家就在烂尾楼的不远处。对于结婚生子,我们并无憧憬,也并不反感。让我恐惧的只是我渐渐觉得自己丧失了开启一段关系的能力。但是,为着我结婚的事,我的上司已经约我谈过很多次,每一次我都尽力敷衍着。五年前,他再次找到我,办公桌后的他,揉着自己稀疏的头发,扔给我一个册子。

  “要么生孩子,要么滚!”上司站起来对我咆哮。

  我理解上司的愤怒和绝望,我们工作组有孩子的员工不到总人数的五分之一,但上级部门要求每个法人单位都必须保证已育有孩子的员工占总员工的比例要大于等于二分之一,如果不能达到要求,公司就要被撤销运营资格。距离公司提交生育报告的期限不到两年,但这个目标的达成看上去遥遥无期。我捡起那本册子:

  关于做好促进生育的通知

  各部门:

  为了强化促进生育的工作管理,进一步扩大促进生育工作的影响范围,我司制定以下促进生育工作细则,请各部门工作人员积极配合:

  一、我司拟于9月1日成立促进生育办公室,具体负责公司员工促进生育相关管理工作。根据公司员工年龄、婚育状况和结构,提出公司促进生育工作的总体规划和年度计划。

  二、组织好本部门全体育龄期女员工(含请假、脱产进修、借调的女员工)及男员工无固定职业的配偶依时到本地促进生育服务中心查环查孕,查环查孕率要达到100%。为方便员工参与体检,促进生育服务所定于9月23日-9月24日两天时间,重点服务我司员工及家属体检。体检结果须在五个工作日内汇总至促进生育办公室,办公室会将建立育龄员工促进生育档案,按规定制作统计报表,所有数据上传到世纪婚缘网站。

  三、实行促进生育工作分层负责制,各级主管对本部门的促进生育工作负有责任,在其目标责任体系中应有促进生育方面的考核指标。公司推行促进生育工作,将以经济和行政奖惩手段为主要落脚点。

  四、分析公司婚育状况,区分计划生育的重点对象和目标,进行重点监控。推行和鼓励夫妻生育多个孩子,严格控制因特殊原因不能生育孩子的员工的比例。掌握公司已婚女员工的体检措施情况,督促员工按时注射促产针。若发现计划外终止妊娠者,及时采取有效措施。严格按照相关制度规定办理员工结婚登记手续,以及生子登记。不得开口子批准晚婚晚育。

  五、认真落实促进生育的优惠、鼓励措施和待遇:

  (1)婚前医学检查和遗传咨询;

  (2)生育有一子(女),基础工资提高百分之十,年假翻倍;生育有二子(女),每年增加一个月带薪休假,并有一年陪产假;生育有三子(女)及以上,获年度优秀员工评选资格,并奖励30万元为生育奖金。

  (3)报销多生子入托、入幼儿园费;帮助联系员工子女入学;报销促进生育费用;员工促进生育营养补助;多生子女在招工中优先录用。

  六、公司对无生育计划的情况,根据相关制度进行处罚,处罚措施包括:

  (1)除特殊情况外,若员工(男三十五岁,女三十二岁)仍未生育,年假取消,各项工作补贴减半,取消公司住宅分配资格。

  (2)除特殊情况外,若员工(男四十岁,女三十八岁)仍未生育,按照相关制度进行处分。

  ……

  公司完不成生子指标,责任直接落实到我的头上。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我终于还是背叛了与少聪的单身联盟。

  我和我的妻子是在一个相亲平台——世纪婚缘上认识的。这是每一个有户口的二十岁以上的单身男女都必须强制注册的平台,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分配有生子名额,系统可以自动排查每个人的生育情况:如果某人身体健康具备生子能力,但在四十岁之前仍然无所出的话,就会被认为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所在单位为此要缴纳大量的税金,此人甚至有失去工作的风险。

  我和妻子也算幸运,第一次见面后,妻子就顺利地怀上了孩子。经过商讨,我们决定在保持婚姻关系的前提下,两地分居,孩子由她照看,抚养费我们共同承担,每一个季度我去一次她所在的城市,算是尽了我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义务。我们互相不干涉对方的生活,至于妻子在婚后有怎样的人生际遇,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与我们故事的主题无关,在这里就不再赘述。

  还是说回少聪吧。我钻了空子,虽然基本保持着单身的生活,但我已婚已育的身份已经足够去应付各式各样的检查和报告。可少聪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单身汉,早些年,他父母为此操碎了心,每年都要来我们的公寓小住一次,来了就是固定流程,先是口头上的思想教育,再带去医院生殖科检查,最后安排相亲,一条龙服务一应俱全,每每都搞得少聪筋疲力竭,他父母才满意而归。这已经成为了每一年的保留节目,直到两年前,他父母患病先后去世,才给了少聪一点喘息的余地。

  第二章

  三十八年来,与少聪发生性关系的对象当然为零,可是如果你要说他没有情感经历,也不尽然。据我所知,少聪有一个关系非同一般的网友,性别女,真实姓名不详,网络ID叫“奔跑的野牛”,这名字起得十分的脚踏实地,也因此收到了少聪的五星好评。少聪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与“跑牛”聊天,琐碎的生活和起伏的心情无所不包。我看见面对手机痴痴笑着的少聪,不知道应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虽然少聪从来没有承认,但是他与“跑牛”在谈网恋显然是不争的事实。

  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我曾经偶然地撞见过少聪和“跑牛”做爱,这当然是跨越空间、通过线上完成的一次性行为,但并不妨碍这仍然是一次高质量的性爱体验。少聪事后结结巴巴地和我解释,带着羞涩的、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虽然见不到“跑牛”的面,但他们仍然能互相倾吐对对方的爱,当下的愉悦感受,而且隔着网络更增添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我问他,为什么不见面呢?你并不是没有伴侣,见了面生个孩子,你很多的困扰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吗?

  他的脸色白了一些,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他不敢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身体,高潮后像是染料染过的粉色皮肤和疲软的生殖器。就连对同性或是对最亲密的爱人也不行。尽管是借助“跑牛”的声音,但所有的纾解和慰藉最终都靠他自己完成。这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

  可是她呢?也不想见面吗?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她,少聪脸上的微笑又重新回来了。“‘跑牛’对自己的身体也并不满意,她的腿上有一块胎记,她痛恨自己的身体,就是因为这个长在最私密部位的、突兀的胎记。可‘跑牛’并不知道,有无数次,我有多么感激,因为这个胎记,能让我们相遇。”,他轻声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她,我们都不想这样。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见面,做爱,传宗接代,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按部就班,并不是所有事都要被接受,我们不想做,所以我们要拒绝,起码在这一件事上,我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有这样的沟通我觉得就够了。我们……我们都相信,是别人错了,我们没错,对,我们没错。”

  看着少聪的微笑,少聪的语无伦次,少聪的快乐,我有些嫉妒,真的。他说的这些东西我都想过,谁没有想过呢?很少有人浑浑噩噩地在这世上生活几十年,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滔滔不绝,有的人缄默不语。可是想过又如何?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就拿性行为的发生来说,我和妻子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过他这样的体验,我从来都没有在其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实打实的见面做爱,难道还比不上脑海中的想象吗?繁殖不应该是生物的本能吗?

  很多年来,我和少聪一路同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抛下了我,走得这么靠前,也或许是我抛下了他?我不愿意去想这些问题。

  在少聪的父母去世后,少聪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样一场不见面的恋爱,一场孤注一掷的逃亡。

  我希望少聪能和“跑牛”永远维持着这样的不具名恋爱,可是世事往往不遂人愿。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张爱青来的那一天。

  张爱青是我们所在社区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是我和少聪的大学校友,但是她从来不顾及我们的校友情分,因为生育的事总找我俩的麻烦。每次一听到她故作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发生,也因此我从来不给她好脸色。

  “‘翻车鱼’来了”,我冲少聪笑道。少聪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起身给张爱青开门。

  张爱青扶着腰进门,一看这动作我就知道她又怀上了,虽然小腹并没有隆起,但她惯常会的就是用她的肚子耀武扬威。现在想想,那大概是她的第六胎了吧。一进门,她问我:“好久不见了,丘关,你的妻子还在和你分居吗?小孩还好吗,小孩长大了就能记住你了,放宽心。”见到少聪,她又说,“你现在还单着呢吧?”

  “少聪,这已经是本月给你介绍的第三个相亲对象了,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优秀,而且没超过35岁,这可是最佳生育年龄。你看这个,”张爱青用手机划出一张照片,“这乳房多饱满,给孩子母乳喂养完全没问题。这个这个,这段时间正好是她的排卵期,这是最易受孕的。现在正是秋天,是一年之中最好怀孕的季节,而且刚好避开了肠道疾病的高发期,这个时候还不去生孩子,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呢?”

  每次和她说话,少聪总是被弄个大红脸。

  张爱青当时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了,在我们这个时代,简直是一位英雄母亲,她曾经因此上过新闻热搜榜,之后还被本地妇联评为了当年的“三八红旗手”。生孩子对于她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十年来,我眼看着她肚子平了又鼓、鼓了又平,她丈夫出了车祸,双腿截肢,自那以后一直赋闲在家,并没有收入,只专事“生产”。也不知道张爱青生下来的那一连串小毛头,是谁在照管。想必她也不会担忧,每年光生育多胎的补贴就足够她那一大家子生活了。唉,她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相亲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丘关最清楚了,你可以多问问他。首先,你得在世纪婚缘上提交证明自己的确可以繁衍后代的健康证明,这是进入平台的最低门槛,这手续每年都要更新一次,今年你还没上传,可要抓紧了。接下来就是长相、身材以及精子质量等一系列证明,至于工作、学历、房子和车子,都只能排在后面,作为锦上添花的点缀,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在大数据筛选的基础上,工作人员会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进行进一步的分配,我们这儿会有一个客服全程跟进,你的客服也就是我。相亲地点一般选择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安排最好的酒店。你们到时候见过面,确认了身份,就可以移步楼上去做爱。你们每一次见面发生性行为,我都会帮你记录,一旦女方受孕,我就可以根据记录推测出提供精子的男方是谁,你们俩就会自动形成临时婚姻关系。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见面,随后确定这婚姻关系你还要不要,以及孩子归谁抚养的一系列问题。”

  “周少聪,”张爱青的语气重了一些,“这三个相亲对象,你真的要选一个了,要不然,不但你的本地户口保不住,就是工作也要丢,你自己可要想清楚。”抛下这句话,张爱青扶着腰又离开了,带着她依旧沉重的脚步声。只是这一次,不管是我还是少聪都没有心情再去揶揄她。

  第三章

  少聪选择了出走,在张爱青到访的那天。一个小小的黑色皮箱装下了他所有的行李。我自然是不想他走的,在我看来这事情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相一次亲,做一次爱,找一个人,成一个家,生一个孩子,糊弄糊弄别人,欺骗欺骗自己,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少聪是个认真的人。收拾好行李,站在玄关门口,就要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这件事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试图挽留他,“你说你恐惧给别人看裸露的身体,也许是纠结在自己设下的陷阱里,收集各式各样的‘听说’,不知不觉在心里夸大对这件事的恐惧,就容易在重重遮蔽中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判断。少聪,我觉得你至少应该试一次,如果不行再做打算。”

  “而且你父母那边的房子已经卖了,去外地都不好落脚,再说你好不容易才攒够了本地房子的首付,前两天我们不是还一起去看了楼盘,现在走岂不是前功尽弃。抛开这个,其他地方的规定和本地不会差太多,除非你永远做着临时的工作,当个‘流民’,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觉得我在背叛‘跑牛’。”少聪有些犹豫了。

  “少聪,你要知道,谁都不能在真空中生活。”

  茶几上摆着那三个女人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一个照相馆照出来的三姐妹,同样的披肩发,藕粉色或者鹅黄色的针织衫,修饰着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她们都对着镜头温婉地笑着,这是时下最流行的相亲照。照片右下方写着名女士的名字,其中最好看的那一位叫牛彩玲。我拿起她的照片递给少聪:“就她怎么样?”

  少聪无力地点点头,算是暂时歇了出逃的心思。

  那天晚上,他在浴室至少洗了三个小时的澡。我透过门缝悄悄看他,他胳膊上一道一道,全是自己的抓痕。我放心不下,决定第二天陪他一起去相亲。

  张爱青预定的酒店叫怀德快,酒店的装潢温馨雅致,颇有情调。每一张咖啡桌上都放着一个小小的立牌,“多生优生,靓丽人生”,旁边是一幅漫画,大树下一对男女,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他们相互依偎、看着旁边——一群孩子正在草坪上嬉戏。少聪凝视着这块牌子,竞有些痴了。

  相亲对象牛彩玲女士娉娉袅袅地走来,带来一阵香风。少聪回过神来,看着她姣好的面容,稍稍镇定了一些。

  “是周少聪吗?”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少聪,“看着和照片不太像啊,真人怎么这么瘦。听爱青说你是第一次相亲,年龄这么大了,才第一次,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吧?”牛彩玲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

  “好了,你也不用解释,出来相亲就不用整虚伪的那一套。我也开诚布公一些,这年头逃避打针的人也太多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就不怕得病吗。等到打针的时候,我要全程在旁边看着,只要你不逃针,待会儿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都随你。”她轻笑了两下,声音显得有些尖利,冲淡了那熟悉的感觉。

  怀德快的一层就有一间医务室,里面有一位坐诊的医生和一个护士。墙上挂着职业医生资格证书,旁边贴着接种疫苗的介绍:

  【品名】灭梅疫苗

  【接种对象】年龄18岁以上成人均应接种,灭梅疫苗适用于职业性质有可能接触梅毒螺旋体、淋病奈瑟菌等病菌的人。在与非固定性伴侣发生性关系前必须接种。

  【用法剂量】加1.0mL灭菌注射水,待完全溶解摇匀后使用。下小腹耻骨联合处,皮肤消毒待干后,皮下注射1次。15分钟后生成基础免疫,基础免疫可维持24小时。

  【不良反应】本品耐受性良好,常见不良反应是腹泻、头痛,男性接种者继发性早泄,女性接种者小腹坠痛。这些不良反应都是轻微的,可自动消失。在极个别男性病例中出现中毒性休克综合征(TSS)。

  少聪躺在病床上,僵直着身体,豆大的汗珠不断掉落。给他打针的护士,不停地轻声安慰他,但是他的阴茎不由自主地充血,这让他越发焦躁。牛彩玲就坐在少聪的旁边,一动不动看着他的阴茎,满意地笑了起来。

  第四章

  那是一个粉色的房间,房间里弥漫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淡淡香气。房间中央是一张足够好几个人打滚的大床,床单边上缀着一圈花样繁复的蕾丝。床边有一个立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促生用品,小斜坡样式的粉色助孕垫,回旋螺纹的按摩工具,各种味道的润滑油……每一种用品都放在透明的塑封袋里,袋子右下角是一个小标签,上面写着“9月28日,已消毒”。皮粉色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挡住了所有光线,墙纸上金色的暗纹在无声地流动,它逼迫着少聪拉近着和牛彩玲的距离。灯光太暗,房间显得更逼仄了些,少聪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沙发、衣柜、电视、还有他们身下的这张床,它们争先恐后地逃窜出去,少聪想要跟在它们身后大喊,“等我!等我!”这声音却怎么都发不出来。

  牛彩玲就躺在他的身下,长发散乱,笼罩她的肩膀。她的乳房没有穿着胸罩时挺翘,两只乳房左右分散,似乎也不听它们主人的指挥。脖子上有几条颈纹,暗示着这具身体没她包装得那么年轻。面对着少聪的居高临下,她好像一时间也涌出了一点无措。

  她用涂了红色指甲的手去抚摸他的胳膊,上面还残留着昨天他自己的抓痕,少聪紧绷着肌肉,青筋在跳动,她抚过的地方密密麻麻铺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把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疼痛之余又带着一种爽快。

  少聪在她身体里释放了出来。在某个瞬间,他失去了对身体的全部掌控,在悬崖边行走似的,也许下一步就要在深渊里坠落,有些危险,也有些刺激。余韵还在拍打着他,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当面做爱的恐惧有些可笑了,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他想得那么可怕,他甚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震动催促着他,再走得远些。他想,孤身一人航行了太久太久,这一叶扁舟未必不能容纳下另一个人,或许就是旁边的这一个……

  他扭头去看牛彩玲,却见牛彩玲从立柜里找到那只粉色助孕垫,撕开塑封,准确无误地塞到了她自己的身下,这动作似乎已经重复过很多次。

  “最近正好在我的排卵期,”牛彩玲和少聪解释,“而且我的子宫在体内的位置比较低,属于前位子宫,这在我的体检报告上都写着呢。垫上助孕垫增加了精子穿过宫颈口与卵子相遇的机会,有利于前位子宫受孕。这次相亲,我怀孕的几率很大,你很幸运,是不是?”

  少聪简直无法想象,牛彩玲怎么可以轻车熟路又悠游自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念“跑牛”。

  也许这样的相亲,尝试一次就够了。

  牛彩玲平躺在床上,脑袋枕在双手之间,双腿曲着,肚子因为垫着助孕垫而凸了起来,像一只吃饱饭的青蛙。牛彩玲对少聪喋喋不求地说着什么,显然她对这次相亲非常满意。

  少聪忍不住去凝视牛彩玲身下的垫子。灯光有些昏暗,她屁股上的肉因此而堆叠出褶皱,她的腿大张着。他突然发现她雪白的大腿内侧有一块胎记,或者说是一颗比较大的痣,上面还缀着几根的体毛。

  少聪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想起“跑牛”之前也和他说过,她的腿上也有一块这样的胎记,那胎记上的体毛总是剃了又长,长了再被剃。这过程在她的人生中出现了千百次。

  牛彩玲是“跑牛”吗?

  牛彩玲会是“跑牛”吗?

  牛彩玲怎么可以是“跑牛”?

  少聪喘不过气来,他颤抖着,想问问牛彩玲,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浑身上下地肌肉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他被抛进了澎湃着的河水里,心火却难以自抑、奔涌而出。他浑身痉挛,指头迅速地变成紫色。少聪变成了一个溺水的人,想吸些氧气,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救护车到的时候,少聪已经神志不清,我帮着医生护士尽快地将他移到车里,只剩下惊慌失措裹在浴巾里的牛彩玲,独自留在原地。

  少聪的四肢被绑了起来,他挣扎着,不间断地发出呼叫:“‘跑牛’‘跑牛’,为什么会是你?怎么可以是你?工作、不干了,户口也不要了,我要走!我得走!‘跑牛’,不对,牛彩玲,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们都别来!不对,都要来!走去哪儿呢?走去哪儿?多生优生,好靓丽的人生!”

  少聪被诊断为中毒性休克综合症,他的多个脏器在短时间内严重衰竭。这是注射灭梅疫苗带来的副作用,发病率极低,少聪是十万分之一的不幸的人。

  少聪醒来已经在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给我讲了粉色房间全部的事。我和他说,这三天里,张爱青来过一趟,带了些水果和牛奶,代表街道表示慰问。这场急病的发生或许并不全是坏事,既然你对灭梅疫苗过敏,不论是街道还是公司就都不能再强迫你去相亲,这样你也可以永远保持着自由身。

  “不能和陌生人做爱,还不能指定一个人结婚吗?都一样。”少聪打断了我的话。他摆摆手,闭上了眼。我也就离开了房间,留他一个人好好休息。

  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医院,护士告诉我少聪已经连夜办理出院,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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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聪,自从你离开后,我也很快搬出了我们的出租屋。你放心,我还带着你的黑色行李箱,我从没打开过它,这是你的隐私嘛,我懂。我还是经常回到那个街道,烂尾楼仍旧是黑黢黢的,它似乎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恒常感,看到那片烂尾楼,我就会想起你。

  少聪,半年前,张爱青和她的丈夫离婚了,她自己也从街道离职,现在开了一家幼儿园,让我给她写一篇宣传的新闻稿,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少聪,我再也没见过牛爱玲,你的出走是否也有她的一份呢?

  少聪,如果你看到了这个故事,不论你在哪里,请告诉我你的近况。我很想你。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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