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三叶虫

科普中国-科幻空间 2021-05-10

  最后的三叶虫 作者 巷晨虞

  他要来了。

  袁华先生已经等了他55年。在他结束了他的科研生涯后,那个男人也许是他唯一愿意活着的理由。袁华的身体已经更换了不少器官,健康状况很好,各项身体机能依旧和年轻人一样优秀。只要他愿意,他生命剩余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尤其是在他的“水螅”理论得到论证之后。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奢侈的生命都可遇不可求。天赐的重生同时也意味着天价的昂贵。延绵无尽的生命需要延绵无尽的财富来维持。袁华先生无疑是属于财富结构最顶尖的一类人。他拥有一个庞大的生物科技帝国。在生命科学领域里,袁华先生有着令人膜拜的里程碑式成就。他的科研成果极大地拓展了人类寿命的极限,让一些人有条件地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尺度里。甚至,他领导的“水螅”项目,让人类寿命在理论上接近了永生。全世界的权贵富人们都视他为上帝给人间的礼物,把自己从死亡和不幸中拯救的圣徒。

  但袁华先生从不在乎这些虚伪的称赞。但凡每一次科技突破性进步所带来的红利,必然会被富人们首先享用,这已是规律,袁华先生显然也无法改变。但他不太喜欢那些人,在听到他们的生命将得到有效延续的保证时,流露出来自内心的贪婪和欲望。袁华鄙夷那些毕生只在重复追求多巴胺的无意义的人生,在他看来,给予这些人超预期的生命是种浪费。

  不过,无论是商业利益和纯粹的生命科学研究,或者对名垂青史的追求都不是袁华先生的初衷,他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找到那个男人,并且回答他的问题。但现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已引发出无数问题。他所有的研究成果反应与他最初的目标南辕北辙。袁华无奈地发现,所有寻找捷径的方法都失败了,想要再次遇到那个男人,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待,耗完所有的时间,他就会出现。

  从那一刻起,袁华先生变得万念俱灰。像是得了大病,被抽走了大半生命力的废人,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着生理机能继续运转的躯壳。他离开了倾注了他半生心血,创造出无数奇迹和赞誉的实验室。从此躲进了他的海滨别墅,深居简出,远离喧嚣;除了我,他不愿再接触任何人。最令他感到挫折的是,一直以来他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却没能帮助他解决任何问题。

  我绝不会记错袁华先生的年龄,他今年已经216岁。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衰老的迹象。战胜时间便是他之前一直在攻坚的课题。目前看来,至少他已经赢得了第一局。如果他的“水螅”理论能够成功,那毫无疑问他将会是与时间的战斗中最终的胜利者。水螅理论是通过一系列的基因修改,让人的生命周期最终能像水螅纲的一些低等动物一样,细胞衰老极其缓慢,更为奇迹的是,在生命走向最终衰老时,会进入一段休眠期,然后重新恢复到生命周期某个年轻时段的身体状态。在袁华先生离开实验室后,他的生物科技公司仍然对水螅项目不停地投入巨大资金,项目的具体研究由他的后继者们接手,他们将不懈地对人类通往永生之路上的重大难题进行逐一破解。

  袁华先生早已习惯独居,离开了他的家人后代。在获得了两个多世纪的生命后,他只想脱离束缚,来自任何一种感情的束缚。他曾对我说过,人在活过了远超自己预期的时光后,最终都会喜欢孤独。只有在孤独中的思考,人才会最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没法体会到他的感受,在我看来,那只是因为还没有人能活这么久,所以他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人生。

  袁华要找的那个男人,叫九月。当然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九月只是我们给他起的代号;也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袁华遇到他的时候,都是在九月里。后来的事实证明袁华的推测果然没错,就像是哈雷彗星一样,尽管计算彗星轨道很复杂,但它总会在相同的时间和周期里出现。九月一直以来都只存在于袁华先生的描述中。他查阅了海量的历史数据,估算了遇到九月的概率。结果是大约有八百六十万分之一的人在其一生中其实都见过九月。这个概率不算大,但是基数却很大———有史以来在这个地球上存活过的所有人。所以,其实大约有一万两千多个人都见过他的眼神。

  袁华第一次遇到九月,是在他童年的时候。他在海边的滩涂坝堤上捡拾贝壳。九月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色外衣,仿佛是为了包裹他身上无数未知的神秘,不让这些秘密从他身上流走。九月随身带着一个公文包,走路像个温和的绅士。袁华仰起头,看到阳光从他黑色的圆沿帽边流逝,来自海上的洋流季风流过海岸坝堤。

  “我丢了一件东西。它走了很远,我跟着它,一路找了好久好久。孩子,你见过它吗?它现在应该是一块石头,有着特殊图案的石头。”九月在岸堤上坐下来,疲惫地抚着额头。他把随身的棕色公文包放在脚跟,自顾自失落地叹了口气。

  袁华胆怯地靠近他,摊开稚嫩的手,呈上一块他在海边滩涂里找到的石头。上面像隐约镌刻着某一种节肢动物的轮廓。

  “啊,谢谢你孩子,我差点就把它弄丢了!”九月喜出望外,双手接过失而复得的化石,石面上虫子的模样栩栩如生。“真的太谢谢你了。”九月激动地托着双手,袁华看到他俯身道谢时,饱满的眼眶里充盈了欣慰。

  袁华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让他如此动容。“它真的存在过吗?”袁华大概地知道,他捡到的是某种古生物的化石。

  “当然,它们当然存在过。”九月连连点头,“它是距今最近;也是这世界上最后一只三叶虫。我从两亿四千万年前追寻而来,就是为了找到它。可怜的莱德利基虫,为了最后一丝活下去的渺茫希望;这个种群不得不离开逐渐变成荒芜浅滩的故地,你能够想象得到,假如你的家乡会逐渐枯萎。它们一路艰难跋涉,从遥远的内陆启程。在捕食者环伺的旅途上,混合着火山灰的海水变得浑浊,含氧量骤然下降,作为三叶虫种群中仅存的最后一个群体,在一路上恶劣的环境下不断减员,同伴们一个个逝去,终于,当最后一只三叶虫拼尽所有的生命力,孤独地来到了旅途的终点。随着它在此安息后,整个物种从此永久地在生命之树上熄灭。”

  袁华陶醉在九月寥寥数语勾勒出来的故事之中。他仿佛看到最后一只三叶虫拖着尾曳,在滩涂地上留下的浅痕。两亿四千万年前的情境又在他的眼前重现。

  “你是考古学家吗?”袁华露出友好的门牙,他盯着九月的棕色公文包,他猜测着里面有上百个令他爱不释手的故事。

  “算是和我比较接近的职业吧,不过我不是考古学家,我大概只能算一个收集者和记录者。”

  “收集什么?”

  “因为各种原因,被这个世界所遗忘的东西。它们很珍贵,我的职责就是把它们都收集起来,等待着有一天它们能重新被发现,被敬畏。上天没有怜悯,有很多生物,尽管在你看来都很弱小,但它们都努力地为生命抗争过,尽力地留下生命的痕迹。”九月惋惜地看着三叶虫上缺失的左下角片,把它收进公文包,深藏在包沿的最底下。“不过另一些就没这么幸运了,它们已永远地被人们遗忘,再也没有重现的机会。”

  “珍贵的是化石?”袁华摇了摇头,似懂非懂地看着九月深邃的眼眸,他那双粗糙的手,从岁月里不知捞起了多少消失的历史。

  “是生命,和生命创造的故事。这就是宇宙间最珍贵的宝藏,是人类一直都在歌颂,也最会被遗忘的东西。”

  九月起身,凝望着海潮往复的地平线。他的起点和要到达的终点就像永无休止的海潮一样。袁华好奇地跟着九月,湿润的海风从他的手指尖流淌,突然一阵汹涌透明的海潮涌过岸堤,打过他的额头,也打翻了九月的公文包。待海潮从他身后退回时,袁华看到了一副深刻影响了他一生的场景:一只蓝色的三叶虫挪动着不对称的两边,拖着甲壳偷偷从他脚底下溜出来,笨拙地跃入海潮;外表怪异的奇虾从他头上俯冲而过;原来一直以来,古生物学家都没弄对奇虾原本的面貌,他们只能照着破碎的化石,进行匮乏地猜想。发光的栉水母悄悄地从他耳根溜到脸颊边,随着海风,飘向天空;胆小的怪诞虫滑稽的姿态别扭地钻进岸堤的碎石堆里;骨甲鱼不知所措地停留在浅水边,随后摆动着鱼尾,跟随上升气流扶摇直上,跃入云端。九月的公文包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早已经灭绝的五亿年前的生命物种从中争相地涌出,自由地奔赴大海。

  当凉爽的季风再次回来时,远古动物们逐渐烟消云散。九月早已拿着包,在海堤上走远。

  “它们后来都去哪了,发生了什么?”袁华小跑着追上去问道。

  “如你所知的,它们都灭绝了。新的生命会掩埋已经远离的旧时光,然后更新的生命又会继续不断地把过去叠堆起来,砌出今天的模样。”

  “我能跟你去吗?”袁华张手拦在九月跟前说道。不像是个孩子的心血来潮,他的表情很坚定,充满期待地仰望着九月,渴望能坐上他的时光机器。“请带上我,我想去看看过去的世界。”

  “那不属于你,孩子,你有你该做的事。”九月压低帽子,绕过袁华继续迈开脚步。

  “那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求你了,我该怎么做,你才会带上我呢?”袁华还是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的衣角。

  “如果你真的想....如果你能回答出我的问题,或许我会考虑带你去看看;不必急着回答我,我会给你充分的时间去准备。”

  .....

  袁华永远忘不了,当九月俯身向他提出那个让他花费了一辈子时间去寻找答案的问题时,那天海塘上的阳光比往常更热烈。烈日令他睁不开眼。他只看到了九月的轮廓,友好的微笑,以及从帽沿边透下的阳光,但他没看清时光在九月脸上的痕迹。光和暗的迅速转换让眼睛不太适应,留在袁华视网膜上的是满眼阳光的视觉后像。

  但袁华不记得阳光照耀在他身上的炎热。他回忆中的那一刻,季风仿佛迷失了方向,久久索绕在他周围。海潮突然失声般地静止,过了许久才加速向他耳边涌来。

  “我是谁。”

  九月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身份,让袁华去寻找答案。

  我试着向袁华先生解释,人在回忆自己童年时期,经常会有日后的经历所导致错误的幻觉记忆,或者是把并不真实存在的想象代入到自己的记忆里去。但袁华先生十分坚定地否认了这种可能。他坚信自己遇到过一个来自远古的男人,并且不遗余力地去证实他,甚至是为了子虚乌有的与他再次相遇做好准备。在旁人看来,这件事上袁华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仿佛是失去了一条腿的亚哈船长对满世界追逐白鲸的执念一般。在等待九月的日子里,袁华从理论上不断地假设,又不断地推翻,一次次地去寻找和证实,试图破解九月留给他的问题。他每天都像个猎人一样,做着万全的准备,等候着几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巨兽。

  袁华先生的确是个十足的天才,在九月第一次告别后,他花了三十年时间,真的寻找出了九月存在的证据。

  ......

  灯光熠熠的窗外,高亢的人群冒着雨沿着主道大街欢呼庆祝。大街的尽头,大批时政记者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各种不同的肤色,所有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红地毯上万众瞩目的发言台,等待着一位新上任的发言人来正式宣布一个改变世界的重大消息。

  袁华快速地浏览过各大新闻网页。溶化的冰块稀散了咖啡因的浓度。窗外的情绪并没有感染到他。袁华伸手触碰到冰冷的杯子,独立思考的人只遵从来自内心的感受。大开大合的历史支流汇入了转折点,他希望这一刻是个能帮助他求证的时刻。

  “历史的亲历者往往会因为身在其中而短视,假如有幸能站在时间维度的远处,才会发现,任何时候,任何一刻的历史都是最壮丽的故事。”

  袁华淡出笔记本的投射光屏,与对面放下菜单的九月四目相对。

  “可惜从来没有人,能够亲历历史的同时,又能站百年之外的维度回望自己。”袁华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意味深长地说道。咖啡店里的店员和其他顾客绝对想不到,他对面的人是谁。对袁华而言,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宝藏库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想把九月的存在告诉全世界,但首先,袁华需要求证他。

  “好久不见孩子。”九月从容地放下公文包。

  “好久不见是对我而言的感受;于你,只是从三楼房间来到二楼,然后打开了另一扇门的时间,或者空间。”袁华压着桌沿向前探出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九月展示他的发现。“对于你,并不存在时间的概念。改变的场景,而不是时间!”

  九月向递上咖啡的店员报以微笑。

  “还在思考我给你的问题?”

  “无时无刻!我在满世界地寻找你,但那毫无头绪。直到我想起了你说过的,你不仅仅是个收集者,也是个记录者。所以我想我需要换一种方式去寻找你的蛛丝马迹。从远古时代你就留下过痕迹,但那无从寻找,因为有史以来的资料只记录了最近的两千年———这就简单多了。”

  空气中飘荡着戛然而止的气息。九月的手停驻在桌角,不知所措。热咖啡升腾的气体到了消失与存在的临界点。

  “所以,你找到了什么?”九月停顿了下,话里藏着对袁华的考验。

  “你的身影隐藏在历次历史重大事件中,那不是巧合。你曾出现在一九四九开国大典的纪录片镜头里,也许发现的不止我一个人。但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时察觉到,同一个你居然还同时出现在一八七一年凡尔赛宫的油画里。宫廷画师绝不会记错你的模样。他最擅长把他看到的每一位宾客都记录下来!知道吗,我几乎翻遍了所有史实资料,遥远的油画时代,到失真的历史镜头;然后最先进的现代科技,无数次地把收集到的那些凤毛麟角的碎片进行身份比对。那就是你,无疑。”

  “1773年的波士顿港口和随后的莱克星顿镇教堂。你从来不会缺席历史盛宴的任何一个起始细节。你好像有一样能力,就是永远不会错过时机,甚至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萨拉热窝的街头和柏林的啤酒馆,你的容貌从未改变,只是肤色做了轻度修改。”

  “另一个没有证据,但我依旧十分肯定的事是,那些疯人胡语的野史中,同样有你的足迹。你走过大泽乡雨夜泥泞的道路。见证过无数次残酷的杀伐,随大军一起,在漫天大火中走过阿房宫;工匠们在你身边挥汗如雨,他们欣喜若狂地从风箱中取出一把前所未见,比他们所有的青铜剑更坚硬锋利的武器。而你只是默默地背起包袱随后不知去向;当炼丹炉发出震天巨响的夜晚,你就在屋外望着千年不更的启明星,直到黎明到来才离去。在驼铃声中,你跟着第九十九个真正虔诚的真主追随者,穿越过长河落日的茫茫大漠;你独自划着船,来到尸横遍地的死城热那亚。有人万分惊恐地目睹了你,踏过被那死亡黑色所渗透的大地;你在麦哲伦的特立尼达号和五月花号上登记了同一个你最偏爱的化名;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些历史学者们痴心沉醉,梦寐以求地想探寻的细节,你竟一次不落地全程经历了!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吗!”

  “那些学者,”九月停顿了下,思索着眨了眨眼,他回忆起从历史长流中走过的历程,仿佛山巅上伟大的哲人,低下头来俯瞰众生。“他们干得不错,不,他们一直都做得非常好。你们已经知道了所有你们想知道的。你们的记载和学术已经完好地还原了世界的过去,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遗憾.....对,就是遗憾,怎么可能不遗憾呢!多年来,袁华心里已经这个坐拥时光机的人曾亲眼看到万千血肉之躯在箭雨城墙下化为枯骨的惨烈,看到过受命于天的家族日渐衰败的沧桑。这些情形永远不会再现了,只剩下无数心驰神往的故事。多年来,在寻找九月的过程中,袁华心里已经积累了太多问题,他期待着有一天九月能给他所有答案。可当九月真正坐在他面前的时候,无需言表,仅仅是九月所流露出的从容,反而让袁华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千.....千年前,烛影摇曳,斧声落地的那晚,你就在京城坊内的客栈里,离权力中枢不过一里之遥,对吧?”袁华随口而出,这只是他想和九月谈及的无数个类似问题的其中之一。

  九月只是微笑置之。

  “那天晚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袁华咽了咽口水,他从不自信跌倒了严重的自我怀疑。

  “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九月的话瞬间洞穿了他所设定的所有防备。“你只是希望得到肯定,希望你知道的便是真相。希望能有个裁判明确地告诉你,以终止你的怀疑。但真相永远不会回复你,它不会回复任何人。这是历史,是过去。”

  袁华抿着嘴,颇为失望地点了点头。他想过假如能与九月再次相遇,九月可能会告诉他的100个答案。而九月却偏偏选择了告诉他最坏的那个答案。

  “能带上我吗?”袁华咽下了无数无关紧要的问题说道。

  “还是一样,假如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袁华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抱臂把自己埋进椅子里。他找到了无数线索,但没有一条能够通往他要找的答案,连答案的一个菱角都拼不出来。

  “据.....从我的发现来看,每一次,你出现的场合,都是历史事件的起始点。这意味着,今天也将是个载入史册的日子吧?”脱口而出的一刹那,袁华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他终于理顺了一些线索,跳出了一直束缚自己的陷阱。但他马上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像一个圆,走到了边缘。他看到了圆外更大的未知世界。

  未来。

  碎片的思绪被更广阔的版图拼接起来。袁华的脑海里很快就被这个词和它所带来的一系列全新的联系所充满:过了今天,今天就会变成历史;九月会出现在任何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他不会死,不会老去,他依旧会出现在下一次还没到来的历史时刻和场合;也许九月早已知道第三次与袁华见面时的对话,他就在未来等待着他;那便是说,九月可能同时出现在过去和未来,不,也许他早已知道万物最终的样子;人类社会和文明的结局。

  “假如.....”窗外庆祝的人群在雨中欢呼而过,打断了袁华的思考。大雨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民族国家的热情。

  “我要走了。”九月再次拿起他的公文包,他会跟着人群走到大街的尽头,见证即将开始的发布会。

  “请等一下!”袁华握着九月的手腕,他还是没有准备好,他没法回答九月的问题。

  “未来,长什么样?”他的求知欲愈发贪婪。

  “你会等到你知道的那一天。”九月拿起那顶帽子,消失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袁华向窗外望去,雨越来越大。在人群的合唱声中,鲜红的旗帜迎着风雨坚定地升起,一如这个伟大顽强的国家。

  未来可以被极不严谨的量化。也许是度日如年分分秒秒煎熬的渴求,也许是期待一天天好转的憧憬。当袁华找到我的时候,他对于未来大概正处在两者之间。那时他已经是行业内的精英。他听说我是个电脑专家,最擅长的就是在屏幕上找到任何一个人。于是立刻就找上了我。他开出了天价报酬,甚至包括公司股权。

  起初,我并不认为这个任务有什么困难。袁华能描述出他的长相身材。在今天这个时代,人脸参数据分析,虹膜,心率,步态甚至血管内血液流动的速率,细微差别都能做成独一无二的生物身份码。把各种身份识别技术叠加起来,就可以轻易地从100亿人中找出唯一符合特征的人,而我就是最擅长操作这些的人。

  袁华在咖啡店里得到了九月的指纹。作为生命科学专家,袁华绝不会错过这些细节,那是他的老本行。同时他还找到了一根九月的头发,这意味着,幸运的话,通过DNA,他可以破解九月。

  “如果你的技术真的过硬,也许你能在法老的石棺上找到一个同样的指纹。”袁华半开玩笑地说。

  “你要找的人去过埃及?”我问道。

  “他去过。在金字塔完工之前。”

  找到九月不难,只是需要无尽地消耗时间,需要无比耐心的漫长等待。袁华的要求是,让我在全世界范围内时刻监控这个指纹的主人。只要他一出现,我所设定的各种生命传感器必须能够立刻发出预警,并且立即通知他。为此,他提前支付了我半生的天价佣金。

  我查阅了现今所有的指纹数据库,得到的精准信息只有一个,无名氏。这个指纹也曾在其他地方偶尔出现过,但无法形成有效轨迹,也没留下任何信息。他更像是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需要与社会产生任何接触的现代人。

  DNA的分析结果也同样令人失望。九月同样不存在于现有的全球基因库里。更让袁华失望的是,与他期待的不同,九月的基因与正常人类基因毫无二致。他本以为,能穿梭时间维度的九月一定有着无限地端粒酶,有着与常人存在关键差异的细胞繁殖机制。这一切都没有。DNA显示的九月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对于袁华日以继夜研究的课题也产生不了任何启迪。

  我知道,袁华研究超级长寿的生命,仅仅是为了追随九月。一般幸运的人一生中能够等到一至两次哈雷彗星的出现。但几乎没人能够在其生命力看到第三次。袁华明白,只有把自己的寿命拉得够长,才能更大几率地遇到九月,也能够看到更多的“未来”。

  他从哪里来?

  袁华摇了摇头,他已懒得对这个问题做任何假设。他学会了用剃刀理论去剔除一切无能为力的延伸问题。只留下了其中一个,九月到底是什么。袁华认为,也许九月处在一个我们察觉不到的维度上。例如,蚂蚁只能够看到前面和后面。它们眼里的世界是二维的;九月也和我们能察觉的世界不同,他也许处在四维空间,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然后泰然自诺地与我们交谈。此外他还能够在时间维度上向前向后两个矢量地移动。而他本身所处的时间线又与我们不同。假如我们所处在的时间线是单向直线,那么九月所处的时间线也许是与我们正弦相交的双向曲线。两条时间线若无限向前延伸,九月就会与我们的世界产生无数个相遇的时刻。只不过,我们的生命太短暂,遇不到几次直线与正弦线的交点。

  这还是不能解开问题,他是什么。

  当袁华第三次与九月见面时,他应该没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孤单或者无处可说。因为这次我和他共享了关于九月的秘密。我在全球范围内所设定的生物识别感应首先发现了九月的行踪。我立刻联系了袁华。

  “他在哪?”袁华接起电话,沉默了半天才说道。我原本以为,他花大价钱监控九月,是为了迫不及待地与其见面。

  “你一定想不到,他在来找你的路上。”我激动地盯着实时传感反馈,这是目前最先进的寻人雷达。

  “我猜也是。”袁华出奇平静地挂了电话。这惊人的默契让我怀疑他们两人之间是不是在履行某个约定。

  九月的每次出现对于袁华总能给他带来一些答案。但同时也会带来新的问题。九月从来没有正面解答过袁华的任何疑问。他告诉他答案的方式只有一种,时间。时间会带来一些不言而喻的结果。

  “你说得对,人总是太短视。”袁华面对着一片残垣断壁的城镇。战争摧毁了整座城市,连同延续了几千年的古城遗址也毁于一旦。九月停下脚步,阵风时不时地卷积着黄沙,吹在他脚跟后。

  “我们卷入了战争。上一次你出现时,正是生产总值暴涨,民族复兴国家崛起之时。但像所有的新贵族取代旧贵族,新秩序取代旧秩序。因为寻求短期利益的政客,盲目的民意和错误的判断,我们卷入了一场地缘政治的局部战事,我不知道这场战争长远地看来是不是有必要.....”袁华独自不停地叙述近几年的国际势力变迁,这没什么意义。因为九月知晓这一切,或者说九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任何一段历史。

  “但是我失去了我儿子。”

  “节哀顺变。”九月摘下圆帽,侧过脸看着他。此时两人的外貌年龄看起来已经相仿。

  “不幸才是世间的常态,对吧老朋友?我是说你走过了古往今来,看过世间万物。一定都是这样的吧。”

  “不幸只是因为在追求幸福的路上。”

  袁华面前地挤出不那么难过的表情。“他追求着他的理想,和他的战友永远沉寂在此。该死的黄沙!这异国他乡要成为我的噩梦!”袁华恼怒起来,使劲地擦着飞入眼眶的沙子。

  “你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该怎么发生。即使几千年前我们脚下城市刚刚兴建起来的时候。只要回去翻翻你公文包里的记事本,你能找出它会毁掉的精准时间。”他们沿着破碎的阶梯走上残缺的观望台遗址。“两个月前,一支来自异国的维和队伍在这里遭遇不明爆炸物袭击。你能不能把这个消息带给上次见面时的我?”提出了这个让九月为难的不情之请后,袁华顿了顿,沉默地把手插进口袋。他缺乏信心,不太确定。

  “当我出现的时候,过去就已经失去。”九月终于晦涩地吐露了一句任何人都无法证实的事,他的眼神中仿佛流露出当年这个城市商贸繁盛,人生鼎沸,文化璀璨然后快速转入衰败的现实光影。“过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我曾无数次地往回走,去寻找一切的起源。但时光早已把过去的世界凝固。像是定格动画,没人能参与过去。任何过去的事,都是物理允许的既定事实。不论如何,你都只能顺流向前。”九月欲言又止地停顿道。

  “前方有什么?”

  “你,一个等待着告诉你答案的‘你’。”

  人对自我的求知欲与生俱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自我意识,抽象思维形成的那一天起,这个问题就一直遗留了下来。文明到来得太晚,在学会用符号记录的时候,人类已经蒙昧地裸奔了无数个世纪。后世的任何一门学科都已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个丢失的世界,他们所能讲述的只有主观猜测的只言片语。

  “所以,这就是你对九月着迷的原因?因为他的公文包里藏着整个过去的世界。”

  “也不尽然。”袁华顿了顿,陷入了沉思状,许久后才开口,“也许还有未来。”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常常骑着车,沿着海塘公路漫无目的地骑行。我的旅途会穿过村庄,田野,岛屿,临海桥梁,进入大陆框架;穿过城市,平原,山川;然后不断地重复各种我历经过的场景。如果一定要设立一个目的地的话,我想那就是无休止地继续走下去。我想看看在前方会有什么,即使我能猜到。

  未来大概对于我也是这么诱人。我想知道前方长什么样,想继续前行,直到去大洋彼岸,去星辰大海的另一端;我渴望知道百年后的世界格局,文明变迁,科技的模样。

  求知欲会伴随着人类从文明的伊始,直到文明的尽头。

  终吾一生,都不会停止这种求知。

  “后来,我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能力并不足以让我去到星辰宇宙的另一端,而是只能让我回到起点。无妨,我会倾尽全力,为着那些有同样梦想的人,俯身铺下一级级通往殿堂的阶梯。要想提前终止这种求知欲,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同样幸运的是,也有无数的先驱同仁们已经为我辈铺垫了万丈高阁。”

  话语间,隔着无菌玻璃的培养皿里,放大后的电子目镜把一个前所未有的生物奇迹投影在立体空间里:透视过细胞核,基因螺旋开始反方向逆转,无限的人工合成端粒酶在细胞上方稳定有序地形成中。永久生命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水螅项目就是袁华的野心。在他唯一的儿子死后,袁华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研究之中。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触及天堂的凡人。他的生物科技公司已经空前庞大,集结了当世的大批天才大师,每年都划拨出一笔天文数字的专项资金,用于实现水螅理论。

  与九月的重逢是个极其漫长的仪式。在中亚某处告别后,九月一如既往地戴上圆帽,拿起公文包,跨出了时间长河。这一次他消失地尤其彻底,他彻底地从我的生物雷达上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也许是千年来人类的利益博弈,历史轮回从不新鲜,已经让九月感到厌倦;也可能是科技长久的停滞,社会经济发展都陷入了瓶颈,让九月找不到可以出现记载的历史时刻;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一次正弦与直线时间线的相交周期隔得比较长。总之,他真的离开了。但我并不担心,因为袁华的科研成果已经大大延长了人均寿命。即使水螅项目暂时还看不到真正适应人体的时刻,我们也相信自己能够等到九月的下一次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次次的失望,渐渐地,袁华对我的工作变得漠不关心。随着时间一点点毫无成就地消磨,他似乎有些迷失,我知道他曾暗地里开始压制水螅项目的进程,有意扣留研究经费。他的种种行为开始与初衷相违背。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孤僻,独居在他的海边别墅里,与世隔绝;除了日常工作外,唯一还与他保持联系的,就只有我。虽然年龄已经超常,但袁华的生理机能并不会导致他出现衰老的相关病症。他提及九月的频率变少了,也不再关心他何时出现。袁华只是照常清心寡欲地生活,他说他一点也不担心会错月与九月的下一次见面,仿佛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我问了原因,但袁华并没有告诉我。当我看到他在海边夕阳下泰然踱步时,恍惚间让我觉得,他就是九月;他那凌驾于时间之上的特权,让他和九月一样,一同化为了时间本身。

  他终于要来了。

  度过了无数个失望的秋月后,突然让我想起了袁华第一次找到我的情景。九月消失得太久,以至于差点让我忘了自己的使命。

  他来了,从街头惊鸿一瞥般的抬头露面,到慢慢生物码形成有效的行踪轨迹。我告诉袁华,在近期内的连续频繁地出现,表示九月真的要来了。我们是时候要去去和他见一面了。

  袁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都错了,九月根本就无关生命的奥秘。”

  “那九月是什么?你知道答案了?”

  “是个必然的存在。”袁华微笑地望着一成不变的海潮来回。“你知道在原始草原上,最让人欣慰的是什么?”

  .......

  几天后,袁华让人转告我,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他非常感谢我为他做的一切,并向我表达了我无法理解的歉意。

  他死了。他毕生为之钻研的水螅项目也因不明原因而终止。

  意外发生在他与九月最后一次见面之后。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让袁华困惑了一生的起点。

  “抱歉,让你消失了这么久。”袁华首先道歉,仿佛是和九月调换了角色。“有一个好消息,我中断了水螅项目的经费。而且以后也不会再重启。那些收了好处的反对派议员们会替我完成最后一项把关工作。他们会敦促立法,永远禁止这类研究。”

  “为什么?”九月还是默契地问道。

  “该结束了。我差点就真的让你离开了。老朋友,当你真的离开,不再回来的时候,那就是文明的尽头。”

  “你看到尽头了?”

  “我差点就制造了尽头。你说过,生命是最珍贵的东西,才是这个世界的生命,当新的生命都消失,当所有的生命一成不变到来时,那就是世界真正的尽头。世界需要新生,生生不息,才能永无尽头。现在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就是死亡。”

  “那你准备好了吗?”

  九月伸出手,将公文包递在半空中。

  .......

  袁华的生命端点终于从我的生物雷达上消失了。

  每天我仍然能看到无数新生的生命端点登录到雷达上,也同时有无数个生命端点逝去。袁华的工作一度让我过分关注九月,而忽略了其他所有同样的生命端点。这才是我们一直以来未发现的错误。科技的发展把每个人的一生都简化压缩成一个点。那些压缩信息的背后,是看不到的,和三叶虫一样的对命运的抗争。正是这些多如繁星,看似平凡无奇的点,才令其中某一些星点显得格外耀眼,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科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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