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生物学家叶盛：一名科研人的科普随想

    叶盛 结构生物学家、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生物物理学会科普工作委员会秘书长、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科学松鼠会成员、科幻小说家

    由中国科协主办的《我是科学家》节目今天迎来第一讲，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结构生物学家叶盛发表题为“一名科研人的科普随想”主题演讲，向观众分享了写好科普文章的心得。

    以下为演讲全文：

    叶盛：大家好，尊敬的各位来宾，尊敬的领导，今天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来参加“我是科学家”活动，刚才主持人介绍说我是科幻小说写得最好的一个科普译者，这是我今天能够站在这儿的原因，我其实是有很多不同的身份，既是科研人，又是科普人，又是科幻人，他们说你这个情况，用网上流行话说叫“斜杠青年”，我应该是斜杠中年才对，这样的身份让我有很多不同的体验，做这三件事情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你在一个领域中产生了一些想法，一些感悟，可能会对你另外两个领域中有所帮助，所以当活动组织者找到我，让我来讲一讲的时候，本来让我讲科学，但是我想这次我们何不跳出科普之外，回过头来看科普，给大家分享一些关于科普的经验、教训，我自己的一些想法，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内容。

　　从哪儿讲起？还是要从科学讲起，我是来自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的研究结构生物学的副研究员，我想对科普比较感兴趣的人一定听说过施一公院士也是做结构生物学的，就是研究蛋白质，核酸这些原子的精确坐标，有科学家讲上天，还有入海，这是大尺度上的，今天我从蛋白质开始讲起，它叫做GPCR，中文名字叫做G蛋白偶联受体，穿在细胞膜蓝色上面的这个就是，就是由橙色、黄色和绿色组成这个部分，这个就是G蛋白，这张图展示了G蛋白和GPCR两者结合在一起的结构，其实几年之前我们都认为是不可能做到的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们称为结构生物学皇冠上的明珠，但是2011年的时候在苏州，有专家给出了一张图，我们都知道这个东西太难了，他居然做出来了，很快这个文章在发表了，转过年来，使得他和他老师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化学奖，所以大家想这个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诺奖出来了，肯定会有一些媒体解读，就有三家媒体找到我，说你写一个有关GPCR的文章，一般的处理方法，我们写一篇文章改一改，三家投一投，毕竟不是学术文章，不存在一稿多投的问题，当时我写了三篇不同的文章，我说一下我怎么写的。

　　首先第一篇给《百科知识》写的，我主要用了比喻的手法，就把GPCR比成是细胞表面的天线，为什么这么说？大家看到白色的是细胞膜，它的上面就是细胞的外部，底下就是细胞的内部，而GPCR就穿在细胞上面，绿色的小分子就是身体之外的化学信号，这些信号分子并没有真正传入到细胞里面，它是怎么起作用呢？它要结合在GPCR上，GPCR把这个信号转到细胞里面去，所以说GPCR是细胞上的一个天线，你可能会问，这些信号跟GPCR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呢，它像钥匙和锁的关系一样，只要匹配才能把锁打开，信号分子和GPCR之间也是这个关系，它的形状、电荷要相互匹配才可以。说到钥匙和锁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有时候会用错钥匙开另外一把锁，甚至使劲一拧钥匙断了，最近有一部电影《我不是药神》引起了大家对药物的关注，很多药物小分子和信号分子长得很像，所以能够结合进去，但是又出不来了，使得GPCR永远处于关闭的状态，在我们全球上市销售的小分子药物当中，有一半以上他们都是靶向或者作用在某种GPCR上的，就是人们为什么对GPCR这么重视，因为这个东西跟我们人类的健康、跟药物实在是关系太紧密了。

　　我的第二篇文章写给《少年科学画报》的，给小朋友做科普，你要讲故事才行，所以主要讲了一个故事，是我编的，说有一个小女孩喜欢一块有香味的橡皮，有一天她丢了，怎么也找不到，结果有一个邻居阿姨来做客，阿姨怀孕了，阿姨要帮她闻一下，给她找到了，这个蕴含了一个科学的道理，怀孕的女性比一般的女性嗅觉会更灵敏，为什么这样呢？也跟GPCR有关系，因为我们鼻子里面去感受空气中的化学分子受体的蛋白也是GPCR蛋白，但是空气中的分子不能直接和我们鼻子里的GPCR结合在一起，它一定要融合在鼻腔里的黏液里面，孕妇她们鼻腔里的黏液会分泌的更多更厚一些，使得空气中分子更好的和GPCR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嗅觉变灵敏的原因。

　　我第三篇文章写给《瞭望周刊》，我采用的手法就是诗意，我的题目是“黑夜给了我们什么”，这是一个问句，是诗人顾城的一句诗句，我其实想通过这句话来引出GPCR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它是我们视觉的根源所在，我们知道家里有孩子父母特别怕孩子刨根问底，孩子问你为什么能够看到东西，因为你长着眼睛，眼睛为什么能够看见东西，因为有视网膜，里面也有一种GPCR的蛋白，它能够把信号送到视细胞内部产生神经冲动，我们就看见光线了，这个原理是我们地球上几乎所有生物所共享的，可是每种生物之间的视蛋白是有很大差异的。最上边这是人类的三种彩色视蛋白，分布的非常不均匀，是一个糟糕的设计，它的长波和中波两个视蛋白几乎要重合在一起了，中间这排是昆虫，最后一个是鸟类，昆虫和鸟类都能够看到紫外线区域，而我们人类是看不到紫外线区域的，所以很多花朵在我们眼里是平淡无奇的，但是在鸟类的视觉里面是不一样的，甚至大家也觉得恐龙不是灰不拉叽的颜色，而是艳丽的颜色。

　　好，回过来，为什么我们人类这么差劲啊，其实是因为我们是从哺乳动物来的，哺乳动物比我们更惨，除了人类以外，其他的动物都是看不到颜色的，你可能又会问了，哺乳动物为什么都是色盲？很多人以为哺乳动物好像是在恐龙后面出现的，其实不是这样的，哺乳动物的祖先比恐龙出现的还早，恐龙出现之后，因为他们的身体构造更适应当时的环境，恐龙就壮大繁衍起来了，而哺乳动物就被压制了，只能晚上出来活动，夜里很黑，所以哺乳动物的色彩视觉就退化掉了，可是也对我们有帮助，哺乳动物的视觉不行了，靠什么来辨别敌人和朋友啊，嗅觉，哺乳动物有非常发达的嗅觉，而嗅觉刺激了嗅脑的发展，嗅脑产生了边缘系统，这是负责管理情感的，还负责管理把我们的逻辑判断和最终决定两者整合起来，它跟我们的智慧是有关系的，应该说嗅脑的发展奠定了我们产生智慧的脑的一个物质基础。

　　所以回答这篇文章的题目黑夜给了我们什么，黑夜给了我们色弱的眼睛，以及懂得去寻找光明的这样一个智慧的头脑，这是一篇稍微带一点诗意的文章，三篇文章讲的是同一个东西，不同的视角，为什么？根源的原因在于三个杂志的读者群是不一样的，所以在这里面其实我就在想，我们写的这些科普，其实你首先要知道你是写给谁看的，我因为这三个领域都有所涉猎，我写科幻小说，也写学术论文，也写学术文章，发现这三者是不一样的，写学术文章，科学事实是怎么样就是什么样，科幻小说又是一种更加自我的一种方式，我想写什么写什么，我写的不好，你不爱看就不看，我写的开心就行了。科普文章不一样了，我说的科普文章是一种带有目的性的写作，你科普文章是为了传播科学，你写的东西没有人爱，别人看不下去你还传播什么科学，你何必费时间去写呢。

　　所以写科普文章的时候，我们必须要照顾读者的感受，这些年我总结了这么一句话，科学传播一定要以受众为中心。刚才说的是写作事情，其实还包括一大类，就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演讲，我到很多学校里做过演讲，上面是中科院第五幼儿园，中关村一小，北交大附中等等这些，你每次去之前都要问，我给几年级的学生讲，我如果给初中生讲什么是生物物理学，他们不会听得懂，我给高中生讲，我们怎么环保，怎么保护动物，怎么节水，怎么节电，高中生也不会爱听，我觉得一个比较骄傲自豪的事情是我做完科普报告之后，得到的反馈是比较好的，像在交大附中这一次，下来有同学说，我们以前听报告是后悔没带作业来，为什么呢？以前听报告，都是一边听，一边写作业，他说今天我们是后悔带了作业来，带来了之后一个字没有写，净听你讲了，我听完很开心，如果我们去精心准备科普报告，每个科学家都会做到这一点，但是有的人说了，我没有时间，还有人说科学家只会做科学，不会做科普报告和写科普文章，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可能是我们的科学家自己就是做科学的，所以他从来不看科普，也不去写科普，结果他不了解科普是怎么回事，这儿我想到一个事情，也是蛮有意思的事情，前些年在法国出了这么一本书叫做《火星》，里面基本没有什么字，都是图画，都是进行火星探测任务的时候，拍下来的火星的照片，国内出版社引进之后就找专家写一些书评推荐一下，结果专家杳无音信，编辑等不了上门问怎么回事，专家说我不能给你写书评，为什么啊？你这书不科学啊，你这个图片是怎么排的，为什么这张图在这张图前边，那张图在那张图的后边，其实是图书的编辑他去根据图书的感觉，根据美学的感觉去排的，不科学，可是结果它的市场反响非常好，后来这个编辑跟我认识，他跟我诉苦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其实我们科学家脑子里面科学知识体系跟大家的科学知识体系是不一样的，我们总是想抓住我们这个体系把这个知识推销出去，可是我们没有想过，你这样推销出去别人想不想听啊，我们应该按照受众的感受，用他们所想知道的体系形式去组织你自己的知识进行传播，这个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比如我举个例子，咱们做一个土豆的科普，让科学家来写会怎么写，他说土豆，拉丁名，它花开什么样，土豆是上面的哪个部分，我相信这样的科普看很多了，让我写，我会这样写，我首先说我是个吃货，我喜欢吃土豆，很多人都喜欢吃土豆，因为土豆里面的淀粉能在我们嘴里面转化成糖，是唾液淀粉酶起作用，我们为了保持土豆很好的口感和味道，我们该怎么去烹饪土豆，中国人怎么烹饪土豆，西方人怎么烹饪土豆，中国人喜欢醋溜土豆丝，我们吃土豆的话，我们将来去宇宙了，去太空旅行了还吃土豆，为什么？美国大片《火星救援》里面，他落难了种的唯一一种植物就是土豆，这样说就不一样了，它语言风格是不同的，整个谋篇布局，写什么不写什么是很不一样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它给读者的阅读体验是很不一样的。

　　因为我自己做科幻，在科幻领域里边有一个概念是硬科幻和软科幻，我衍生出来一个概念，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用这个概念，我叫做硬科普和软科普，哪种好啊，肯定是软科普好，其实也未必，我这儿应该说是给科学家们鼓励，硬科普也是可以写的，是有受众群体的，举一个例子，说一下电影《我不是药神》，我上周看完之后夜里十点多了，我非常有感悟，就写了一篇关于这个电影的科普，讲了讲里面所说的格列宁，就说它为什么能够起作用，它的蛋白发生了什么问题，这个药物怎么一步一步被研发出来，又是怎么很好地治愈这个病，药价为什么这么高，我写到夜里两点钟，一看字数将近一万字，这样的科普你放出去没有人看，现在是网络快餐时代、知识快餐时代，没有人看这样的文章，我说管它呢，结果扔出去之后反响非常好，有文科生说我花了一个小时看了这篇文章，我真的看下来了，首先我们必须要说的是硬科普不是没有市场，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把它写好。

　　话又说回来了，更多的时候还是需要软科普，要怎么写呢？作为科研工作者来说，写软科普面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呢？是他们有一种强烈的讲述欲，我们有句中国的古话叫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当你想在这篇文章当中塞入太多观点的时候，你这篇文章就不会是成功的，所以科学家必须首先克制自己的讲述欲，我不知道多少人有听过科学家的学术会议的学术报告，科学家超时是经常现象，为什么？我知道好多知识啊，我要告诉你，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想听吗？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所以做科普的时候对于科学家来说，可能写作都不一定是最大的困难，最大的困难是我们能不能克制自己那种强烈的讲述欲。

　　还有一个困难就是时间问题，时间问题我就没法跟大家分享我的经验了，因为我自己爱干这个事情，所以我拿了很多业余时间来做这个事情，但是有一个科学精神的问题，我们今天谈科学精神有很多不同的组成部分，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分享多少科学知识，我们从古至今有什么东西是分享的，是共享的，我们今天说共享经济，说共享单车，共享这个，共享那个，我们钱不能共享，文化很难共享，有民族的问题，语言那就更没法共享了，还有什么音乐，音乐也不是完全能够共享的，因为每个地方的音乐有每个地方的特点，惟有科学知识是共享的，你在美国学的数学和在中国学的数学不会有半点差异，所以科学本身就是一种共享的精神，但是我们拿了国家的经费，我们就有义务向大家解释我们在做什么，而我们科普的任务就是要传播科学，消除两者之间的隔阂，今天咱们活动是由中国科协主办的，承办方是果壳网，它有一句口号叫做“让科学流行起来”，今天我想说希望能够在我们科研人员当中，让科普流行起来，我是叶盛。谢谢大家。